卷一 第一章(1 / 3)

冷情將軍命定妻(環玥)

楔子

震天的嗩呐伴著喧嘩的人聲淹沒了整個克穆親王府。

喜氣洋洋的仆人們殷勤地招呼著捧著厚禮來的王公貴臣們,知道因為眼下的這樁進行中的婚事,他們克穆親王府的地位又上了一層樓。大貝勒赫廉騰因為參擒鼇拜而立下功績,得到年輕皇上的寵信。如今更獲賜婚配皇大格格玄敏為妻,等於是奠定了赫廉騰無庸置疑的皇親貴臣身份,也使本漸勢微的克穆親王府重新回到了顯赫的一等公爵府的地位。仆人們重新挺起了胸膛,看到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他們太懂得主子們的心思,盡力地鋪張著婚事,王府內外喜氣一片。

“大哥,喜轎已經從宮裏起程了,你怎麼還在這兒磨蹭?”

克穆親王府的後花園裏,百年的槐樹在角落裏粗壯成一方天地。會享受的老親王命人在樹下建起一座涼亭,供府中人納涼、喝茶。此時,一身紅衣的新郎官正端坐在涼亭中獨酌自樂,臉上沒有一點焦急的顏色。

“大哥——”克穆親王府裏的二貝勒赫廉海氣喘籲籲地從府前跑過來,站定在兄長的麵前,順手拿起桌上的茶壺猛灌。他抹了抹嘴,不解地看著兄長,“再不迎轎,誤了時辰可就不好了。”

“急什麼,我自有分寸。”赫廉騰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深邃的眼裏泛著難解的光,看來竟像是厭煩。

赫廉海奇怪地瞪大眼,正待看仔細,忽然聽到頭頂上微微的抽氣聲,心中一凜,“誰在上麵?”話音未落,身子已經一躍而起,一掌就要劈向樹陰中若隱若現的身影。因為參擒鼇拜,赫廉騰樹大招風,逆黨餘孽早放話要破壞婚禮,他隻是驚異怎麼能有人躲過守衛藏在這樹上。他用了十足的勁兒,就想將宵小立斃掌下,也好讓一向崇敬的兄長看看自己的能力,遮擋視線的樹枝卻突然被一隻小手撥開,露出一張小小的芙蓉淚靨,“嗚——”小小的人兒坐在樹杈中央哭著,竟是個不過六七歲的女娃娃。糟糕!赫廉海收勁不及,眼看著就要打向小女孩,冷不防被人猛一拉腰部,掌風一偏,從樹邊擦過,震得樹葉亂顫。小女孩哭得更響,身子一歪就要往下倒,卻被一隻大手一攔,從樹上抱了下來。

“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會在樹上?”赫廉騰讓小女孩兒坐在膝上,難得地擠出個笑容,那張迷盡京城裏待嫁閨中的格格們的臉對這個小女孩卻好像毫無效力。小女孩隻是用力地哭著,響亮地打了個嗝,她毫不猶豫地抓起眼前紅紅的衣擺覆上小小的柔臉,使勁捏一下鼻子,擦淨了滿臉的眼淚鼻涕。

“哎呀,你……大哥,她——”赫廉海擔憂地看著兄長,生怕脾氣暴躁的他會氣惱得將小女孩扔下地去,沒想到赫廉騰連眉也沒皺一下,還拿起桌上的茶碗喂小女孩喝下順氣。

“你就是新郎官嗎?”小女孩哭夠了,抬起頭,黑玉一般的眼黑白分明,清澈得如同一汪瑟水。她直視著赫廉騰那雙令京城裏十萬禁軍心寒的眼,好奇的小手探向他脖頸中的玉飾,“我也有一個,你看!”她掏出脖子裏的飾物,名貴的冷玉上泛著明潤的光。“我們交換好不好,你的比我的好看。”留戀地摸著赫廉騰胸口的玉,小小的臉上滿是向往的神采。

“你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就和你換玉。”赫廉騰拉下女孩兒的手,因為常年握筆與兵刃而粗糙的掌心從未感受過的柔嫩觸感讓他不自覺地輕輕摩挲著。

“我叫竹兒,頤竹兒。”小女孩說著,將兩隻小手全放在赫廉騰掌中,信賴地仰起頭,“是小哥哥起的名哦!小哥哥說竹清有氣節。阿瑪也說好,隻有額娘不喜歡。”皺皺眉,小頤竹撇了撇嘴,“額娘不喜歡竹兒。”

“沒關係,我喜歡竹兒就行了。”赫廉騰下意識地安慰著,顧不得弟弟張大的嘴,他拿下脖頸中的玉套在頤竹頸中,“喏,給你。”

“大哥,那是傳承玉佩呀。”赫廉海大叫的聲音被兄長的一個冷凝目光嚇了回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將隻傳長子的王府權征送了出去。

“竹兒也喜歡新郎官大哥哥,給你。”小頤竹也依樣取下自己的玉佩,要大男人低下頭,給他戴上。

“大貝勒,二貝勒,喜轎已經過了午門,王爺請大貝勒快去——”跌跌撞撞的仆人從前廳奔過來,跪在大貝勒身前,焦急地催促著。

赫廉騰點點頭,抱著頤竹站起來,吩咐下人先去備馬,他留戀的手撫過頤竹的小臉,不舍地將她交到弟弟懷中,“阿海,你把小格格送回去。”

“嗯。”赫廉海點頭,輕易地猜到能有那樣好玉的頤竹必同他們一樣出身於八旗貴族之家,何況她還喊著阿瑪、額娘。“頤”字為名,他想到了前廳的貴客。

赫廉騰知道弟弟的聰明,放心地整了整衣袍,便要離開。

“大哥哥,新郎官大哥哥——”頤竹掙紮著跳下赫廉海的懷抱,跑向赫廉騰。

“怎麼了?”停下腳步,赫廉騰被頤竹拉著蹲下身子。

“我很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所以你要開心,不要皺眉頭哦。”白玉小手撫上輪廓分明的男性麵龐,用力地想抹平微皺著的濃眉。

赫廉騰定定地看著麵前認真的小臉,久久地移不開視線。

公元一六七二年,清康熙十年。克穆親王府大貝勒赫廉騰參擒鼇拜有功,賜婚皇大格格玄敏。迎娶途中遇鼇拜餘孽,巷戰於午門外。赫廉騰勇殲餘孽,玄敏格格卻被驚嚇,自此一病難愈。

康熙十二年,赫廉騰領旨助剿貴州反清逆黨,在功成後,配合乾清王大軍南行,平三藩之亂。獲承克穆親王爵號,加賜穿黃馬褂,有入禁宮不必通傳之權。

十四年,玄敏福晉難產而亡,赫廉騰卻因駐守邊關,未能返京。皇上為表其忠心,賜其子為宗親貝勒。

二十一年,赫廉騰率威武水師出海,配合四大貝勒計取鄭成功遺權,攻占琉球。此時,年方二十九,府中福晉位空。康熙皇下令再為愛臣選妻,八旗貴族格格們得令而動。

二十二年,赫廉騰進京,官拜大將軍,自領一方軍土,位僅次於乾清王,成為八旗戰功王中之首。

公元一六八四,清康熙二十二年,國都北京。

入秋的京城顯出一年中最好的景象來,天高地穹,無雲遮擋的蔚藍讓人見了便心生舒坦。微微濕潤的爽風更讓早起的人們感到了一天能幹的勁頭,笑喝著打出招呼,以北方人的豪氣卷喝幹一海碗米湯,咬掉兩三個饅頭,便從溫暖的家裏散了出來,彙入急奔著的短衣幫裏。這是在京城的南區裏,沒有固定主子的手藝人和雜貨販的地盤,熱鬧有生機卻也永遠滲著隱隱的貧苦味兒。

頤竹匆匆地走在有些硌腳的砂石路上,上好的綢衣雖然以簡單的書生袍樣出現,仍引起了周圍人們的視線。陽光跳射在柔滑的衣麵上,反射出明亮卻不耀眼的光,使得本就出色的秀靨上憑添了一股富貴的嬌氣,在四周粗麻布衣的襯托下更顯得紮眼。她隻是低頭疾疾地走著,隱藏在袖中的手裏牢牢地攥著一個繡著竹葉圖樣的金絲錢袋。頤竹順著路向拐了個彎,終於看到熟悉的牌匾。

“山水書坊”——草書的四個大字寫在一塊有些發黴的木板上,歪歪斜斜地吊在與之相襯的小屋前,微晃的樣子仿佛隨時都會掉下來似的。屋子是前朝留下來的老建築,本來還算氣派的兩層小樓因為歲月的洗禮變成渾身是補丁的“破落戶”,隻勉強留下氣派的印象。墨香味由裏向外淡淡地散在空氣中,倒給屋子增上了幾分文人的氣味。頤竹因為順利到達目的地而放下心來,不等人招呼便徑自走進屋子,對牆上掛著的書畫臨摹視而不見。她熟練地從空櫃台下找出撥杆,用它去敲書坊的夾壁,“咚咚咚——咚咚”,有規律的三長兩短聲後,夾壁間開了個小縫,她側身鑽過去,這才來到真正的“山水書坊”。

“喲,我說誰這麼早就來了,原來是穆公子——”熱情的招呼聲伴著一張生意人常見的紅光滿麵的圓臉,笑嗬嗬的中年人腆著微微發福的肚子,正是書坊的袁老板。

“袁老板,東西到了嗎?”頤竹不待站定便焦急地開口,水樣的黑玉眸裏泛著熱切的光,她期待地看著袁老板,緊張地皺皺鼻翼。

“到了,剛到的,您真來得巧,您先坐一下,我這就去給您拿。”袁老板直點頭,請頤竹稍坐,矮胖的身子動作起來卻很迅速,他快步跑進內室,一會兒便捧出了一幅卷軸。“很難才弄到的,隻給老主顧留的,您看看——”小心地將卷軸攤放在桌上,緩緩地打開,袁老板盯著頤竹期待的臉,討好地說著。

敷衍地點點頭謝過袁老板的“照顧”,頤竹的全副神情都集中在攤開的卷軸上:飛揚的草書看上去如遊龍翩鴻,讓人一見驚豔,配上慷慨激昂的詩句,實在是相得益彰的難見佳作。“怒發衝冠憑欄處,蕭蕭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嶽飛的《滿江紅》由顧炎武激憤而成,果然別有氣勢。”留戀的眼神裏充滿欣賞,不舍地將視線從卷軸上移開,頤竹激動地望向袁老板,“這幅我要了,您開價吧!”

“您是老顧客了,常來照顧生意不說,還幫坊裏辨識偽作,本來我也不該多要價。可您看,這幅字寫的人是前朝的顧炎武,內容又是被禁的嶽將軍的詩句,要是被查出來,小人我是萬萬擔當不起的,十個腦袋也不夠掉的,可小的我還是想法將它由廣南偷送進京城,這風險費,這……”袁老板故作為難地強調著,老謀深算的眼瞄向頤竹,正大光明地算計她手中的錢袋。他太清楚麵前這個老顧客的心意,向來不怕為喜歡的佳作花錢,何況是如此符合她心意的“禁作”。刻意地拖延著語調,袁老板注意到頤竹不耐煩的神情,胸有成竹地笑了。

“您開價便是,我自不會讓袁老板你吃虧的。”頤竹不是不清楚商人的算計,配合地擺出一擲千金的風流公子形態。她確是不在乎錢,為了惟一的愛好,她也絕不介意讓人當作傻瓜。

“那我就說價了。”袁老板伸出三個指頭,舔了一下嘴唇,才開價,“不二價,三百兩。”他謹慎地看著頤竹的眼,試探著她對這價值的態度,“您看這價裏還包括著運字人的路費,這——”

“好,三百兩就三百兩。袁老板,你把它照老樣子包好,我要了。”不客氣地打斷袁老板的話,頤竹毫不猶豫地從錢袋中拿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剩下的按老規矩存在您這兒,我還想要一幅黃宗義的《感舊》真跡,煩您代為尋購。”

“當然,當然。穆公子放心,我一定盡快尋到。”忙不迭地接過銀票,袁老板的一張大嘴笑得快裂到耳根,殷勤地答應著頤竹的要求,他一邊朝內室喚著,“小武,小武,快出來幫穆公子把這幅《滿江紅》包起來。”

“嗯,來了。”簡短的應聲後,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從內室中走了出來。他熟練地將卷軸完全打開,從牆上取下一幅平常的臨摹字畫,用棉線把它覆在禁作上,仔細地固定、加簽,再將卷軸卷起、包好,交到頤竹手中。“是摹的朱彝尊的《雁》,你莫搞錯了。”

“謝謝小武了。”有禮地一個欠身,她向袁老板告辭,“那麼,我便先走,多謝袁老板了。”

“哪裏,穆公子太客氣了,我送您出去吧,這邊請——”

頤竹拿著處理過的卷軸,由袁老板領著從另一邊出去了,沒注意自己身後一個高大的身影一直尾隨到出了陋巷才消失,使街邊蠢蠢欲動的閑漢們老實了起來,讓她得以安全地退出南區,那是“小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