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天亮說晚安(蒼葭)

楔子

巴斯莊園,諾斯費拉特親王張開雙臂歡迎遠道而來的年輕客人。

“我真高興,你回來真是太好了。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除了我自己的孩子,我從來沒有喜歡別的孩子像喜歡你一樣。”

年輕客人微微一笑,這是諾斯費拉特親王特殊的幽默感。眾所周知,親王殿下沒有任何子孫。他們這一種族,不可能有血緣意義上的、真正的孩子。

“謝謝您的招待,殿下,我不勝榮幸。”

齊默恩·帕薩尼斯,一直悄無聲息地遊離於兩個世界之外,然後突然地出現,世界你好,我回來了。

回來,拿回屬於他的東西。

安卓雅在房子的階梯前停住腳步,隔著門她聽到屋內傳來一片鬧哄哄的聲響,長串的大笑與尖叫聲衝進她的耳朵,像是森林失火或是洪水暴漲一般。她心裏想:這果真是個名不虛傳的派對啊……反正已經遲到了,或者索性轉頭回去當自己沒來過?這個想法令她覺得輕鬆許多。

這是個初春的傍晚,窗戶上映照著一片深藍,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隔著屋內彌漫的煙霧,安卓雅看見了翠西夫人。她的心往下一沉,思及隨之而來的這位夫人無止境的嘮叨以及受到嚴重傷害般委屈的聲調——親愛的,我可一直期待著你——她終於步上台階,敲開大門,冒著震耳的喧鬧,穿過眼前擁擠的人群,來到一旁喬治時代風格的側廳。

屋子裏,高談闊論、飲酒作樂的賓客塞得水泄不通,令安卓雅幾乎寸步難行。就在此時,翠西夫人看見了她。

“噢,親愛的!”年過四十,有著貴婦人特有的華麗風度的翠西夫人像摩西分開紅海一樣穿過人群,轉瞬來到她麵前,“我正想著你呢。”

安卓雅吻了吻她的麵頰,“對不起,翠西姑媽,我遲到了。”

“沒關係,不過你錯過了我的一個新客人,很可愛的年輕人呢!”翠西拉起她的手,眼睛瞄向派對中央,尋找著目標但卻沒成功,隻好暫時放棄。

安卓雅聳聳肩,翠西姑媽熱愛交際和青春,隔三差五就在聚會上鄭重推出一兩位“可愛的年輕人”,像得意於展出藝術品的收藏家一樣,她早習以為常了。

“Ann,”一個有點熟悉的男中音在背後響起,“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她一轉頭就看見了伊斯特·海勒,本埠最著名醫院Rakia的執行董事。以他三十二歲的年紀而言,這個職位是過分成功的標誌。他是一個極有紳士風度的英俊男士,女人心中的黃金單身漢。

“我想我遲到了。”她殊無誠意地回答。安卓雅與他認識其實才三個月,他對她傾慕有加,她對他也頗有好感。但僅此而已,言及其餘尚嫌太早。

“今天晚上的你看起來簡直美得驚人。”海勒打量著她,半是恭維半是真心地讚美。安卓雅繼承了她母親纖細的骨架和深具異國風情的眉毛,以及與生俱來的和她父親那種舞台上無可模仿的貴族氣質,可惜她與雙親的相似之處僅止於此了。

“謝謝,伊斯特。”她微微一笑。翠西夫人看著安卓雅,再一次為造物主的神秘安排而感慨,極其相似的容貌,當Ann的母親蕾莉亞娜微笑的時候,豔麗到讓全世界為之屏息,而Ann的微笑就顯得優雅從容、端莊——像個淑女,遠遠不及蕾莉亞娜那樣耀眼奪目。

“真的很長時間沒看見你了,上周的音樂劇你沒去,是生病了嗎?”海勒接著問,語氣殷勤,帶著那麼一點點私密的關心,但分寸把握得極好,一點也不令人覺得逾越,隻覺得受到重視的溫暖。

看看這一對年輕人,翠西的心情更加愉快。安卓雅是她最喜歡的晚輩,完美的淑女,惟一遺憾的就是她已經二十七歲,卻還沒有遇到感興趣的男士。也許是出現在她身邊的異性還不夠優秀吧,翠西常這樣想。而現在海勒出現了,這是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挑剔的年輕人,更重要的是,他顯然很傾慕Ann。

“謝謝你送來的票,”安卓雅想起這個有些扼腕,“但那天我有工作,真是遺憾。”

“下次一定還有機會。”海勒安慰地說。正說話間,翠西夫人走開了,兩人單獨相處,他覺得這是他的好機會……五十七分鍾,安卓雅看了一眼牆上的大掛鍾,計算著時間。可以告辭了吧?

避開海勒追逐的視線,她找到翠西夫人的所在,努力擠過人群來到她的後方,“翠西姑媽?”

人聲鼎沸,淹沒了她的聲音,翠西夫人正興致勃勃地與一位知名影評家談論最新的電影,完全沒聽到她的呼喚。她正要再次嚐試的時候,身旁一個聲音說:“你忘記帶麥克風了。”

她一愣,隨即看到了站在牆角處的年輕男人,心髒突地跳了一下。這是一個好看得過分的陌生人——希臘人的輪廓,體形優美,結實有力的手臂,線條清晰的下頜,還有一頭非常漂亮的金發,迷蒙的灰色眼睛正看著她。

“你應該帶一個話筒。”陌生男子輕笑一聲,很難講是玩笑還是嘲笑。他的語調緩慢輕柔,完全不受周遭嘈雜所影響。這樣獨樹一幟的音調,反而使得他的話即使不用喊叫也清晰可辨,“這是一個精彩的派對。”

安卓雅非常欣賞地看了他一眼,出於無可救藥的職業天性,她對於深具古典美的事物有著無法抗拒的好感。現在,她突然有了一種輕鬆的心情,“翠西姑媽的派對一向成功,有那樣充足的美酒佳肴想不成功都難。”

“是嗎?”他隨手從經過的侍者的托盤中拿起一杯雞尾酒,“可你似乎一直不吃不喝呢。”

他一直注意著她嗎?安卓雅一驚,再次打量起這個陌生人。他到底是什麼人?演員嗎?這樣漂亮的外表是絕對引人注目的。不對,應該不是,一個演員是不會讓自己這樣孤立在人群之外的。她回想起他剛剛用一種超然的神情看著現場,說出“麥克風”的那種淡漠態度,安卓雅想,說不定隻是個空有美貌的證券操作員吧?又或者根本就是晚會柔和的燈光在作祟,一旦在白天的光線下看,他那漂亮的金發和挺拔的鼻子搞不好沒那麼出色!

翠西夫人的出現恰到好處。

“你們已經認識了嗎?”翠西夫人高興地插入兩人之間,“Ann,一開始我就想為你介紹的,後來被岔開倒忘記了。”“還沒有正式認識。”陌生男子放下杯子,從衣兜裏伸出右手,向前邁了一小步,“齊默恩,很高興見到你。”

“安卓雅。”她稀裏糊塗地同他握手,這男人就是翠西姑媽最新展出的收藏品?他同之前那些“可愛的年輕人”——比如小有名氣的作曲家、懷才不遇的畫家等等,一點也不像,即使他的相貌看上去很像一尊古希臘的精致雕像——蒲拉克西特的作品。還有,連溫度也是。他的手很有力,但冰涼媲美大理石。

驚訝之餘她倒還記得自己原先的目的是什麼,趕緊抓住時機向翠西夫人告辭。翠西雖然有點遺憾,但也沒有挽留。Ann在所有聚會中都待不過一個小時,她早已習慣這一點。不過……

“Ann,已經很晚了,我可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去。”特別是最近,這一帶連續有兩起年輕女子被殺的案件,令一向安寧的本城深受震動。翠西下意識在人群中尋找伊斯特·海勒,這是個護花的好人選——找到了,他也正望向這裏,但不巧的是,伊斯特身邊有伊麗沙白,蓋洛比家的千金,正熱烈地與他交談。伊斯特也有很多愛慕他的女孩子啊……

“我也想回去了。”齊默恩彬彬有禮的聲音拉回翠西的注意力,“不介意的話,我順便送你一程如何?”後一句話是對安卓雅說的。

“好啊!”翠西趕緊代替安卓雅回答。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方法,雖然這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提早退場令人遺憾,但是Ann比較重要。她再看看兩人,突然覺得這兩人站在一起也非常賞心悅目——簡直比Ann和伊斯特站在一起還要和諧……

安卓雅與齊默恩離開的時候,伊斯特·海勒的眼神飄忽了一下,隨即垂下眼簾掩飾住自己的表情。

天氣真好!他們這時已經來到外麵的車道上,安卓雅深深地吸了一口美好的自由空氣,轉過身,“我的車子在那邊,第三輛。你的呢?齊默恩——先生?”她打算開自己的車子回家,否則同他坐一輛車的話,明天不得不再來這裏取一次車。其實自己直接開車回去會有什麼危險?這裏是城市又不是小鎮。翠西姑媽實在太多慮了,但她總沒有辦法拂逆她的好意。

“我沒有車。”

“不過十五分鍾的路程,你甚至不必——你沒有車?”安卓雅突然反應過來,“那你怎麼來的?”

“坐出租車。”齊默恩給了一個符合邏輯的答案,然後問:“現在我們可以去開你的車了嗎?”

“你——”她瞪著他,像瞪一隻怪獸,“到底是你送我還是我送你?”翠西姑媽的派對一向是本城上層人士的聚會,就她的經驗而言,還從來沒有人坐出租車來到這位置稍顯偏僻的高級住宅區參加晚宴——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沒有車卻又自告奮勇護送她,他是不是根本想拿這個當做借口離開宴會?

“這有什麼關係?”他狀似無賴地攤一攤手,“還是你要再進去一次,過一小時再回家?”

“你——”她再瞪他,突然笑出聲來,“你一向這麼滑溜的嗎?哪怕是麵對陌生人?”她發現自己實在很難真正對他生氣,倒不是因為她生性豁達,而是這個人讓她有了一種棋逢對手的熟悉感,至少,他比海勒那個貴公子要有趣得多。

“我們不是互相做過自我介紹了嗎?”他也笑了,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肩,“走吧。”

在駛離車道時,安卓雅瞥了一眼海勒的那輛紅色新款保時捷,心中湧起一陣莫名好笑的感覺。

車子離開大宅的路上,齊默恩始終保持沉默,也許是表示他對駕駛的尊重吧,她蠻欣賞這態度的。一直到車子開到市區公路,兩邊開始出現霓虹燈的景象時,他才開始說話:“翠西夫人是你姑媽嗎?你們看起來不大像。”

“你誤會了,翠西夫人是我的教母。”她解釋,“隻是從小她一直讓我叫她姑媽,已經習慣。”

“唔,你是在這裏長大的?”

“不,”她沉默片刻,“我是在寄宿學校長大的——就是像女子監獄的那一種。”剛出口她就後悔了,沒必要跟他說這麼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