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一兩江湖係列)(一兩)
楔 子
方大人告老還鄉,正碰上八月裏突如其來的一場秋涼,連帶下起淅瀝的淒雨,女眷們忙著把厚衣裳翻出來。
方夫人嫁到方家,這麼多年隻生了一個女兒,方若寧就是她心尖上的肉,一向嬌慣得很。這時從箱子裏找出一件魚肚白的夾衣,她問:“這個可好?”
方若寧看了一眼,“顏色舊了。”
方夫人便又換了件緋紅的。
“這都是去年的式樣了!”
“就你的花樣多。”方夫人笑著說,“也罷。都收了吧。我明天把杭州城最好的裁縫請來給你添幾件衣裳。”
“我要花千初!”方若寧說,“娘你記得馨瑞長公主那次出門的衣服嗎?我打聽過了,就是花千初做的!”
那真是一件美麗到不能用語言來形容的衣服。沒有一個見過它的女人能夠忘記。
方夫人當然也不會忘記,臉上卻有些遲疑,“隻是……那花千初可不是說請就請得到的……”
“我不管!”方若寧拉著母親的手,“她再怎麼樣,也不過是個裁縫嘛,多給點錢就是了。”
方夫人笑了,“傻孩子,你可知道花家富可敵國,她做衣裳可不是為了錢。”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一件花千初做的衣裳。”
花千初號稱“羽衣纖手”,做出來的華衣與娑定城少主的“一世無憂”首飾齊名,便是皇宮大內也深聞其名。可偏偏這兩個人底子都不弱,脾氣也不小,一般人請不動。方老爺高居尚書之位,曾派人千裏迢迢從京城來杭州讓花千初做件衣裳,卻無功而返……但方夫人經不住女兒的嬌嗔,答應下來。
第二天一早方夫人便出門,回來後,滿麵春風,“寧兒,花千初答應了!快隨我去花家量身吧。”
“去她家?這裁縫架子倒不小。”
“我的寧兒,到了花家可別說人家是裁縫。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大晏首富,院子大得我都快要迷路。”
“給人做衣服就是裁縫。”方若寧輕蔑地道,“家裏再有錢,也不過是個賣布的。我才不要踏進商販的院子。”
女兒的固執任性她是知道的,方夫人歎了一聲:“那我再去看看。”
半天後,方夫人回來,臉上有放鬆的微笑,“寧兒啊,花小姐稍後便來替你量身。”
方若寧這才展顏一笑,“我就說嘛,哪有請不來的裁縫?”說罷起身,忽然看見母親身後跟著兩個麵生的嬤嬤,問道,“這兩個是新來的?”
“這兩位是花家小姐跟前侍候的人。”夫人道。
兩個嬤嬤向方若寧微微一福,左右看了看,道:“就在這裏吧。”說完,向方夫人道:“請夫人把屋子裏的香爐撤下吧。我家小說不喜歡百合香。”
方夫人連忙照辦。
一個嬤嬤拿出一隻小小的香爐,添了兩星香料,一股似蘭非蘭似荷非荷的香氣淡淡地散蕩開來,彌漫在屋子裏。
“這是什麼香?”
“回夫人,是雪渚煙。”
“阿洛國的雪渚煙?”夫人又羨又驚,“可是萬金難求啊!”
“我家小姐從小隻用雪渚煙。”
添完了香,嬤嬤們拿出一套茶具,一壺一盞,泡了一壺茶,第一遍棄去不用,泡到第二遍的時候留下來。這個時候,又有兩位嬤嬤抱著軟袱坐墊等物進來,向方夫人及方若寧請過安,便徑直在屋子裏布置起來。
片刻工夫,換了窗上的簾子,換了桌上的盆景,甚至還帶來一麵屏風,將房間隔開。
方若寧看著自己的閨房幾乎瞬間變了個樣子,忍不住惱怒起來,“你們在幹什麼?!”
夫人連忙安撫她:“這是花小姐出門時的規矩。”
“哼!”方若寧冷冷道,“她的規矩還真不少!不過是個商賈之女,在我麵前擺什麼排場?!”
便在這時,忽聽門外一聲簾響,走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身後還跟著兩個嬤嬤。
方若寧迅速打量她一眼,隻見她衣飾華貴,相貌卻是很一般,頂多隻能算清秀可人。
一見她這樣的相貌,方若寧的心立刻舒坦下來。京城裏的小姐們也經常用這一套,越是容貌不如人,越是要耍派頭,好從氣勢上彌補。
方才的惱怒和敵意統統不見了,方若寧上前拉住她的手,微笑道,“這位便是花小姐吧?外麵還下雨,勞駕你來真是不好意思。”
女孩子微笑道,“我叫月牙兒,我家小姐在後麵。”一麵說,一麵把尺量等物放在桌上。
方若寧手指一僵,還沒等恢複常態,外麵已有人道:“花家小姐來了。”
簾子一掀,一個人影夾著門外雨水氣息踏進屋子裏來。
她不過是輕輕地走來,方若寧卻覺得快要睜不開眼睛。
她身上的衣裳,是一種明亮到了極致的鵝黃色。尋常人穿這樣的顏色,一點點的膚色不佳、一點點的身形缺憾都會被反襯出來。可她的頰上是一種清透的淡粉,眼是一種明珠般的黑亮,唇是櫻桃般的嫩紅,整個人都像是籠在一層微光裏——上天如此偏心,把所有最鮮亮的顏色都給了她。衣上的光芒,遠不及她本身的萬分之一。
她身後還跟著一個丫環,跟方才的月牙兒長得一模一樣,竟是一對雙生姐妹。嬤嬤們個個畢恭畢敬,侍候她坐下,垂手侍立在她身後。
“你就是花千初?”
話說出口,方若寧這才發現自己語氣裏濃濃的不忿,來自於女人之間天生的敵意。
尤其,是一個美人,看見一個比自己更美的人時。
“是啊。”花千初微微一笑。她笑的時候,眉毛微微抬起,眼睛刹那間更黑更亮了,幾乎把整個屋子映得光亮無比,“就是你要做衣裳嗎?月牙兒,去給她量量身形。”
這樣的笑容,毫無敵意而充滿愉悅,是的,愉悅,仿佛是清泉從心底湧出來,連站在她身邊的人都會感覺到被這樣的快樂的清泉濺了一身。她坐在那兒,喝了一口茶,連連吐舌:“好燙啊,宋嬤嬤你在路上偷懶了吧?怎麼不早點泡上?”
“顏先生說小姐的風寒還沒好,吩咐我們茶水湯水都要趁熱端給小姐的。”
“是他說的呀……”花千初臉上的笑意深了一些,跟著又喝了一口。看著讓月牙兒量身形的方若寧,道:“你的氣色不太好,挑個櫻花粉的料子吧。個子比較高,可以束寬腰帶,顯出你的身形。嗯,袖子也要寬大一些才好看……”
“我不喜歡粉色。”方若寧硬硬地道,“粉色是小女孩子才穿的顏色。我喜歡淡紫和深紅,喜歡窄袖,喜歡層疊的裙裾,喜歡華麗的質地和刺繡。”
“可是你不適合穿華麗的衣裳呀。”花千初說,聲音和語氣都極坦蕩天真,像個孩子一般,“你的五官比較單薄,穿輕盈一點的衣裳會更好看一點。太過華麗的衣裳對你來說會是一種負擔,反而發揮不出你本身的優點。”
方若寧惱怒道:“我想要什麼樣的衣服我自己做主!叫你來隻是做件衣服,你隻需聽我的吩咐就是!”
花千初一怔,仿佛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語氣,有些迷惘地看著方若寧,“你說什麼?”
方夫人連忙打圓場:“哎呀,花小姐特地趕來量衣,我家寧兒是太歡喜了,花小姐不要介意啊!”
“哦,我不是特地來的。”花千初的聲音清脆極了,“錦哥哥就要回來了,我是來接他的。我想反正要走西城門,所以就順便來這裏一下。”說到這裏,她的臉上浮現了微笑,“他出門好幾天了,我想早點見到他。”
那笑容……真是幹淨清澈得仿佛陽光下的溪流,光線如同水晶,出現在她極鮮妍的臉上,那種明媚,連窗外的秋風秋雨都變得清亮起來。
“至於你的衣裳,當然是我說了算。”她向方若寧說,“我隻做我認為適合你的衣裳。如果你不喜歡,可以找別人。”
她的語氣裏沒有半絲不愉快或者其他的情緒,依然如她的笑容一樣,像是明澈溪流。她稍稍沉吟了一下,道:“我決定用櫻花粉的美人紗,裏子用同色的湘妃緞,再用荷葉綠的湘妃緞做兩尺來闊的腰帶。寬袖。袖口刺粉白櫻花,係粉白袖帶。做敞口領,領口裝飾如袖口。做寬裙裾。美人紗很輕,有風的時候吹起來非常漂亮。”說著,她看著方若寧一笑,“會非常漂亮哦!”
方若寧怔怔地看著她的臉、她的笑,竟說不出話來。
她沒聽到自己剛才對她的訓斥嗎?她沒聽到自己說出的要求嗎?她怎麼能就這樣毫不在意地自說自話?
可是,可是,自己為什麼說不出話來?看到她大得有些過分的排場,美得有些過分的臉,清澈得有些過分的笑容,自己居然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花千初已經站了起來,“就這麼說啦。錦哥哥快要到城門了吧,我得走了。”
方夫人連忙去送她,一麵問:“幾時可以拿到衣服啊?”
“不知道。”
不知道?!不僅是方若寧,連方夫人都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