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啊想不到。”苗之秀再一次歎氣。此刻,他和沙天捷坐在臨街二樓的一間飯館裏,樓下是一對夫妻在吵架。
沙天捷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什麼?”
苗之秀一指,“看到沒有?那在吵架的兩口子,一個瘦得跟皮猴兒似的,一個胖得像座山,這兩副尊容不但好意思出門來在外麵現眼,滿嘴的髒話更是讓人不敢領教。我說,這重慶人怎麼喜歡動不動就問候別人老媽?嘿嘿,瞧,居然還打上了。哼!”他搖頭再搖頭。
這個問題沙天捷卻是沒辦法回答他的。不過苗之秀說的倒是事實,重慶男子豪爽義氣,但性格相當火爆,而女人家多數也不遜色。有了矛盾,先是“你他x的”“x兒子”“入你先人板板”地對罵,而且是女人罵得比男人還毒,絕不憚於把對方的十八代祖宗一路問候上去。男人罵不過了,便氣得臉紅脖子粗,但口拙手卻不會拙,於是出手,最後演變成對打。好笑的是女人打不過,還要在地上邊罵邊撒潑,並且不用旁邊人勸,第二日起床後兩口子便該幹嗎幹嗎,照樣過日子,然後十天半月再重新在街上演同一出。
“我就弄不明白,這樣的地方,居然也會養出那樣一個標致優雅的人來。”苗之秀托著頭歎。
這句話,卻像是勾起了沙天捷的心思。苗之秀看著眺望遠方默不出聲的沙天捷,不禁疑惑發問:“你到底是怎麼啦?我發覺你到了這個鬼地方以後總是神遊太虛,”他壓低聲音,“老實說,這個地方是不是有你的舊愛?”
沙天捷聞言回神。他看向一臉促狹的苗之秀,隻是淡淡一笑,喝一口酒,“舊愛?”以前愛過,現在不愛……也算是吧。所以,這幾日他都沒有再興起去看她的念頭。
“咦,咦?”苗之秀意外之極,“你承認了?”
“承認什麼?”打太極一向是沙天捷的拿手好戲。
苗之秀哼了一哼,“管你什麼舊愛不舊愛,你以為我稀罕知道嗎?”
的確是很稀罕。
連日堂、日常在一旁都看出來,隻是不好說什麼。而沙天捷則又淡淡一笑。
“笑什麼笑?”他隻有一點點不高興,一點點而已,“我才懶得跟你們這些庸俗之人一般見識。你的新歡舊愛都與我無關,等會兒我就去找我的心上人,你們隻要到時候不眼紅就成了!”對了,就這麼辦!好不容易才見到一個他心目中的美人,怎麼能就此放棄永不再見?那樣的話老來他一定會把自己給罵死。
“那,你的心上人到底姓甚名誰,芳齡幾何?你知道人家住在哪裏嗎?”不是沙天捷好奇,而是苗之秀這兩日總會在他耳邊提十次以上那位美人。說實在的,他這位苗兄一向以挑剔出名,他還真怕他這樣挑下去會打一輩子光棍,還好還好,這次看來似乎真是紅鸞星動了。
名字?年紀?苗之秀傻住。對呀,他什麼也不知道啊。
沙天捷也看出來,“你居然沒問過?”
“嘿嘿……”苗之秀看向他,“我當時著急……忘了。你,幫幫我行不行?”他討好似的說,誰讓沙天捷一向神通廣大,他還沒見過什麼事難得了他的。
沙天捷苦笑搖頭,“我不服你都不行。”
苗之秀知道他是答應了。
“如此我先謝啦!”他眉開眼笑一拱手。嗯……“她呢,說不清楚是何年紀……”
“等等,”沙天捷皺眉打斷他,“什麼叫做‘說不清楚是何年紀’?”
苗之秀瞪著他。
“就是……就是……就是……”頭有些大,這的確不好形容。要說是二十來歲,好像又不止,如果說是三十出頭,又似乎沒那麼大……
“就是如果她告訴我她的年紀在二十五至三十五間我都相信。”這樣說行不行?
沙天捷有些意外,“你是說,她比你大?”真不好問他,怎麼會喜歡一個這樣年紀的女人,而且還被苗之秀稱為“美人”,他真的要懷疑苗之秀的眼光了,“那樣說來,她可能已經有丈夫了。”這是最有可能的一點。
輪到苗之秀一愣。也對,那樣年紀不可能還沒嫁人,“怎麼辦?”他愁眉苦臉,“要是這樣的人兒嫁給像剛才那種一座山似的男人,隻挨那男人一下打她就會沒命了。”
沙天捷有些哭笑不得,苗之秀居然是在愁這個。他打趣苗之秀:“要不然,你送給那女子的丈夫一筆錢,叫他休了她,你再當那個不會打人的丈夫不就行了?”
苗之秀愣愣地沒回過神來,似乎還在想可能會被粗野丈夫打的女人。
不對,他看的是樓下。
“我……我看見她了……”苗之秀的聲音激動得顫抖。
這麼巧?沙天捷一怔,看向他指的方向。
哪裏?沙天捷正準備問,然後突然看見“她”——
隻看身影,她不過就是一個苗條的平常農女,穿著粗布衣裳,青絲在腦後挽了一個髻,但沙天捷的心卻開始狂跳起來——
離得有些遠,並不能將她的五官看得十分清楚,但那秀氣的輪廓,曾千百次出現在他夢中,以至於閉了眼,他也能清晰勾勒出她細細的彎眉,小巧的鼻子,殷紅的嘴以及那雙略含輕愁美目。
沒錯……是她。
別時容易見時難。
有些僵硬地,他轉過頭來,瞪著苗之秀,“你說的那個‘心上人’,就是她?”他早該想到的,苗之秀口中的美人,除了她,還能有誰。
“對呀對呀……”苗之秀這才發現他的異常,“天捷,你怎麼啦?”沙天捷的臉色青白交加,而目光……苗之秀咽一口口水,老天,他這樣子,會讓他以為自己搶了他的老婆……
沙天捷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目,掩去駭人的目光。
再次睜開眼睛時,他的神情已恢複如常,“沒事。”可是,有些話卻不能不說清楚,他看向他,“之秀,那個女人,你……最好放棄。”
苗之秀睜大眼,“為什麼?”
沙天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如果稱得上是笑的笑容,“因為她是我的……‘舊愛’。”說完,他起身離席。
苗之秀目瞪口呆。
舊、舊愛?他瞪著沙天捷離去的背影。老天!瞧瞧他招惹了什麼……隻是,如果僅僅是一個“舊愛”,那麼之前他被沙天捷的目光淩遲……又算什麼?
舊愛?苗之秀笑了,沙天捷居然也會玩這種自我欺騙的遊戲。真有本事的一個舊愛哪,可以讓一個在京城呼風喚雨擁盡天下絕色的笑麵狐狸為她瞬間變臉,連那狐狸的未婚妻恐怕也沒這分功力吧。
她……就是那個令沙天捷眼中會流露出思念和痛楚的人吧?就像有一個人也會在他心中留下同樣的痛楚。揮去那絲哀傷,他笑了,有些得意。
他苗之秀的眼光再次被證明是世間無雙的!隻是——他垮下肩來,要那個愛記仇的沙小人忘掉他曾努力讚揚過他的“舊愛”,該怎麼做?
誰來教教他吧!
他一直跟在她身後。
其實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隻是遠遠看著,而沒有上前去。
這並不是他想象中見麵的情景。想象中,他應該是能神情自若地笑著問她好——這是極有風度的做法;或是送上黃澄澄的金子,以“謝”她當年願用五百銀子救他性命。
他希望能看到她吃驚後悔的表情。
但是現在,他卻隻是跟在她的身後,居然連上前叫住她的勇氣都沒有。
這麼多年來,他想她的時候並不多。因為他總是忙,而且,想她做什麼?在她心中,他老早就是死了的人。同樣的,於他而言,她也隻應是一個前世認識的人。今生的他,叫做沙天捷,是有錢的商人,同她沒有任何關係,甚至,他已不再恨她。
少時的他不明白,現在的他卻能懂得當年她為求自保而棄他的行為。這是人的本性,看得多了以後,就能泰然處之。而且,現在的他,比起當年的她來,更會運用其中的手段。說穿了,不過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
這些他都明白,可是為什麼現在他見到她,心中的感覺還是這樣奇怪?有什麼東西在胸口叫囂、翻滾、呐喊……
不明白,可是眼睛卻移不開。
不能移開。
她知道有人在看她。
或者說,那人一直都跟在她的身後。
半側身子時,她瞄眼看了那人的衣角一眼,然後微微蹙眉——是個很年輕的男子。
這種情形曾經也發生過。一些追求美色的紈絝子弟在一見她之後,總是千方百計地接近她、騷擾她,令她不勝其煩。以前她就對自己這張臉十分痛恨,而今日日與外世接觸,這張臉更是帶給她無盡的煩惱。
同時她也奇怪,這些人難道看不出這臉皮雖然曾經美貌,而今卻隻剩風霜了嗎?
罷了,她歎。隻盼望這人跟一段路後,就自動失蹤吧。
沙天捷跟著潘塵色穿過街道,看著她同小販們討價還價,購入一些家常菜蔬放進手裏提著的籃子,然後她在藥房門口猶豫一下,卻突然走回已走過的門口,敲門進去。
她這是去哪?
在看清楚此地所在後,沙天捷僵在當場。
紅樓?她去紅樓幹什麼?
一些聯想隨之而來。剛才,她似乎還買了一隻雞?家徒四壁的她,舍得花錢買雞?
他臉色一下子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