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雙燕飛(秋飛花)

楔子

金鷹王朝庚午年五月初三。食月國入侵。

王朝以白嶽為帥舉兵十萬征討,朝野人士共襄。

十一月初五。誤中敵計,白嶽大軍被困風月穀“鬼幽”魔陣,武林名門血蓮丹心旗八百壯士義赴國難、十萬將眾歿,北方數城陷落敵手。霎時,中原大地上一片愁雲慘霧,舉國皆哀。

未幾,王朝少帝憤而禦駕親征,大敗食月。

又數月,食月國遣使者議和,退兵六百裏。邊關諸城商貿中斷。王朝北疆的東勝也因此封閉城門,城中百姓紛紛避禍南遷。

雁鳴聲中,一艘載滿南遷客的烏篷船沿著清江徐徐駛向下遊。

船頭的紫衣女與錦袍少年浴江風談笑對飲多時。船行至一峽穀口,紫衣女遠眺前方溪岸上的茂密柳林,笑道:“快到了!”

“這麼快?”少年隨便敷衍,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忽聽背後船艙中七弦輕響,傳出輕快激越的琴音,卻令人心亂不已。紫衣女含笑遞上一杯酒,少年左手按笛,右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人生總是、人生總是……”他漢語本說不好,此時心緒因離愁驟生煩亂,麵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紫衣女卻接過話頭:“聚少,離多!”少停,又對他的交淺情深頗感奇怪,問道,“公子與我不過才相識月餘,何故如此……多愁善感。”

錦衣少年眼神略閃了一下,沒有答話,卻麵現愧色。一個女子尚能將離別看得如此淡泊,倒叫他感覺很不自在。

此情此景看在船尾的艄公眼裏,卻感慨道:“瞧公子也是富貴人家出身,難道煩惱還多過咱們這些升鬥小民嗎?”

這話大概觸及了少年胸中隱痛,隻見他怒容滿麵,衝那艄公罵道:“窮人有窮人的苦,富有人富有的愁。你一個劃船的懂得什麼?”

艄公見他生氣,自知失言,不敢與他爭辯。低聲自語,“是了,這場仗讓多少人背井離鄉,怎能不愁!”

聽他這樣一說,少年聞言眼中浮出一片迷惘,不再看對麵的紫衣女子一眼,回首凝視江岸發呆。

“長堤春水綠悠悠,畎入漳河一道流。莫聽聲聲催去棹,桃溪淺處不勝舟。”

一陣清朗的吟哦聲自先前的船艙內飄出。紫衣女子借著些醉意抱膝坐在船頭,聆聽客艙中人吟詩。忽覺青山倒映,碧水中流,眼前漸次退去的不是普通的景物,而是如夢的人生。終於,眉梢也泛起一片愁雲。

一炷香後,她感到船身一震,劃船的說:“到了。”一看,果然已到了岸邊。到達目的地的客人紛紛開始收拾行囊準備登岸。

到家了!她從船上站起,仰望彬城的巨大城門,眸中含淚,長籲了口氣。

對旁人來說,從東勝到彬城是一場辛酸的逃難;而對她來說,卻等同歸家。

石塊堆砌的城牆,如潮的人流源源湧入城中。在他們頭頂的城頭上正高懸著“丹心衛國,雖死猶生”的巨大匾額。

那是一年前血蓮丹心旗八百死士赴邊關增援時,州府衙門的老爺親手書寫並升上去的。而此時,弟兄們戰敗身死,丹心旗也因朝中奸相劉鈞的詆毀,蒙受不白之冤。此情此景,再麵對那破敗蒙塵的匾額,怎不讓她心中一片慘然!

船上的乘客走得差不多了,她起身與錦袍少年告別。臨別時,不無綣戀地瞥了一眼那發出琴聲的船艙,欲言又止。

少年目送她上岸,眼見那嫋娜身影就要消失在洶湧的人流之中,感覺好不惋惜,脫口叫道:“為什麼這樣固執,你隻是個女人!”

她聞言一震,停了下來,卻並未立即轉身,答非所問地道:“大家立場不同,還是……各走各的好!”

“好狠的心!”少年人感到有些難以置信,指著船艙道,“從東勝到此地,他跟了你一路。”

她奇怪地看著少年。這少年和那人也不過是一路同船,萍水相交。隻因恰巧兩人同好絲竹,所以沿途上琴笛合鳴以慰寂寥。但為什麼他好像對那人的事全都了如指掌?

“我本是江湖中人,自然要回到江湖中去。而他……”她但覺鼻頭一酸,“小兄弟,我和他之間的事,你現在還無法了解!”

她如此一說,少年便不再嗦。靜穆片刻,艙中七弦突然再次響起。琴音琮琮,如漢陽江頭伯牙初遇知音,繼而琴聲錚錚,仿若桃花潭邊汪倫踏歌送友。情意雖好,情技卻較之前大失水準!

紫衣女悟出琴聲的含義,心中豁然開朗,向錦衣少年一揖,道:“山水有相逢……你們保重吧!”

錦袍少年還想說什麼,她已經毅然轉身前行,一麵笑道:“如果你瞧得起我這個女人,當我是朋友的話,也為我吹奏一曲吧。”

少年人這才有所悟,嘴角泛起淺笑,將竹笛輕放唇邊。

清婉悠揚的竹笛聲如蠶娥破繭而出,應和七弦之聲,高亢入雲,卻又與七弦之音決然不同。聽得人心弦一顫,似痛又非痛,妙意難傳。

驟然,一陣轟響從船艙中傳出,末了還能聽到絲弦崩斷淩亂的餘音。

三年後,彬城。

一場夜雪將整個彬城裹在一片銀白之中。雪地上有道暗紅的影子飛快地掠過街心,折向後街一個僻靜小院落。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暗紅影子撞開院門,慌慌張張地穿過小院向內屋狂奔。還沒到門邊上就一個趔趄,砰然倒地,逗得坐在門口邊嗑瓜子的女孩笑出淚來。

“阮四娘,又有什麼事了不得了?是東邊王員外娶小妾擺了流水席,還是菜市口的張鐵嘴算命算出個貴人來?”女孩兒吐掉口中瓜子殼,拍拍手。雞毛蒜皮的事她都要大驚小怪半天,虧她活了這把歲數!

“哼,這回我可說的是正經事。你趕快叫你姐收拾收拾包袱,逃命去吧!”阮四娘坐在地上一麵揉著腳踝一麵哼哼道。

燕雙雙翻了個白眼,口裏連打幾聲嘖:“人老了是摔不得的。您老人家大雪天的沒事就在家待著吧,出什麼門呀。這不,摔糊塗了不是!”

老太婆還在地上大叫:“喂,我說正經的呀,死丫頭你倒是豎起耳朵聽好了。是衙門放的話:王師爺昨晚被人給宰的,據說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年輕姑娘幹的,所以今天城中所有年紀相符的姑娘都得到衙門裏去接受盤問,不去的當凶嫌論處。你別忘了,你跟你姐是什麼身份……”

“您說什麼身份?”

阮四娘眼前一晃,一個人影已經俏生生地站到她跟前,淡淡地道:“咱們都是本本分分的賣藝人,您老人家說什麼身份?”

阮四娘被那人一嗬斥才知道說錯了什麼話,趕緊以手掩口。

眼前這女子名喚燕蘊詩,以前是個跑江湖的賣藝人,幾年前到了彬城落腳。半年前阮四娘把房子長租給她姐妹倆時,她就知道她們的身份。朝廷容不下江湖人,她阮四娘知道,但她更知道,收留來路不明的江湖人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阮四娘暗忖:現在不是和她們較勁的時候,得趕緊勸這一對姐妹離開避避風頭,免得連累了自己才是正經事。不想她這廂念頭剛起,門外忽響起一陣叩門聲。聲音不大,卻響得不是時候,震得門裏人全都心上一緊。

“糟了糟了,說來就來了。”她跺了跺腳,顧不得再和燕氏姐妹磨嘴皮子,一溜煙躲回自己屋。

燕蘊詩一蹙眉,剛欲邁步上前,卻被燕雙雙扯住,隻聽她大聲吼道:“誰啊,大清早的就跑來搗蛋!”過了一陣子,也不見門外有何動靜。姐妹倆正大感奇怪,忽然,一聲輕笑自牆外飄來,“燕家人竟如此待客?”

說話的人聲音清朗而富有磁性,聽得燕蘊詩心頭一動。燕雙雙則已搶先一步衝上前,打開門閂。

“嘩”的一聲,木門迎風頓開,漫天飛雪從門洞中卷入,立刻沾了她滿頭滿麵。一位身披紫貂裘的英俊男子,左手持傘,右手挽一巨型背囊立於當門,見到燕蘊詩未語先笑,“姑娘就是如此答謝柳某的救命之恩嗎?”

“柳公子?”燕蘊詩一愣,原本眉目間的寒意瞬間消融,趕緊迎上前兩步,“怎麼會是你?!”

“‘柳公子?’”那人一愣,再將此稱謂重複一遍,接著點了點頭,歎道,“三年不見,連稱呼也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