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1 / 3)

又是夏初的季節,在南方一個偏遠的小鎮。

牛仔褲、白T恤,脂粉未施的頌安一身清爽,半長的頭發綁成一個短馬尾,那感覺恍惚她還是個學生,不過她現在是個老師。

上完最後一堂英語課,從教室往住處走,心裏卻又不自覺在想那個冤家在幹什麼?兒子好不好?雖然事隔一年,但傷疼依舊。

當初選擇了放棄,選擇了逃離,是因為太累。在半個月天堂般的美好之後,在沒有一點征兆的情況下,心頭肉被割走了。接著,那個令她完全不設防的丈夫又一記重創,那額頭的血,就如心頭上一滴一滴的血。她或許還該感激那一巴掌,肉體的疼分散了一些心頭的疼,否則她一定會崩潰。

終於徹底地絕望,她想過死,想用死來證明他們那種根深蒂固的想法是錯的,但她又迅速否決了這瘋狂又蠢透的念頭,她怎麼可以讓已竣背負這樣一個罪名。

但何去何從,她茫然無措,陳淩波的電話猶如大海上的浮板,淩波想引她進入國際誌願者協會工作。隻是簡單地做一名誌願者,進行誌願服務。

最終,她選擇來此教書。

走回住處,那是間小屋,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可說句公道話,這間小屋著實又舊又破!

她的房屋的不遠處是用竹席、塑料布、竹子搭建的學生宿舍,裏麵住了近五十個男生。每遇大風大雨天,大家就膽戰心驚,校長、主任更是整夜不敢睡,一個小時去查看一次。

可又有什麼辦法,學校沒有錢,這個四麵環山的小鄉鎮,交通不便,特別到了雨季,泥石流堵上了僅有的一條盤山河石路,就會十天半月的無法與外界溝通。鄉裏最漂亮的建築當屬剛建成的鄉中學了,隻有錢蓋學校再沒錢蓋教師宿舍、學生宿舍了。

看著學校的窘境,頌安就連做夢都在後悔離家出走時為何不卷走自己的舊款,除了鑽戒,那些項鏈、手鐲、胸針、耳飾就有幾千萬了,還有那輛名車。算來算去,結婚沒一年,也著實讓那混球出了一大筆血。如果卷出來,折折價,她也可以湊個千八百萬的,那麼現在就不用這麼煩惱了。

她開始煮飯,前幾天在集上買的青菜已吃完了,又得吃兩天豆腐直到下一個集了。通常形容生活困苦為青菜豆腐,到了她這裏,或許要改成豆腐豆腐了。

吃了晚飯,坐在桌前批改作業。幾個女學生小鳥一樣吱吱喳喳地進了來,手中捧著不知名的野花。

“我說丁老師的花又蔫了吧。”那個叫春筍的最小、最活潑的女生說著。

“我們早猜到了。”一向愛和春筍鬥嘴的小棉又跟上。

女孩子們把給老師提供花花草草當成了任務,每隔三兩天就會從家裏或山上采來鮮花,把小屋裝扮得很鮮亮,房裏還掛了各種顏色各種式樣的風鈴,也是女孩子們用包裝紙折的,牆上也貼滿了孩子們的塗鴉工作,總之,整個小屋色彩斑斕,讓人眼花繚亂。

將花插進水杯、玻璃瓶裏,小屋內有淡淡的花香。女孩子們非常喜歡到她這裏來,問她外麵的世界。當聽說丁老師居然在外國住了好多年,孩子們全是不可思議的表情。

外國人的眼珠真的是藍的嗎?黑人為什麼那麼黑呀,他們吃什麼?諸如此類的問題總是不厭其煩。

女孩子裏最漂亮、最文靜的小戀仍是一臉不解,“丁老師,為什麼不要你的兒子?卻跑到我們這兒,你不想你的小孩嗎?”

“想啊!”頌安點頭,卻不知那個小東西是否在想她,“不是我不想要我的小孩,但他跟著他爸爸比較好。”

“怎麼會?小孩要和媽媽在一起。”春筍一臉的嚴肅。

“但他爸爸可以給他任何想要的東西,可以供他上最好的學校。”一個一文不名的母親怎麼可能爭得過身價億萬的父親。

學生們似懂非懂,但也不再追問。所慶幸的是,她不用和她們解釋為何離婚。

“老師,你覺得我們這裏苦嗎?”

“還好。”其實這裏倒也溫飽,隻是沒什麼錢而已。

“可我們都覺得我們這裏苦。”小棉歎口氣,“下學期也不知有沒有錢讀書。”

屋裏另外幾個女孩子也無語。

另外一個叫敏騰的女孩子開口:“老師你沒發現今天滿妹沒來上課嗎?”

“對啊。”頌安也一直想問,“她病了嗎?”

“不是啦。”和滿妹同村的美仙搖頭,“她周末回家,問家裏要五塊錢菜金,家裏沒有,他爸打了她,不許她來上學了。”

頌安沉默半晌,“她家真的很窮嗎?”

“去年收成不好,家家都沒錢了。”美仙低著頭。

頌安盤算著,誌願者協會每月有最低生活保障,節省些,足夠她的開銷,身上的美金與港幣折合人民幣大約十萬元,原本是準備蓋幾間平房,為孩子們擋風遮雨。還好身上現在就有千把塊錢,至少可以先解決滿妹的吃菜問題,至於下個學期的學費,也可以慢慢想辦法,滿妹是班上成績比較好的學生,又聰明又用功,不繼續念下去,太可惜了。

“美仙,明天請一天假,陪老師去你們的村寨,我去找滿妹的父親談一談。”

第二天,飄著細雨,頌安打著傘,與美仙去上坡村。

上坡村很遠,幾乎是這個鄉中最遠的村寨。在這一年當中,頌安到過不少村子去了不少學生家,了解經濟、文化、衛生、醫療、教育狀況,為協會提供比較詳實的資料。但上坡村她卻沒來過,因為要走六七個小時的山路,且崎嶇不平。校長,老師一直勸她別來,怕有個意外。

一踏上進山的路,頌安就體會到人家說的是至理名言。溝溝坎坎,高高低低,曲曲折折,還有說陡不陡,說斜不斜的山坡,一個不留情就會滑下去。人家用六七個小時走的路,她用了九個小時。

到達時已是下午四點鍾了。滿妹家房子很破舊,老式的家俱,居然有一架已不多見的織布機,滿妹正在織布,不說話隻是對她笑了笑,頌安隻好對著一旁抽水煙的滿妹爸苦口婆心地勸說著。滿妹爸不點頭不搖頭,也不大做聲,隻是一口又一口地吸著水煙,煙筒中呼嚕作響。滿妹不時地看看父親,一臉期待,又有些膽怯。

屋外有雞在叫,“爸爸讓媽殺雞給老師吃。”見老師有些迷糊,滿妹解釋著。

“不要,留著雞下蛋吧。”頌安製止,下蛋賣錢給滿妹當菜金,她心裏又跟了一句。

“留客吃飯,怎能不殺雞。”滿妹爸開口了。

頌安每次家訪,所到之家都是傾其所有,讓頌安覺得自己是去開洋葷,但每到周末,就會有學生排隊似的請她去做客。看來這一次,窮得連菜金都沒有的滿妹也未能免俗了。

吃飯時,滿妹爸一個勁地讓頌安吃菜,滿妹媽也用土話講著,仍帶著憨憨的笑。吃完飯,滿妹爸才開口:“把書包收拾一下,明兒一早和丁老師去上學吧。”

滿妹笑逐顏開,頌安也鬆了口氣。

滿妹爸看看女兒,“今年收成不好,家裏真的很困難。老師說了這麼久,我也想通了,不能讓滿妹像我跟她媽一樣這麼一輩子。念書吧,書念得夠多了,就能到外麵去,至於學費,食宿費,後天我去集上把豬賣了,就有了。”

師生三人在清冷早晨往學校返。

四周的景色很像水墨畫,起伏的群山,白霧在山梁間縈繞,而人就在霧中穿行。因為一場雨,下山的路變得更滑了。她已跌了一跤,褲子上是紅乎乎的泥巴,但她仍興致極高。

轉過一個山腰,又是那個有些陡的險坡。小路很狹窄,兩個學生一前一後地把她夾在中間。滿妹領頭,有經驗地告訴她:“老師,別踩那草,是空的。”

“哦!”頌安應了一下,卻因看見一隻翠鳥而走了神,一腳踩空,身子往右栽,兩個學生抓了個空,頌安就跌了下去。

陡坡很長,頌安頭一個反應居然是小時候的一句歌謠:“哪怕哩骨嚕滾下台。”之後的反應才是,“完了,我會被摔死,應該先把菜金給滿妹,我死了會開追悼會嗎?已竣,小同!”她的腦子裏不再有別的事情,隻有丈夫與兒子,在頭被山石撞昏前,她隻叨念了一句話:“已竣,我愛你!”

“我居然沒死?”頌安醒來的頭一個反應是覺得不可思議。可渾身上下沒有不疼的地方,這時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塊門板上,有人抬著,一旁滿妹與美仙哭哭啼啼的,那勁頭就差沒披麻戴孝了。

“我還沒死呢。”她呻吟了一聲。

“老師醒了。”滿妹忙擦眼淚。

“這是哪?”

“快到醫院了。”

“我的腿是不是斷掉了?”左腿痛得要命。

“說是骨折了,已去找我們這兒最好的大夫去了。”

“蒙古大夫?”頌安對素未謀麵的醫生先做了個評價。

到達醫院時大約是晚上八九點鍾了,一個又瘦又小的老頭查看了她的傷勢。

“怎麼樣?我還能走路嗎?”

老頭馬上笑了,“你跑山路都沒問題。”

看在他一把胡子的分上,姑且信他吧。

老頭開始正骨,頌安痛得快哭出來了,這痛可媲美當年生小同的痛,隨著老頭最後的正骨,頌安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居然看見了一張本不該出現的臉。幻象、夢魘,她閉一下眼,又睜開,還是那張臉。怎麼就醒不了呢?她動了一下,好疼!這不是夢,她抬胳膊想揉眼睛。

“別動,是我,你沒做夢。”那張臉在說話,神情肅穆。

耳朵也出了毛病,一定是摔得腦震蕩了,耳鳴,她又要去掏耳朵。

“別用手掏耳朵,你全身上下,好像也就這兩個零件完好無損。”嘴巴一張一合。

“鄺已竣?!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頌安差點沒跳起來,但是身體不配合,隻發送了一個驚訝的口氣,表明嘴巴的功能正常。

“No,No,No。”鄺已竣大搖其頭,“聲明,我可沒找你,東尼在瑞士念書,有媽陪讀,你也逃了家,我一個人好不自在,遂打包遊山玩水,聽聞此處風景甚美,便乘興而來。不意巧遇逃妻,報應不爽,正可幸災樂禍一番!”

“什麼叫報應不爽?!”頌安想揍他,身體卻不配合,還以疼痛作為抗議。

“悍夫常對逃妻講,你若敢跑,我就打斷你的腿,我還沒動手,老天爺已先下手為強了,你說是不是報應?”鄺已竣耐心地解釋著。

“你這個混蛋,我都這樣了,你還氣我。”

“哦!你敢情也知道你都這樣了,也知道你差點沒摔死,好好的少奶奶不當,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當什麼鬼老師。當也就當了,還家什麼訪,走山路還敢東張西望,摔斷了腿。我快被你嚇死,頭一眼居然看見你躺在那一動不動,雙眼緊閉。我以為你翹辮子了呢。你這個女人,敢拋夫棄子,要不是你現在腿斷了,我非把你吊起來打,就像你教訓東尼一樣,看來我得重振夫綱才行。”鄺已竣幾乎是在大吼,千辛萬苦才找到這個小山溝,想象著二人的見麵方式,怒目而視,喜極而泣,避而不見。想了十幾種,可哪種也沒這種刺激,差點生離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