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1 / 3)

幾日平靜的生活很快被打破,嘈雜的聲音順著流動的空氣逐漸接近。

桔想手指撫過一朵粉紅得有些微泛橘黃的紫陽花,那是她的花,百年前的一個月夜,懵懵懂懂地頓悟幻化成了花精。她從花圃中仰起頭,細致的眉心蹙了起來。

該來的總是會到來的,朔月這幾日總是不經意地說起。

他在這裏等聖德前來找他,了結七年前未完的恩怨,洗去三日前被夕陽染上的血紅。他們是孿生兄弟,能知曉對方的疼痛,也能感知對方漸進的步履。

“到了嗎?”朔月手中握著長劍踏出房門,凝重地望向駐留在遠處森林空地上的士兵,禁軍的裝扮,目測大約有兩百人。

“好多人,但是沒有看到聖德。”桔想來到他身邊小聲地說。這麼多人,真的能全身而退嗎?她有些擔憂。

本來,他們是準備去水鏡盟躲避追捕的,那裏是個極為隱蔽的地方,除本盟之外沒有人知道其位置所在,多年前朔月進入水鏡盟之後連璞顏也難以探到他的蹤跡。隻要到了那裏就可以完全撇斷同皇帝、皇宮以及血緣的那些紛爭,真正平和地生活。

但朔月最終還是決定留在這裏等聖德找到自己,為他們之間纏了七年甚至更久的恩怨作一個了斷。

如果不正麵解決而是逃避的話,聖德就一輩子都會被捆在自己修築的牢籠中,而我也無法得到真正的安寧,無法真正地麵對自己。

朔月是這樣對她說的。

所以即使會有危險,他也不願逃開。

是桔想讓我明白的,不應該單隻執著一個目標,那樣會忽略周圍的事物和自己真正的心意。即使聖德不將我當做兄弟,即使我們無法做永遠的兄弟,我也不能因此舉足不前,我仍然不能放下他、仍然想為他做些什麼。

那是朔月自己的意誌,一旦認定了的事便會堅持,這是他做事的原則。他想要解開兩人之間的糾葛,為自己更是為聖德。桔想明白他的心,所以願意默默地陪在他的身邊。

“你會出手嗎?”選擇暫時不離開的時候,朔月問了桔想。

“那是當然的。”別想再激她一次讓她離開了,“我不是那麼柔弱的,紫陽花會為了移種它的人變得美麗,我也會為想保護的人而變得更強。”

這份心情會讓她勇敢,即使還不知道自己真正能為對方做些什麼。

朔月為她堅定清澈的眸子而失神,那天她突然憑空跳下擋在他和聖德之間,回轉過來的眼眸也是這般神采飛揚。

不需要我、不信賴我是你的事情,但要不要在身邊是我自己的事情。

在樹林中的時候,她沒有罵他什麼,隻是像以前那樣對他笑著。

你不信任我,是因為我還不值得被人所相信,那是自己不夠好,怎麼可以怪你呢?

所以我一定不可以讓你有事,我要讓你知道我不會背叛你,我要讓你知道我是可以被信賴被依靠的。

“的確,你比我要強得多。”朔月縱容地對她笑,為她看似柔弱的外表卻堅定無比的內心。

即使被傷害也執意要回來救他,那種堅強的魄力連他一個男子也為之佩服。他被聖德背叛後便無法再去重視什麼了,不被任何人需要,他的手心也不需要任何駐足的東西——這種曾經有過的想法在桔想清透的雙眼下顯得卑微而渺小。

聽了他心中的想法,桔想充滿被肯定的欣喜,“我最喜歡朔月的溫柔。”她軟軟地說著。

“我可不記得我好好地待過你。”他總是淡淡地不大說話,還常讓她哭,即使溫柔那也隻是孩子的時候。

“有的,我能感覺到。”桔想一句話堵下了他,“不管是待花兒的我還是待妖精的我。”

她能感覺到的,即使她煮的東西難吃他也會努力咽下去;她心中膽怯害怕的時候他也總是會注意到;為了她的安全而狠心地要她離開,即使他自己也是心痛懊惱的。

她喜歡朔月在淡漠掩飾下的溫柔,即使對聖德,發泄掉積壓了多年的怒意之後冷靜下來,他也無法坐視不管那顆偏執扭曲的心。

“隻有你這傻瓜說我溫柔,還願意呆呆地等我這麼久。”他的話充滿疼惜。

“所以你不能有事,如果讓我白等這麼多年的話,我一定追你到閻王殿哦!”桔想惡狠狠地拉著他的衣領威脅道,但雙眼還是不小心地泄露了心底的不安。

拍拍她的小臉,他口氣溫和,“別這樣,實在打不過就逃嘍。”反正他們倆的輕功都是一等一的好。

“我知道,緊要關頭還可以用瞬間移動逃。”她振作起精神不好意思地道。因為天生方向感差,所以自己對這個法術也沒什麼把握。

和煦的陽光,滿園的紫陽花,輕鬆的笑臉,所有的憂慮都仿佛隻是雙眼不小心將太陽納進了其中。

但到了真正麵對的時候,仍會不住地緊張。

朔月不會有什麼危險吧,那個人,又是否真的會輕易放手?

看向外頭成群而來的士兵,她無法說服自己沉著冷靜。

大掌按上她的肩膀,朔月給他一個安撫的笑,“不用擔心,總會有辦法的。”

他踏出院落的大門,一步步地走向敵人。他在不遠的地方停下,然後向帶隊的士兵大聲說道:“統領你們的人呢?讓他出來見我。”他不想再像以前那樣四處殺戮,他隻是想見聖德,能不傷一兵一卒就解決一切是最好不過的了。

一個站在前頭將領打扮的人站了出來,大刀一橫,“我們隻奉上頭命令抓人,你趕快乖乖地投降,免得我們有什麼閃失傷到你!”

“既然他不肯出來,我隻能大開殺戒,殺到他出來為止。”雖然不願這樣,但為求自保也隻能如此了。

朔月左手掌勢淩厲,一個運勁,揚起大風卷起地上塵土,沙土使得周圍的士兵紛紛睜不開眼睛,而他就趁機利用石子將靠近他身邊的人的穴道一個個封鎖住。

“說什麼大開殺戒,還不是用這種賤招盡量減少殺生。”

立於枝頭,千石冷眼旁觀這一幕。

“這樣不好嗎,殺戮解決不了問題,他不再因憤怒而肆意屠殺,這樣可以減少他所造的罪孽,也讓我不用大動生死簿。”想來最後那句才是真正要說的。微笑著的皇騰抱著西籽也坐在樹幹上,心中想著幸好這朔月沒有失了理智,如果又像上次那樣氣急攻心大動幹戈,今日上報的鬼數恐怕就要做假賬了。

“心有雜念顧慮,隻會容易害死自己。”千石對他的做法不置可否。

“你何時變得這麼為凡人著想了?”皇騰含蓄地暗示。如果不是為了某隻妖精,這任性的大少爺也不會特意從山上趕下來觀戰吧。“‘她’也真的不簡單啊。”他意有所指地大聲誇讚。

千石也當然聽得出話中的揶揄,反正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對那個笨蛋女人有什麼了,就連平時的惡語相向也會被曲解成什麼愛的表現。他的眼光有差到去挑那種笨蛋嗎!

千石素來不去解釋什麼,他猛然扭頭酷酷地不去甩皇騰,再次將視線透向戰場。

因為剛才的塵土攻勢朔月已定下了六七十人,雖然偶而有死傷但幾乎都被他不痛不癢地以穴道控製住了。想必他也為自己之前所造的罪孽心有懊悔,但若想將傷亡減到最低的情況下消滅兩百禁軍就根本是癡人說夢了。

“真是愚蠢……”千石低聲咒罵。

“璞顏怎麼沒來?”西籽窩在皇騰大大的懷抱中置身事外地開口詢問。

“在山上養身體。”平日裏疏於修煉,又不自量力動用少有練習的法術,現在隻能躺在山上接受兄弟們的照料,以至於一幹隻知道打架幹活的大老粗整日求爺爺告姥姥地求她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不要胡鬧。

“如果她在這裏一定會忍不住衝上去幫忙吧。”光看那天她仗義搭救兩人,西籽便知道那妖精爽直的性子。

“那個笨蛋就是這副德行。”千石極度不屑。

“璞顏都這樣了,那隻小花精一定是更加心急如焚吧。”西籽圓圓的眼睛看向屋內緊張不已的桔想,嘴角的笑幽幽綻放成怡人的花朵。

“是啊,不知道會變成怎麼樣。”皇騰摟著她附和道。

很讓人期待不是嗎?

千石沒好氣地瞪向他們。

“朔月小心!”

桔想倚靠在院落的矮牆上注意著前方的戰局,發現有人想偷襲,她大聲地喊叫提醒,但已經來不及了,朔月一個措手不及手臂被劃了一刀,鮮血直流。

他一個踉蹌,連忙用劍撐住開始出現疲憊的自己。不行啊,不能倒下,才解決了不到百人,且聖德都還沒有露麵,要撐下去,一定要撐到他出現為止!

雙手舉劍大力一揮,好幾個人被他的劍氣掃到彈了出去,有一個甚至冷不防被彈到了樹幹上,背部“咯噠”一聲響後無法再起來作戰。

“你出來,我知道你在這裏!出來!”憋上一口氣,長劍繼續飛舞,不少人被劍柄劍背打到,定在原地不能動彈的人數也陸續增加。

但桔想看得出,朔月已漸漸力不從心,他揮劍的速度沒有最初的時候快疾如風了,手臂上的鮮血也因為不停地運動而逐漸暈染上了整件衣服。

“不能這樣下去了……”她雙手死死地絞在一起,臉色慘白。他們逃得掉,但是不能逃,她知道朔月要逼聖德出麵,他要斷掉這麼多年遺留下來的殘念,但是……

她想幫他,雖然她不會殺人也不會用毒,隻能在危急的時刻幫忙逃走,但她所要的不單隻是逃脫的力量。她對自己說過的,要成為朔月的後盾。

“隻能試試看那個了——”桔想重重地吸了口氣。

她本來以為不會用上,但是沒料到那聖德遲遲不肯現身。那個法術,她從來不曾使用過,隻是曾看到櫻花精為了心愛的男子施展過一次。那之於櫻花精隻是小小的彈指一揮手,但對她來說連是否能施展出來也還是個未知數。

她本身的妖力很弱,無法支撐起這個法術,隻能試著通過將精神力轉換成妖力使整個過程完成。努力回想以前璞顏姐姐教過她的方法,用精神力量來彌補妖力的不足。

“桔想,加油啊……”她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將全部精神集中於一點,然後再將這一點點慢慢地擴大,要放進所有的心念……

耳邊傳來朔月的悶哼聲,桔想渾身一顫,之前所聚集起的一點力量頓時消失了。

不行,不能分神,這是最後的退路,如果不成功連瞬間逃走的力量也沒了。她死死地咬住下唇,雙眼緊閉在一起,牙齒沾染上了唇上的血絲。

將所有的心思集中於一點,看清楚腦海中所呈現的真實自我。

她求的是什麼?

她要幫朔月。

她能做的是什麼?

她要救朔月。

什麼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

是那個在她心中刻上烙印的人。

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你什麼,但是也許真的能找到答案也說不定。

她可以幫他的,隻要再努力一下下。

我想保護你。

桔想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這是她對朔月的承諾,也是她心中的渴求。

我不是那麼柔弱的,紫陽花會為了移種它的人變得美麗,我也會為想保護的人而變得更強。

將全部的精神集中一點,讓自己的意誌擴大到能夠讓一切都變成可能,相信自己,看清楚真實的自己!

她要變得比誰都強,她要有能保護心愛的人的力量,她不是軟弱無用的——

的確,你比我要強得多。

那是朔月說過的話,朔月相信她,朔月讓她待在身邊和他一起作戰,她是被信賴的,所以,她一定可以——

耀眼的光芒在她手中顯現,她雙眼晶亮,同手中聚集出的妖力一齊發出奪目的光彩。

光芒將整個花圃的紫陽花那些碎小的花瓣聚集起來,桔想以此作為媒介,透過妖力引導它們朝那些士兵飛射過去。

各種顏色的小花瓣在士兵周圍輕盈地舞動,如流螢,似柳絮,幻景翩翩使得人們都被眼前奇異的景象所吸引。但下一刻,花瓣卻像有生命一般朝士兵聚攏起來,頓時一兩百個高壯男子的手腳仿佛無形地被束縛起來,無論怎麼使勁都動彈不了。

“朔月,我定不了他們多久,趁現在——”她吃力地大聲喊道。

朔月連忙躍身而上摘下一把數葉,用內力駕禦飛射向被花瓣遏製住行動的士兵,隻見他玄色的身影快速地移動,樹葉敲打在身上的響聲不絕於耳,轉眼間原本紛紛都在極力掙紮的士兵都不動了,定定地止在了原地或昏睡過去。

“太好了……”看到危機解除,桔想全身無力地呼出一口氣。

看到朔月慢慢地走回來,她抹去額頭上的汗水解除了圍繞周身的妖力。但下一刻,背脊突然襲上一陣涼意。

“原來是你做的——”

怨恨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桔想已經沒有餘力再做反應了,她隻能睜大了雙眼感覺從背後傳來的疼痛,看著朔月一臉緊張的表情飛身朝她奔來,然後身體一軟……

“桔想——”

朔月疾奔而來,抱起她癱在地上沒有力氣的身子。

“你怎麼樣?!”

“我沒事,這種傷……等一下就會複原了……”她麵色慘白,但仍然擠出一絲笑臉,要他不用擔心。微顫的嘴唇說明了她此時正在忍耐的疼痛。

“為什麼!”朔月朝向那張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他正毫不在意地站在那裏,手中的劍沾著桔想的血液,“為什麼,七年前的事我已不再對你有怨,你為什麼又要來毀掉我的一切!”

這個男人總是不遺餘力地破壞他認定了的幸福,七年前的他平靜單純地守著一個諾言卻被無情地粉碎,現在他終於從過去走出、找到了所尋求的“永久”,他想把一切都結束,然後同心愛的女子在這紅塵紫陽中平淡地生活。但是為什麼無法被成全,為什麼他卑微的企求要一再地被破壞!

聖德麵容陰鷙地說:“不能隻有你一個人開心地過日子,朕不允許!”

他揮舞著劍不顧一切地攻來,朔月起身相迎,兩柄長劍碰撞出星點花火。

朔月心中惦記著桔想的傷勢,他不顧一切地猛烈反攻,之前想和對方平心交談的意願全被拋諸腦後。

“我隻有桔想了,她說要永遠陪在我身邊,你為什麼連這也想來破壞?你破壞得還不夠多嗎?”

“不夠的,永遠不會夠的——”聖德張揚地大喊。

“我沒有欠你什麼!”

“你有資格說這種話嗎?”

“被帶走的是我,一直相信著六歲那一年你說的話也是我,但是你卻背棄了一切!”朔月將壓抑了太久的苦悶心情,全部咆哮給這個成就他過去所有期待與絕望的男人。

聖德用力地擋開他的攻擊,“朕背棄什麼,朕為什麼不能背棄,當初被留下的是誰,你懂什麼!你以為犧牲了自己很了不起嗎?你以為你是神佛悲憐的弱者嗎?”

兩個人都是用劍的高手,但此時卻越打越沒有章法,他們用蠻力互相毆鬥,就像沒有任何技巧的孩子,隻憑渾身掙紮的氣焰要讓對方折服。

“你又何嚐懂得我的心意!”朔月“砰”的一聲將對方的攻擊化解掉,“我一直相信你說的話,我一直在等,可是我等到的是什麼!”

“我也在等啊!”聖德不再用高高在上的口吻維持自己的尊嚴,他費力地嘶聲大喊,而下一刻劍“哐”的一聲被打掉,插在他身旁的泥土裏,他不停地喘息,望向同樣吃力地上下抖動著肩膀的朔月。

“什麼意思?你在等什麼?”朔月大口地吸著氣,對上聖德滿是憎恨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