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有月光。
月光比北風還要冰冷,灑在一座座死寂的墳墓上。墳墓大大小小,有新有舊,錯亂著連成一大片,一眼望不到邊,像是大地身上長滿了毒瘡。舊墳上雜草叢生,隨風搖曳,影影綽綽,如同舞動的魅影。新墳尚自散發出泥土的氣息,隱隱夾雜著屍體和棺材的臭味,招魂幡迎風獵獵,仿佛竊竊私語,不甘地傾訴著亡者來不及交待的遺言。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亂葬崗,不應該有人出現。
可偏偏有這麼一個不合時宜的人,隻身走在野墳間的小道上。
這是一個年輕人,粗布衣裝,手持一口三尺餘長的鐵劍,十五六歲的樣子。年輕意味著陽氣旺盛。所以,年輕人的到來,給這片陰森森的死地,平添了一絲暖意。當然,這也得益於年輕人舉手投足間,洋溢出的從容氣派。
年輕人突然停下腳步,對著幾棵森森然的墳山蒼柏朗聲道:“朋友,既然邀我來此,就不必藏頭匿尾了,請現身吧!”
蒼柏樹冠中,一襲藍影應聲而下,飄飄然,如仙人下界。
這確實是一個謫仙一般不俗的人物。三十來歲的後生,身量修長,麵如冠玉,一對閃亮的眸子,似乎懂得說人世間一切最暖心的情話。那一襲藍色的長袍,映著月光,使得本來已經十分俊美的人兒,更添了幾分妖冶。
藍衣人拍手讚道:“不錯,小小年紀,居然能聽出我藏身所在,果然有幾分本事。”
年輕人笑道:“閣下謬讚了,以我目前的修為,還遠遠不具備這樣的耳力。隻不過是你身上的香味暴露了你。藍罌粟杜威,身上那股令人神智迷離的罌粟花香,九州之內,除了你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了。”
藍衣人正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淫賊,藍罌粟杜威。
此賊與尋常的采花大盜不同,他從來不強迫女人。他天生一副好皮相,加上一張能把石頭說開花的甜嘴,本來已經足夠讓那些懷春少女或閨中怨婦神魂顛倒,更兼他身上熏了一種奇特的香,似有催情之效,聞之令人迷失本性,或者說,聞之令人在無意識中,自覺擺脫世俗的束縛,放下平常偽裝出來的矜持,展露出最原始的動物本性。此香據說乃是采貴定白雲山的藍罌粟果,經過道家丹爐七七四十九天煉製而成。罌粟是來自西方的惡魔之花,而藍色罌粟,更是惡魔中的魔王。人有七情六欲而不能自控,焉能逃脫魔王的奴役?
如果僅僅如此,頂多隻能說明此人獵豔手段詭異。偏偏,杜威引誘女子,並不單單為了閨房之樂。初時,女子隻要對他稍假辭色,他便像麥芽糖一樣黏上去,對這些女子千依百順,處處討好,唱個小曲,變個小戲法,花樣翻新,層出不窮。這般讓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的手段,又有幾個女子能夠招架得住?待得私入閨閣,或者後花園荒唐之後,他便突然毫無先兆地失蹤了。等到那些癡癡傻傻的女人,被相思之苦折磨得失魂落魄的時候,就會收到一款精美的禮盒,欣喜之下打開禮盒,卻看見禮盒中有一幅畫,畫中內容,正是他本人和受害女子的荒唐事。工筆細描,人物場景,一應擺設,甚至連錦被上的刺繡,梳妝台上的桃木梳花紋,都無一錯漏。似乎他本人,並不是畫中雲裏霧間忘乎所以的沉醉男子,而是暗中冷眼旁觀的大畫師。
初時,也有人認定他請了畫師從旁協助,不過很快就有道上朋友出來澄清,說親眼見過他在酒酣耳熱之後,揮毫潑墨,筆敘那私密的情趣事。畫完春宮,還不忘了題上一首柳三變或者周邦彥的詞,諸如“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之類的香豔小調,而筆跡,必仿既要羽化登仙,又要懷擁美人的道君皇帝那一手“天骨遒美,意趣靄然”的瘦金體。
即便做到這一步,也隻能說,杜威其人喜好異於尋常,尚不值得斥為惡行,甚至能贏得不少酒色之徒讚一聲:風雅!甚至杜威本人,也常常自詡雅賊。偏偏到這還沒結束,春宮豔詞之後,還剩下一點傷了大雅的小尾巴——一張小便條,上書:某月某日某時,送銀若幹,至某處,彼時不見銀錢,此畫必傳遍神州。
故而,杜威盯上的女子,非富即貴。一者,富貴之家好臉麵,出了這樣的事情,不惜用錢財遮掩;二者,非富貴之家,滿足不了他的欲壑。遭到欺詐的人家,因為顏麵,不能借助官家緝捕,若要想私下追蹤,偏生此人又行蹤飄忽不定,善於匿跡,而受害女子,因罌粟花香之惑,事後更是隻能說出藍衣、俊美這般模糊的印象,致使苦主徒有一腔恨意,卻也束手無措。
直到三個月前,杜威在思州府做了一票,結果受害女子不堪受辱,有說是懸梁自盡了,也有說是投河而亡。人死如燈滅,已經無所謂名聲,家中父兄便決心報仇,懸賞白銀千兩,必活捉此人才能甘心。
“我以為這味道隻有女人才喜歡,沒曾想,這回居然引來了一個男人,一個看起來還不賴的男人。難道這十天以來,你一路追蹤我,憑的就是這股香味?”杜威萬萬沒想到,他用以招蜂引蝶的花香,竟然暴露了他的行蹤,出道十年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被人纏上。好在來人隻是個半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