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雲出曲(長晏)

繁華京城之地,行人熙攘,熱鬧非凡,行市裏南北貨品藥茶幹鮮一應俱全——絲綢、藥材、毛皮、漆陶瓷器、幹貨鮮果、茶葉香料等,琳琅滿目地堆在各家店鋪門前,易貨交訖的商旅雲集於此,查貨點貨,討價還價,寒暄敘舊……聲浪迭起,熱情高漲。

行市街口停了一輛破舊馬車,斜插在“徐記”皮貨店前的兩座綠呢小轎中間。自行搭建的蔽雨篷廂還算結實牢固,隻是陳舊寒酸得怎樣看都礙眼。馬車前座架上半倚著個關東老頭,狗皮帽子厚皮襖,籠著袖筒笑嗬嗬地看街口人來人往,瞅什麼都新鮮。

街北遙遙傳來的聲音讓他忽地豎起耳朵仔細聽了下,趕快轉身敲敲車廂板:“丫兒,快出來看,有娶媳婦的過來啦!”

篷廂裏沒什麼反應,他又敲:“快來看,能瞧見紅轎子了!嘖嘖,肯定是大戶人家,送親的這麼多,快趕上咱們一屯子人了……”

篷廂裏仍是沒什麼響動,老頭急著看娶親,手上力道重了,捶得廂板“砰”一聲大響:“這死孩子,咋啥都不愛看?好容易來趟京城,人家大戶娶媳婦,讓你開開眼都不伸個頭,大老遠帶著你不白來了!”

車裏的人終於動了一動,不感興趣而略帶冷淡的困倦聲音傳出:“有什麼好看的,泰占大哥的貨錢算清沒有?結了錢就回去吧。”

“丫兒,別睡啊,天兒冷,著了涼怎麼好。”老頭籠一籠手,用袖筒蹭了下鼻子,見娶親的隊伍越來越近,嗩呐鑼鼓震天地響,忙催著女兒,“快快,下來看,好像另一頭迎親的也來了,咱瞧瞧新娘子俊不俊。”

馬車的氈簾挑了起來,露出一張十二三歲女孩的麵孔,天寒地凍裏顯得有些蒼白,眉色極淡。神情與語調同出一轍的沒興趣:“要看自己看去,看完就回來,別讓泰占大哥出店找不到人就成。”說完氈簾一撂,女孩又縮回車廂裏。

“不看拉倒!”女孩的愛熱鬧老爹念叨抱怨,舍不得那盛大的迎親場麵,又實在放心不下自家閨女,正為難間,送嫁隊卻起了騷亂,讓他大感興趣,索性站在馬車前架上踮了腳努力觀望。

一名蒙族打扮的男子攔住送嫁隊,鼓樂手猝不及防,幾乎撞成一團,喜樂登時停了。

男子急切而焦躁,隔著人群高聲喚:“烏雅!烏雅!”

喜轎停頓不前,轎簾微微一動,似是新娘欲掀而又猶豫不決。送嫁隊裏一群包衣侍衛擁上來圍住男子,男子不放在眼裏,隻盯著轎子大聲道:“烏雅,我知道你不願嫁。你出來,我要見你。”

人群裏竊竊議論,滿蒙風俗遠較漢人強悍,竟當街上演搶親好戲,怎不叫人驚訝震動。

轎中人沉默不語,聽了男子這般懇切又激越的話,不知心頭是否波瀾起伏。新娘的嬤嬤不忍,走出來勸道:“阿齊亞,你別再難為格格了,你要早有這個心,何必等到今天。”

男子胸腔一緊,澀聲道:“我不是沒有心,隻是……”他昂首向轎子道:“烏雅,我想通了。你跟我走,我什麼都依你。”

嬤嬤臉一沉,“這是什麼時候,來說這種渾話?你想讓府裏從今無顏見人嗎!”

阿齊亞繞開嬤嬤,大步上前,直奔喜轎。包衣們急忙擁上阻攔,被他蠻力一推統統退散開去。

關東老頭瞧熱鬧瞧得好生高興,小夥子,好樣的!快,再緊趕兩步,新娘子就是你的了……

馬蹄踢踏作響,大街另一頭人群分開,讓出一條道路。盛衣喜慶的新郎緩緩策馬而來,他原是來迎接新娘,見了此時一團混亂,自然有些訝異。

阿齊亞已到轎前,紅簾正撩到中途,聽得身後聲響,便放下轎帷,轉身麵向新郎,毫不退縮地道:“烏雅喜歡的是我,我要帶她走。”

圍觀路人心中有數,話既說到這個地步,必有一番爭鬥,已有明智人士悄悄退出,以免稍後打殺起來誤傷自身。

新郎掀衣下馬,走到喜轎前,凝神微思,良久。

眾人屏息以待,足足一盞茶時分,他低低歎了一口氣,輕聲道:“你若想跟他去,我不攔你。”

在圍觀人群嘩然聲中,新郎轉身牽馬,平靜扶鞍而上,如來時一般從容,攬轡徐徐離去。

這一幕大大出人意料,連阿齊亞也愣了半天神,恍悟過來後甚是輕鬆,高興地揭開轎簾去拉心上人:“烏雅……”

哪知女子躲開他的碰觸,美麗明亮的雙眸凝視他一陣,然後堅定地搖了搖頭。

阿齊亞的笑凝在臉上,愕然非常。

新娘低喚一句:“嬤嬤——”那陪伴她多年猶如生母的老嬤嬤忙上前來,聽她靜靜地道:“起轎罷。”不由神色複雜地看看她,又轉頭看看阿齊亞,無聲無息地低歎,去吩咐轎夫:“走吧,別誤了時辰。”

鼓樂聲再次響起,送嫁隊伍蜿蜒綿長,浩浩蕩蕩。路人們目睹了這一出人意料平靜無波的搶婚未成記,無不交頭接耳,悄聲低語。

關東老頭離得遠,隻看見那蒙族男子和轎中新娘說了一句什麼,便被孤零零地拋在大街上呆呆怔立。他百思不解,很想過去搭句話問個究竟,遲疑地瞄一眼自家馬車——閨女一定會責怪他多管閑事,去不去呢?好猶豫……

“佟大叔,咱們貨錢結出來啦,今年可過個好年!”豪爽粗壯的嗓門在身後乍響,泰占哈哈笑著大步邁下台階,“您老站在車架上幹啥,小丫兒呢?”

“唔、在車裏……”佟老頭下了車架,再回頭望一眼蒙族青年。唉,想開點吧小夥子,旁人再勸也不如自己寬心!見泰占開懷不已,他也欣喜,“咋樣,老板沒壓價?”

“哪能不壓,但誰叫咱這貂皮子好,完整新鮮,一點毛病挑不出。他要是壓價狠,咱們還不賣了,這行市裏收皮貨的一家挨一家,還怕找不到出價公道的?”泰占笑著低了聲音,“今兒個有點晚,先回去歇著,明日我再來轉轉,找個好主道,把那棵六品葉出手。”

“成。”佟老頭應著,撩起車簾往裏鑽,“丫兒,往裏點。”坐進去後,又伸頭出來道,“找家布店吧,扯兩塊花布給你媳婦和丫兒做身新衣裳。”

“好咧!”泰占高聲吆喝著,開鞭趕馬,車輪碌碌滾動,晃晃悠悠地駛上大道。

往年來賣皮貨山參,為省錢住的都是大通鋪,今年帶了佟家小丫兒來,不得不考慮這孩子半大不小了,實在不該和一群窮棒子混在一張炕上睡,於是單要了個小間,方便燭雁洗漱起居。

泰占一大早就去行市了,佟老頭拉不動不愛熱鬧的閨女,咕噥著獨自上街開眼界兼遛彎。燭雁便留在房裏,向廚房討了根炭棍,在地上劃著學字。鄰居時老先生早年自關內遷居關外,打獵采參是外行,卻精讀擅寫。老先生人很和善,常常叫了她和自家獨子一同讀書學字。

還不到日上三竿時分,佟老頭忽然風風火火地跑了回來,他不是一個人,他還背回另一個來。

燭雁蹙著極淡的小眉頭,看爹急三火四地將個陌生人放在小間床上,用被子緊緊裹住,下一刻又不放心,解了那人的衣裳,給他搓手暖腳捂身子,心疼得像是救治自己的親生愛子。

“這個人是誰?”她不悅地抿唇,拎起那人的衣衫查看,那隻是一件貼身的單衣,凝了一層冰碴,硬梆梆冷冰冰的,似是剛從河裏撈上來,馬上又被數九寒天凍得硬挺如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