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明月(顧縈茴)
楔子
木族邊關,大堰集。
朔風陰沉,人馬忙碌。
這是大戰之前的準備。
時間,距當年木族千葉國長平老王爺蕭雁翔與血族豔熾國莊旭大可汗簽下和平條約已經有二十七年零八個月。
二十七年零八個月的和平,得之不易,失之,卻就在今昔。
事情的起因很小。
不過是邊關一個副將,受了上級的一點委屈,偷越了國境線。
可鎮守邊關的最高將領林德行卻興師動眾地出兵向血族邊防軍營要人,言語挑釁、咄咄逼人。
血族那邊念在和平盟約,一再忍讓,可這邊卻不依不饒,率先動起武來。
如此一來,對方也被惹毛。血族的漢子,本來性情粗豪暴烈,被人欺負到了家門口,百般忍讓都不行,哪有不舉戈還擊的道理?
雙方都有損傷。
此事很快由林德行上報朝廷。彼時,木族朝廷之中,執掌行政與軍事大權的分別是長平王與定國侯爵位的第二代繼承人,蕭樂蠩和花定洲。
林德行的奏章之中,把所有責任都推諉給對方,說是血族人容留叛逆,還出兵傷了人。
奏章一報,也未待查證,定國侯花定洲便在一旁加油添醋煽風點火地鼓動當今聖上李映先出兵攻打。李映先本就是個缺乏主見的優柔之君,性格卻偏偏又衝動。現任的定國侯是皇後的親弟、當今國舅,長期以來一直都挑撥煽動著要對血族用兵。當下一個激動,還不待一旁的長平王開言勸阻,便下旨出兵討伐。
數載和平,毀於今朝。兩國之間再掀戰火,生靈又將荼炭。
可君無戲言,要後悔已經來不及了。隻能硬著頭皮授帥印於花定洲,由他親自督師進軍。
木族大堰集,原本也是一個繁華的城市,卻由於身處邊關要地,常常第一個被戰火波及。
大堰集節度使楊自俊本是反戰派長平王蕭樂蠩的妹婿,自然亦是支持反戰。可無奈朝廷戰令已下,不得已隻能全麵配合。調集手下兵馬,並入花定洲的出征隊伍之中。
內室,節度使夫人蕭樂瑤氣鼓鼓地鬧著別扭,數落夫君:“為什麼要把我們的兵馬並給人家?戰、戰!若不是我大哥一直壓著,花定洲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想打這一戰。我看那個林德行,根本就是受他的授意才出兵向血族挑釁,至於那個所謂的叛逃副將,哼,到底有沒有其人還很難說。”雖已年近半百,但這個原長平王府的郡主千金脾氣卻仍不小。
楊自俊苦苦一笑,“夫人,你真是聰明之至,這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來的小把戲,隻可惜當今聖上已經信以為真,旨意已下,我們身為人臣,又怎可抗拒?難道你想讓你的夫君也被人扣上一個叛國之罪嗎?”
“他敢!”蕭樂瑤拍案而起,“混蛋花定洲,真是忘恩負義,難為當年我父王還一直誇他忠厚老實,把妹妹樂璿許配於他……可是,他對得起我們蕭家嗎?血木兩族的和平協議,是我母親一生的願望,也是我父王用性命換來的……”說到這裏,痛心之至,再也忍耐不住,眼中綻出些許淚意。
“不要再提樂璿了。”楊自俊拍拍妻子的肩,歎一口氣,“若不是為了你妹妹,花定洲何至於一反性情,二十多年來苦苦仇恨著血族,非挑起這戰火不可呢?”
此言一出,室內陡然靜默,蕭樂瑤的滿腔不憤也倏地收斂起來,轉為悲哀。
許久,楊自俊道:“花定洲也是一個可憐之人,新婚之日,新娘突然被人擄劫,自此以後音信全無、生死不知……這二十多年來,他孑然一身,伶仃孤苦,為的也都是你的妹妹……”
“但是,”樂瑤打斷他,“樂璿也未必就是血族那個七皇子所擄的呀!雖然事情很湊巧,樂璿失蹤不久,那七皇子也相繼失蹤……可花定洲這麼多年追查來追查去,除了所謂的‘失樂崖’傳說,不是也沒有拿到什麼確實的證據嗎?就這樣切齒地恨上了整個血族,實在也太……太毫無道理了。”
這時,有人在外麵激烈地拍起了房門。
楊自俊神色一緊,在這大戰前夕,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惹人警覺。他忙去開門,卻見到是兒子楊衝。
楊衝今年已經三十出頭,身材比父親更為高大。
“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是冒冒失失的?”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搖搖頭,楊衝神色很是焦急:“出、出事了!”
“什麼事?”楊自俊也緊張起來,若非出了大事,兒子應不至於如此慌亂。
“我軍前方的大帳……被突襲了。”
“真的?”卻是蕭樂瑤迎上前,“前方的大帳——不就是花定洲的大營嗎?那花定洲怎麼樣?”居然頗有幸災樂禍的意味。
她夫君卻嚴峻起來,“沒想到對方見勢不對,居然搶先發動攻勢了……”
“正是花元帥出事了!”楊衝重重喘幾口氣,“據說受傷不輕呢!”
“啊?”楊自俊吃了一驚,“對方帶隊的是誰?”據他所知花定洲可並非如此不濟之輩,他積聚了二十多年的怨氣,雄心勃勃前來雪恨,就算是剛剛安紮下來,就算是遇上偷襲,也不至一敗塗地啊。
“名不見經傳,隻是一員女將,麾下所率也大都是女兵。”楊衝麵露擔憂,“正是這樣才令人驚訝。爹,雖然這些年都沒有戰事,但血族一向也沒有放棄戰備,小小一員女將便如此厲害,實力真深不可測。”
“其他傷亡如何?”
“其他……好像沒什麼嚴重,隻有和女將正麵交鋒的花元帥傷得較重而已。”
“這倒相當奇怪了。”楊自俊蹙眉訥訥。
“什麼奇怪?”蕭樂瑤卻高興得很,“這叫報應不爽!嘿嘿,戰事未開,主將先損,這仗看來是打不成嘍!”
“已經飛馬上報朝廷了,”連兒子都不想理會她的婦人之見,隻向父親稟道,“花元帥親自修書,請派其義子花中寒來代理元帥之職。”
還是會打啊?蕭樂瑤原本上揚的唇角又耷拉下來,不過……是派中寒來嗎?這孩子她倒一向喜歡得很。中寒今年也該二十六歲了吧?幾年前他來大堰集玩過一次,還差點……神思開始亂飛。
楊自俊卻在這時問了一句:“那女將有什麼特別之處?”始終想不通功夫不弱的花定洲怎麼會一來便栽倒,其他人反而沒事。
“沒什麼特別之處……”楊衝皺起眉想著,“對了!她的兵器有點奇怪。”
“什麼兵器?”
“是一條——綁著銀槍頭的紅綾。”
紅——綾?
楊自俊大驚失色,連神思亂飛的蕭樂瑤都猛然回神,同樣失色。
木族京城,佳鬱。
邊關地凍天寒,這地處偏南的佳鬱城,雖也已至深秋,白天,卻依然天氣和暖。
定國侯府,小樓。
年輕男子正低頭收拾行裝。
“中寒。”背後一聲輕喚,白發蒼蒼的華服老嫗拄著龍頭拐杖,顫巍巍立在房門邊。
男子直身回頭,躬敬地上前攙扶一把,“奶奶!”
他的身形甚為高大,身材勻稱,古銅色皮膚,方形臉龐,眉目深濃,鼻梁高挺,唇瓣寬厚——長得真是神氣!可這種長相,倒不像是木族人,反而有些像北國塞外的血族漢子般豪壯。
但他確實是木族人——花中寒,定國侯世子。
定國侯花定洲因為年輕時候婚姻的變故,終身未娶,這花中寒,其實不過是其自小收養在身邊的義子。
但在花老夫人的眼中,早就把這個一手帶大的年輕人當成嫡親的孫子般疼愛。
“中寒啊,”她伸手輕撫麵前這張堅毅如鋼的男性臉龐,“此去邊關……自己保重。”說到後麵,已忍不住老淚盈眶。花老夫人一向也都不理解兒子,為什麼那麼癡呢?為了一個女子,耽誤一生幸福不說,還一意要挑起戰爭。打仗啊,那可是性命交關的事情!看看,現在出師未捷已先受傷,被人送回來。回來就回來了,居然還舉薦兒子接著去打,這中寒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要心疼死她嗎?眉一蹙,忍不住破口罵道:“都是你爹那個糊塗蟲鬧的,打仗打仗,沒本事打就算了,為什麼還要牽扯上別人?”
“奶奶,”花中寒輕輕一笑,硬朗的麵孔,笑起來居然頗為柔和,聲音也輕柔,“別這麼說,您也知道父親這些年都是怎麼過的,他心中一直憋著一口氣,出不了這口氣,一輩子都不會甘心。身為人子,替父親出頭,也是理所應當的。”
“可中寒啊,打仗是好玩的嗎,是有危險的!”
“難道您還信不過自己孫兒的能力?”他以輕鬆的語氣撫慰下老人家擔心的心情,“從小到大,有什麼事是我花中寒失過手的?”
可是,當奶奶念念叨叨終於離開,房中隻剩下花中寒獨自一人時,他的臉色驀然沉重下來。
義父剛到大堰集便遭遇突襲,據說傷在一員女將之手。
女將,手下也都是女兵……難道是她?
可是,她的兵器本該是軟鞭,何時變成了紅綾?
但是,畢竟分別已經八年了,八年,何其漫長的一段歲月,要換一樣兵器豈非容易?何況,紅綾與軟鞭,本都是軟性武器,有相通之處,換來也該順手——這麼說真的是她?
走到窗口,俯看下去,庭園裏有一座小亭,極不精致。不過是截起幾根樹幹,搭個頂,再支撐住,勉強有個亭子的雛形。
府中上下都知道,這個小亭,是世子八年前去大堰集遊玩一趟之後回來親手搭建的,亭子雖是粗糙,題的字卻雅致——“醉明月”。
小亭叫做“醉明月”。
誰都不知道當年花中寒去大堰集之後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隻知回來之後,他建起醉明月亭,也不介意它的另類風格實在與庭院的布局和品味格格不入。
他常常獨自在亭間徘徊,自飲獨酌,神情沉默。
隻有他自己知道,醉明月,紀念的是一段失陷在血族的經曆。醉明月,代表的是他與一個血族漢子和一個血族女孩的友情。
手指下意識地摸上左頰,那上麵,如果不細看還真的難以察覺原來有一道淺疤,自眼角劃向鼻翼,狹長纖細。
醉、明、月——馮醉、阿明、朱月?。
她的名字,叫做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那一年冬季,朱月?才隻有十六歲。
青春飛揚,性格也跋扈。
誰讓她生來便是高貴?
朱月?的父親叫朱承胤,乃血族豔熾國內八大部落之最靠近血木族邊關的獅部之王。母親叫馮援,是豔熾當朝右院大王之親妹。
自數十年前宰相洪氏一門陰謀篡位,被現任血族皇帝莊旭大可汗鎮壓之後,可汗便廢除了宰相的職位,設左右兩樞密院,分管全國政務。左樞密院,掌豔熾國兵機、武銓、群牧之政,凡各部軍馬皆為所屬;右樞密院,掌管文銓、部族、丁賦之政,凡各部人民皆為所屬。這左右樞密院最大的官長便是院大王,其地位淩駕於八大部落之王。所以,論官階,舅舅右院大王馮授其實還在父親之上。
但是論血統,父親卻是至尊至貴的皇族血脈,乃當今莊旭大可汗的親皇子,排行第六。國內八大部落之中,隻有獅部是由朱氏皇族親自派人掌理,乃皇族親部。
豔熾國本是一個奴隸製國家,人與人之間按嚴格的等級來劃分,朱月?無疑是站在社會的最高層,向來,她都為自己的純貴族之血而驕傲。
加上朱承胤膝下荒涼,唯她這一個獨生女兒,從小便極為寵愛,全府上下,莫不對她千依百順,自然也助長了其脾氣。
月?自小好動,父親便召來獅部數一數二的勇士教授她騎術、箭術和武功。
到了十四五歲,她突發奇想,把府中生相健壯的年輕女奴組織起來,也教她們習武,脫離了奴籍,作為自己的親兵來訓練。自此,出入皆有親兵相隨,越發威風凜凜,氣勢淩人。
那一天,她穿著火紅色滾了五彩絲絛的氈袍,騎著心愛的雪白小馬駒,極為招搖地奔馳而過。
身後,是馬蹄揚起的滾滾塵煙和一小隊同樣英姿颯颯的年輕女兵。
目的地是邊關城牆。
那一陣子,可汗爺爺一道旨意,著人密鑼緊鼓地修繕城牆。
據說,鄰國千葉的定國侯逝世,新任定國侯爺似乎是與豔熾有仇,三番兩次挑撥開戰。雖然可汗無意撕毀當年的和談之約,千葉國的長平王也幾次三番遣人溝通,保證一定秋毫無犯,卻也不得不稍作防範,免得到時對方真的起兵,無法抵擋。
於是廣招民?,即日動工。
對於此等熱鬧,活潑好動的朱月?怎肯錯過?
策馬揚鞭,不久便到達城牆之下。
城牆下,一隊民?排隊而走,隊伍蜿蜒綿長。
兩旁,由戎裝的兵士執皮鞭和鋼刀押行。
“籲——”
朱月?手勒馬韁,小白駒挺立而起,嗷嗷嘶鳴。
雪白的馬匹,紅衣的嬌女,本就分外引人注目,何況再加上這一聲劃破天際的長嘶。
霎時,幾百個人頭都扭轉向一個方向。
眾目睽睽之下,朱月?卻毫不緊張,更為驕傲地抬頭挺胸,目光掠過數百個平民的頭頂,直射向最前方最高點所站的一個銀甲將軍。
那個銀甲將軍年紀還相當的輕,古銅色皮膚,方形的臉龐,眉深目濃,鼻梁高挺,唇瓣寬厚。典型的血族俊男,威武陽剛。
此時他和所有人一樣注目向白馬上的紅衣女郎,滿眼皆是欣喜與寵溺。
馮醉,這次修城工程的總監督,今年才二十歲,現任的職位是右院小將軍。小將軍,並不是說他年紀小,而是一種職稱。有的人混了一輩子,七老八十,也還不過隻混到一個小將軍的職位。
馮醉是右院大王馮授的長子。這樞密院大王並不是世襲的職位,馮醉自十八歲起就在右樞密院任職,由最底層右院副部署做起,曆任右院都部署、右院都部署司,直至現在的右院小將軍,往後,還能升右院將軍、右院都監、右院詳穩、右院詳穩司……曆經數十級的升遷,才能最終到達那一個頂峰,也即其父現任的職務——右院大王。
馮醉是朱月?的親表兄,她比他小四歲,自小便仗著年齡的優勢理所當然享受著他的種種溺愛與包容。
彼此遙遙地用目光交流,相視笑過。
馮醉突然站直,向下朗聲喝道:“還不快拜見獅部的公主殿下!”知道月?是喜歡這一套的,存心要博她一樂。
當下,手下兵士們敦促著民?們一起伏地跪拜,競相大喊:“拜見公主!”
眼見黑壓壓一群人跪在自己的麵前,如此鄭而重之地請安,月?果然心下大為得意,正想端起架子道一聲“平身”,卻見到那黑壓壓伏在地上的民?群裏,唯有一個定點,一動不動,傲然挺立。
看他身上的裝束,不過是一個賤民而已,卻憑什麼鶴立雞群?
“你!”她把馬鞭指向那個方位,嬌叱,“為什麼不跪下?”
對方依然毫無反應地挺立著,眼神中兩束幽冷的光芒,似乎昭示著對她身份的不屑。
月?輕夾馬肚,一步一步,向那個人所在的方位踱去。
她倒要看看,什麼人如此大膽,竟對她進行公然的抵製,不要命了嗎?
氣氛凝重起來,誰都看得出,公主大人的來者不善。
馮醉臉色微變,也輕輕地移動起自己的腳步。雖然他對這小表妹素來寵溺,但公務上的事情,倒也不敢讓她過分亂來。
月?已經離那個不識相的賤民越來越近,當看清楚對方的臉之後,驀然一怔。
同樣是古銅色的皮膚,深濃的眼眉,方臉厚唇,這個布衣襤褸的平民男子居然長得與馮醉哥哥一樣英俊,隱約還有幾分的相似。所不同的是,醉哥哥的眼睛是大而明亮的,而這個人的眼睛,卻深如幽潭。
盯著他的眼睛,月?覺得自己仿佛將沉溺下去……
好可怕的感覺,難道此人會施妖法不成?
收斂了心神,月?突然發難,一鞭子狠狠地抽了過去,正正地抽打在他的臉上。
一道血痕,自那人左眼的眼角劃向鼻翼,如若不是及時反應稍稍偏了一下頭,打中的應該正是眼睛。
破碎的麵孔向她怒目而視。
“看什麼看?”月?氣勢淩人,“我就是要打瞎你的眼睛!”見到像她這麼高貴的小姐卻不行跪禮,有眼無珠,還要眼睛幹什麼?尤其是那雙眼睛還生得如此妖異……
這麼想著,她又提起了手中的金綃軟鞭,想補第二鞭子上去。
這時,有兩隻手同時握住了她的手腕。
一個是見勢不對而走上前來欲加阻止的馮醉,另一個——竟然就是那挨打的賤民。
馮醉倒也罷了,這、這、這個賤民居然還敢公然還手不成?
他的粗手握住她的纖腕,收緊,痛得她幾乎握不住手中的鞭子。
馮醉也料不到一個小小民?居然會還手,而且出手迅捷,竟然與他同時拿捏住了朱月?的手腕。回頭朝他仔細望上一眼,立刻也有片刻的失神——居然長得跟自己有點像呢。莫名其妙產生親切之感。
這便是花中寒與馮醉和朱月?的初見,三個人三隻手,相纏相握,這一刻,預言的是下半生彼此之間難解的糾葛。
花中寒此行本是來大堰集遊玩的,同時也身負義父的一個重要任務——探察兩國邊關各自防守的情形。
沒想到剛換上血族平民的服裝潛入豔熾境內,就遇上了軍隊抓壯丁修城牆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