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狂歌無極(1 / 3)

封雪長歌(步薇)

“閣主!”一聲喚,如同古琴挑起的第一個音符,綿軟悠長,意猶未止。

華雲衣回眸,身後一個白衣若雪的少年,懷中抱著一柄光彩奪目的寶劍,正挑了眉靜靜地看著她,雖然他的聲音帶了一分慵懶,但神色之中滿是肅靜,盡管畢恭畢敬,可那上揚的唇角還是顯露了他的內心的雀躍。

“小寒,你回來了!”聲音中無喜無怒,華雲衣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扭回了頭,繼續看著窗外的無邊春色。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西子湖上瀲灩的波光,以及煙波籠罩之下的雷峰塔。

“是!”低低應了一聲,被喚作“小寒”的少年明顯有了失望的神色,當然不甘心,繼續上前一步,剛想說什麼,隻覺頸間一冷。

一柄劍正執在一隻雪白的手中,那手光潔瑩潤,十指修長,淡藍的經絡遊走在吹彈可破的肌膚之下,令人有一瞬的失神,若不是掌心以及指腹的薄繭,任誰都想不到,這會是一隻執劍的手。

但是,頸間寶劍的寒意滲入了肌膚,小寒一凜,不敢再多想什麼,下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卻變成了驚駭。因為閣主手中執著的那柄劍,赫然就是剛剛被自己抱在懷中的那一柄。

絕不可能有錯,他曾經為了這柄劍浴血拚殺,逼得雪澤山莊全莊上下一百六十幾口舍身成仁,直到最後一刻,老莊主還死死地握著這把劍不肯鬆手,待到他一劍下去洞穿了他的胸膛,猩紅的血噴濺出來時,那種溫熱的氣息他至今難以忘記。

可是現在,自己懷中抱著的,僅是一個劍鞘而已,而劍,卻已經被閣主握在了手中。

無法形容這一刻的震驚,即便知道閣主武功高絕,深不可測,卻沒有想到,她能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便從自己的懷中取走寶劍並且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但是,眸中的慌亂卻立即被壓了下去,驀地便被一種淡然如止水的光芒所覆蓋。他緩緩低下頭去,明鏡一般的劍刃倒映著他的麵容,眸中的笑意從容、優雅。

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華雲衣歎氣,“小寒,我不是要你做一個屠戮人命的殺手,我需要一個能在我的身旁幫助我的人。”收劍回鞘,她的眼波流轉,心緒中,有什麼開始慢慢地沉重起來。

“閣主,小寒錯了!”單膝跪倒在她的麵前,他突然間顫抖起來,雙手用力卻幾乎無法握住那柄劍,似乎那劍柄上燃燒著火焰一般的灼熱。

確實,這柄劍上的確有過這樣令他無法忍受的溫度,便是在他一劍刺入雪老莊主的胸膛的時候,噴濺的鮮血點點滴滴落在了他的手上,同時也浸染了這柄用上百條人命換來的劍——封雪之劍。

一把得到就可以傲立江湖的劍。也是他發誓要為閣主取來的劍,如今,劍就在他的手中,閣主卻連看都不看一眼。

“你起來!”華雲衣背對著他,幽幽地道,“小寒,還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麵麼?那個時候,你的眼神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的?”明知閣主說話的時候不應該插嘴,但是,小寒忍不住,他真的很希望知道他在閣主的心中是怎樣的印象,甚至現在都有些期待,聲音中不可遏止地帶了些顫抖。

“很漂亮的——”華雲衣回轉身來,唇角帶著鮮見的笑意,她輕輕上前,摸著他的眼睛,柔聲道,“很漂亮的一雙眼睛。”

小寒感覺到了她手指的溫度,不禁一顫,下意識地便閉上了眼睛,耳中隻聽見她的聲音低沉而帶著魅惑。

“真的很漂亮呢,仿佛雪域高原的晴空,純潔得不染一絲塵埃。”

小寒一怔,滿心的熱血漸漸冷了下去,唇緊緊地抿起。

采薇閣議事正廳,閣主高坐主位,一眾長老護法都無法與她比肩。

一殿衣冠如雪,華雲衣看了,隻覺頭疼。她獨好紫色,卻一向都著男裝。在整座大廳之中,一襲淡紫輕衫在一片雪白中分外惹眼。

靜默了許久,她不知如何啟口,因為她不忍心看那雙眼睛,那雙她曾經稱讚為“仿佛雪域高原的晴空,純潔的不染一絲塵埃”的眼睛。現在,那雙眼睛的主人正身負荊條,跪在自己的麵前。

右手邊,放著的便是那柄劍——封雪之劍。明蕭寒帶回了這柄劍,但是,他卻要受責罰。

劍——是假的。

對於一個隻有十五歲的少年而言,他或許還不知道怎樣才能不被敵人蒙騙。可是,這似乎並不能作為免於懲罰的理由。

半晌,首席長老風長老站起來緩緩道:“此次明副閣主所做確實有欠考慮,為了封雪劍便將雪澤山莊滅門,於我們采薇閣的聲譽大損!更何況,副閣主帶回的封雪劍還是一柄假劍!”

“假劍?”他的這一言方出,四座嘩然,但都礙於閣主的威勢不敢大聲喧嘩,隻是口中各自嘀咕幾句,臉上都滿是震驚。

明蕭寒卻露出了無奈的表情,他並沒有意識到這句話會對他產生怎樣的後果。

劍是假的,方才單獨去麵見閣主的時候便知道了,他現在心中很難過。

並不是為死在他手中的一百多條人命而難過,也不是為他即將要麵對的懲罰而難過,他隻是為他沒有拿到那柄真的封雪劍而難過——如果他拿到了,那麼,閣主應該會很開心的吧。所以他當初才會那樣不計後果地將劍奪了過來,他希望看到閣主開心,隻要她開心,他其實什麼都願意做的。

華雲衣抬了抬手,頓時,大廳都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凝住在她的臉上,當然,這其中也包括明蕭寒。

“此番小寒帶回的封雪劍的確是假的,而且本閣還得到了消息,為了遏製采薇閣的聲威,北疆墨家,江南金城派和四川唐門已經聯手,我閣想要北上或者南下都要腹背受敵,小寒打草驚蛇難辭其咎,諸位想怎麼處置?”聲音不高,卻蘊含著一種威嚴,令人不得不臣服。那隻雪白的手輕輕拿起了那柄劍,“啪”的一聲擲在地上,聲音極響,震懾了在座所有人的心。

“依屬下所看,明蕭寒年紀尚輕,江湖閱曆也極淺,根本不能勝任副閣主一職,此次又犯下大過,理當革除他此位!”風長老覬覦副閣主之位已久,此番已是迫不及待地提議,眾人雖然心中認同,卻都不敢附和。

誰都知道,一個僅僅十五歲便能位尊采薇閣副閣主之位的少年,他靠的並不是立下了多大的功勞,事實上大家都清楚,給了他今時今日的地位的人,正是閣主。

當初無人能服,采薇閣自老閣主創立以來,一向賞罰分明,可閣主卻居然立了個身份不明來曆不清的少年擔當閣中第二大位,怎能令在閣中都是勞苦功高的諸位長老和護法心服口服。

可是新繼位的閣主華雲衣是老閣主獨生的女兒,不但繼承了她父親的雄才偉略,甚至還多了三分雷厲風行。采薇閣在華雲衣的統領下由衰敗一路走向了輝煌,甚至今年來都有問鼎江湖的氣勢。於是,閣主的話便在這采薇閣中形同聖令,無人質疑。

今天,居然有機會可以扳倒明蕭寒,相信風長老一定不會放過。

華雲衣聽到了風長老的提議之後居然沒有反應,而明蕭寒居然也沒有任何動靜,後者隻是靜靜地看著她,他等候的是閣主的處罰,而並非其他人。

換言之,隻要是閣主的處罰,他都不會反抗。

靜默了許久,風長老的一顆心愈來愈忐忑,他知道閣主的手段,更清楚,一旦動了她的人,會怎麼樣。

冷汗已經沁上了額頭,但是他不敢去擦,同樣的,汗透重衣,他依舊不敢動一動。

同樣惴惴不安的,是在場的其他人,他們都曾跟隨華雲衣浴血奮戰,所以他們都清楚,這個冷血的閣主心中,其實裝載著多少壓抑的情感,她對她在乎的人,一向都愛護有加,而明蕭寒,至少在閣中眾人心中,被認定了是自從先風副閣主去世之後她唯一在乎過的人。

“好吧!就依風長老所言,本閣宣布——從今日起,明蕭寒不再是采薇閣的副閣主。”華雲衣的聲音冷冷的,不帶一絲溫度。

風長老舒了一口氣,終於將頭上的冷汗輕輕拭去,不料,這時華雲衣又說了一句:“從今而後,采薇閣不再設副閣主一職!所當閣務,由鶴伴堂接管。”

猶如當頭棒喝,滿座的長老和護法悚然變色,他們無法立即明白閣主的這一句話,正如他們無法相信她真的會說出來一般。

“閣主!”

“閣主?”

幾個聲音重疊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彼此。

華雲衣抬頭撫上了額頭,神色已經有些疲憊。

“閣主累了,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吧!”明蕭寒從地上站起來,跪了太久,膝蓋有些酸痛,他聲音清朗道,“我扶閣主回去休息!”

沒有人出來反對,即便明蕭寒不再是副閣主,他的威嚴猶在。

夜已經很深了,華雲衣從夢中醒來,感覺臉上有淡淡的濕潤,沉默了片刻,她起身披了一件外袍便向外走去。

閣主所居的凝雲小築一直都很冷清,因為無人敢於打擾。就連那些守衛都是隱匿極深,不到關鍵時刻不會出現。

月已經接近了圓了,她掐指計算了一下,知道今天是十三,再過兩天,便又是十五。

又到十五了麼?華雲衣失神地盯著那一輪月影,寒露濕重,將她單薄的衣衫一層層浸濕。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聽得出並沒有刻意隱瞞,華雲衣一直繃緊的臉頰終於緩和了些,她已經從那個腳步聲中知道了來人是誰。當然,她也清楚,怕是除了他,便再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接近自己了吧。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漫然吟出一句,華雲衣隻當恭謹地停在自己身後三丈開外的那個人不曾存在。

“纏綿思盡抽殘繭,婉轉心傷剝後蕉。”明蕭寒接道。

華雲衣霍然轉身,看著他的眼神有些驚訝,“你……”大概是意識到了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她頓了頓,繼續道:“你怎麼會知道這句詩?”

“閣主時常吟誦的,我記住了!”聳聳肩,明蕭寒抖了抖自己的臂彎中一件紫色的大氅,“天寒,閣主當心身體。”

“你一向聰明!”看著他的眼睛,華雲衣突然感歎道,“自從五年之前我將你救回來之後,你便展現了你驚人的天賦,所以,我才會力排眾議,讓你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副閣主。”

“屬下一直感懷閣主的恩德!”明蕭寒眼神閃爍,聲音驀地提高,低低地彎下了腰。

“那你現在是不是在恨我?”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華雲衣緩步走到了他的麵前,那樣近,彼此都可以聽到呼吸聲——沒有人可以不經她的允許距離她這樣近。

“不!不會!”急急地叫道,明蕭寒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從他的臂間將那件大氅抽走。他不敢抬頭。

“雪澤山莊這件事你做的的確有過,當著眾位長老和護法的麵我不得不罰你。”華雲衣將那件大氅披在了肩頭,方才還沒有覺得,現在卻感覺到了一股徹骨的寒意直入內心,她不由自主地用大氅裹緊了自己,手輕輕攏在一起,手心相握,感覺到了彼此的寒冷。

“我隻是為了封雪劍,閣主,我要將封雪劍拿來獻給你!”明蕭寒突然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她,僅僅十五歲的他已經比華雲衣高了,看著她的時候卻依舊是以仰視的角度。

“封雪劍?真是個傻孩子!”華雲衣輕輕笑了起來,這一笑一掃她眉宇間的鬱結,甚至連同眼角的一道細長的疤痕都吊了起來,非但沒有顯得猙獰,反而有些嫵媚。

明蕭寒看到了她的這種笑,心中一驚。華雲衣不是個不會笑的人,相反,她經常笑的,每有一個新的門派宣布歸屬或者是她打敗又一個強敵時她往往會笑,隻是那笑冷冷的,令人看了會從心底畏懼。

而現在,她的笑容很溫暖,如同和煦的三月春光,便是冰雪都可以融化的了。明蕭寒怔怔地看著,他突然意識到了為何自己會感覺今日的閣主和往日不同,此刻她青絲未綰,一縷一縷被壓在大氅的領後,隻有些許隨風飄揚著,像極了垂柳柔軟的枝條,在一泓春水上畫出圈圈漣漪。

而他,就是那一泓春水。

采薇閣閣主華雲衣是女子,這舉天下皆知,但是,她平日總是喜歡著男裝示人,再加上她委實太強,所以很少有人會從心中把她當作女子。不想今日,卻讓明蕭寒看到了她身為女子柔弱而美麗的一麵。

有時候,即便隻是一個回眸便足以毀滅一個人的一生,更何況,她還讓他看到了她一向隱藏很深的真心的笑容。

明蕭寒一向都不會忤逆她的意思,可是這次,他突然出手牽住了她鬢角一束飛揚的發絲,堅決道:“我不傻!”

華雲衣又笑了,這次笑得比方才還要動人,甚至有幾分妖嬈的味道,“你不傻?不傻的話怎麼會僅帶著三十個人便攻去了雪澤山莊,怎麼會連傷了一百六十三人的性命,令江湖第一大莊血流成河?隻是為了一柄封雪劍?”

“我……”明蕭寒沉吟了片刻,將詞句反複斟酌了片刻,“我聽說得到封雪劍便可號令江湖,所以我一定要為閣主拿到這柄劍!”信誓旦旦的聲音,卻是稚子的一腔熱忱。

“江湖?你知道什麼是江湖嗎?”華雲衣哭笑不得,“你以為,要想號令江湖單憑一柄劍就可以?真是個孩子啊!你還道你不傻?”

“那麼,什麼才可以號令江湖?讓所有的人都臣服?”明蕭寒無意識地握緊了手,他甚至沒有想到,他的手中,還握著華雲衣的那束長發,並隨著手指的用力而漸漸絞緊。華雲衣感覺到了疼,她微微皺了皺眉,沒有出聲。

“人心!”華雲衣吐出了這兩個字,眼眸中有過一閃而逝的渴望,但僅僅是一瞬而已,隨即,那種光芒便消失了。

明蕭寒瞪大了眼睛看著她,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連他自己都不敢肯定他是否看到了那種能夠給他帶來希望的神情。

就在他還揣度的時候,華雲衣突然眸中厲色一閃,一直攏在袖中的手突然伸了出來,一道淡紫色的光芒在他的眼前倏然閃過,猶如一顆隕落的星辰竭力想要燃燒的最後一點光芒,直直地在他的手腕處墜下,他甚至來不及反應,手中便是一鬆。

“你需要慢慢領會什麼是人心!”聲音已經遠去,華雲衣的那襲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婆娑的樹影之後,隻餘下明蕭寒怔忡地看著手中的一束斷發,震驚慢慢變作了冷汗沁滿了他身體上的每一個毛孔。

半晌之後,當他的身周隻留下愈來愈黯淡的月光之時,明蕭寒才在唇角綻開了一個苦笑——果然啊,閣主真的是在任何時候都會帶著劍的。即便是自己,都無法消除她的戒心,哪怕片刻都不成。

她就像是一個孩子,被人傷害和背叛了僅僅一次之後便永遠都再難將自己的真心托付。這樣的她,注定會孤苦一生。

“閣主,依照您的吩咐,都已經安排妥當!”凝雲小築的密室之中,一個黑色的人影躬身跪在一張長案之前,在這裏,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壓低聲音。

“很好!”華雲衣就坐在那張長案後麵,神色依舊疲憊,她雪白的指間靈巧地轉動著一隻夜光杯,杯中是一種黏稠如墨的汁液,很明顯,她並不想喝。

可是,不喝的話,那終會有一天她要永遠地睡去,再不會醒來,可她還有很多事沒有完成,她還不能死——雖然,生亦苦,更甚於死亡。可是她別無選擇。

於是,她微微閉了閉眼睛,仰頭喝幹了杯中的汁液,整個過程中眉頭皺都沒有皺一下——苦,是一個人的痛苦,不必被他人看到。

精神稍稍好了一些,她坐直了身體,將麵前的一份地圖拉過來仔細看著,那個全身墨色的人影依舊紋絲不動地跪在那裏,密室之中也隻有一個人的呼吸,不說話的時候,他就仿佛一尊石像一般。

“雪澤山莊留下了什麼人?”提筆在地圖上勾畫著,華雲衣突然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