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老叫我善心人?”袁舉隆皺眉,覺得有點刺耳。
“叫慣了,不想改。”
笑了笑,袁舉隆說:“那隨便你吧。”
“其實善心人是個很隨和的人。”抱樸忽然有感而發,“雖然有點少爺脾氣,還有點呆,可是人還算不壞。”叫他善心人是沒叫錯的,他總是會去體諒別人,所以連仆人也不怕他——從另一方麵來說,就是很好欺負。
他這話算稱讚嗎?袁舉隆哼了一聲:“承蒙誇獎了啊。”
“不客氣。”抱樸點了一下頭,讓袁舉隆哭笑不得,然後又補充道:“不過我覺得善心人現在好像更善心了,現在的你更加會體貼別人的想法了。”也更加呆了一些,他在內心加上一句。
“是嗎?”袁舉隆對他的話總是姑且聽之的,不過倒也有些感激,他極少、極少被別人真心稱讚的呢。“若是這樣,那或許喜歡她是件好事……”他低低地道,心思又轉而繞在那個人身上了。
“說實話,你是很接近‘道’的。”抱樸一直隱約有這種感覺,“道是無為,返本複初,謙退不爭,貴和無度,稱中庸、拙樸。怎麼說呢,你的呆氣,反而親近道家之道。”
“什麼意思?”
“而且你的氣也不錯。知道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氣,氣之聚,乃人之人生,你的氣雖然有點混沌,但是很柔和很簡單,感覺起來比較舒服。唔,可能就因為這,我那時才會放心地接受你的恩惠……喂,你不要以為大街上隨便誰給我饅頭我都會要的。”
“你到底說什麼呀?”袁舉隆從剛才開始就聽不懂他的話。
抱樸瞟了他一眼,“這些道理是很複雜的,我就不跟你詳細講了,總之,我以後還是叫你善心人好了。”
什麼意思?袁舉隆咬牙,這小鬼真把他當傻瓜嗎?一會兒又泄下氣來,趴在書案上,喃喃道:“善心人嗎……可是,我現在心裏頭好像有魔。”
“什麼?什麼魔?”抱樸對那些非人類最敏感。
“心魔,”袁舉隆將手放在心口,“近來老是有不應該的想法,我懷疑心裏頭住著一個魔鬼。”種種異樣的念頭,真的好像是身體裏麵有另一個人。
“住在你心裏?”抱樸嚇了一跳,從道袍下方抽出一麵古怪的銅鑼,罩在袁舉隆胸前敲了敲,仔細聽它的回音,然後收回去,“沒的事!你別誆我。”
“小鬼,你不懂呢。”袁舉隆歎了口氣。
“別叫我小鬼。”抱樸踩他一腳作為報複,“你也別整日呆想啦,反正你的腦袋想也想不出所以然來的,喜歡她就喜歡唄,有什麼了不起的?有力氣就去追她,追到算你走運,追不到就認倒黴,男子漢大丈夫嘛,幹嗎弄得自己這麼煩?”
他倒把事情說得簡單至極,別人聽了肯定會笑出來,但袁舉隆本身也是簡單得過分的人,哈哈一笑,“說得對,我袁四吃虧也不是這一回了,早慣了,還怕什麼?我喜歡是我的事,我愛當傻瓜也是我的事。小鬼,你也隻管捉你的妖去,反正你也被旁人笑慣了。”
兩個在別人看來都沒什麼腦筋的家夥相互看了看,再哈哈一笑,皆覺得精神振奮了許多,渾身又充滿了不怕天不怕地的傻勁。
此時若有別人看見他們的模樣,八成會覺得這兩人離瘋子又更近一步了,但不知何時起就站在門外,靜靜地聽他們交談的男子倒不這麼想,他眼含欣賞之色望著屋裏兩個眉飛色舞的年輕小子,悠然地微笑著。
袁舉隆不經意看向門口,見到他,連忙站起身來,“唐先生,您來了。”
唐祈雍點點頭,走了進來,“我來看看。你說今日會把功課送過去的,怎麼又拖延啦?”
“呃,還沒寫完。”袁舉隆臉紅了紅,招待先生落座。
抱樸向來對書生文人敬而遠之,也沒興趣去瞧那教席夫子的相貌,低頭便鑽出門外,“我去捉妖啦。”
“那孩子?”唐祈雍望了望他的背影。
袁舉隆隨他的目光看去,“哦,他叫抱樸,我偶然在外麵遇到的,似乎是個道家弟子,暫住在袁府。”
唐祈雍笑得似有深意,“很有活氣的孩子呢。”
袁舉隆給他倒了茶,“那小鬼老是嚷著捉妖捉妖的,玩鬧得厲害,一刻也靜不下來。”
“未必便是玩鬧……”唐祈雍在飲茶的同時悠悠地插口。
“什麼?”袁舉隆沒聽清。
“先不談這個,”唐祈雍仔細地看著他,“瞧你的臉色,比前些天好了很多。”
“是。”袁舉隆笑笑,“清爽多了。”
“那很好,”唐祈雍放下茶杯,“怎麼?困擾你的事情想通了嗎?”
袁舉隆沉默一會,搖搖頭,“還沒有,恐怕是永遠想不通的。”有些事情始終是個難解的結,以後該怎麼做他還不是很清楚,但至少,他不想再借癡呆來逃避了。
“你能這麼想已不容易了,”唐祈雍溫和地笑著,“人生之事,不論聰明與否,想是想不通的,依照自己心意去做就是了。”
袁舉隆一愣,總覺得唐先生似乎什麼事都知道,“謝先生指點。”
“既然精神好些了,那麼抽空出去散散心吧,我也有件事想讓你幫幫忙。”唐祈雍忽然又道。
“先生有何事?”
“不是什麼大事,我有位舊友,家中此月下旬辦壽宴,托我寫了副壽聯,路途稍遠,你幫我送去吧。”
舊友辦壽宴何不親自去一趟?袁舉隆心中略疑,卻也立即應承下來。
“我那位友人身份有些特殊,到時恐怕有許多客人,我看你早幾天出發,到她那裏可住下。”唐祈雍微笑著,眸中精光一閃而逝,“我給你修一封書帶去,她自會妥善招呼你。”
身份有些特殊?袁舉隆驚疑地望著眼前巨大的城堡和森嚴的守衛,究竟特殊到什麼程度啊?
唐先生也太輕描淡寫了吧。
在城堡邊兜了半圈,他才了解清楚唐先生的這位“舊友”的背景——
當今武林最大勢力神風堂的堂主嶽華庭——的祖母,同時也是江湖上幫眾最多的丐幫的老幫主的師姑、峨嵋派掌門的義母、崆峒派掌門的幹祖母、傳說中的大俠燕北行的祖師奶、武林年輕一輩高手中風頭最勁的少俠鄔敏辰的祖師太……屹立江湖近百年不倒,至今仍為掌控數大幫派的背後之黑手,即將舉辦誕辰一百一十八歲盛大壽宴的怪物級老太婆——
稱呼嘛,她老人家的芳名當然沒有人敢叫了,江湖上的人尊稱她為老太君或太上老太君,幾個幫派裏威懾江湖的大頭們共稱其為老祖宗(暗地裏則叫“老不死的老太婆”)。
這種人物怎麼是唐先生的“故友”?袁舉隆原本心裏打著鼓。
可是當他惴惴地將壽聯和書信遞進去時,那位老祖宗不瞧則已,一瞧立馬丟下拐杖飛奔而出,拎著他回來內堂,迭聲追問唐先生的近況。
更離譜的是,她談到瀟灑飄逸的唐先生時,竟還露出少女般嬌羞的神情,讓袁舉隆禁不住當場連打三個冷戰。
這位“故友”可真是……袁舉隆瞄了眼摟著壽聯正在迷醉的老太君,渾身再打一個哆嗦,趕緊將心裏於唐先生不敬的想法壓下去。
“你說那位‘唐先生’現在是你的教席先生?”老太君轉頭,眯著眼睛盯住袁舉隆看。
“是。”袁舉隆恭敬地答道。
老太君伸出枯柴般的手,摸摸他的頭、臉,又滑下去摸他的兩隻手,“小子你福分不小呐,多少歲了?”
“二……二十二。”袁舉隆拚命忍住寒顫。
“長得一表人材哪,娶媳婦了沒?”老太君咧著凹陷的幹癟的嘴笑嗬嗬,鳥爪一樣的手已經順著臂膀摸到他的胸膛了。
“沒、沒、沒有。”他的牙齒不知為何在打顫。
老太婆還在摸,轉到他背後一直摸下來,到了他的臀部,“嘻嘻,挺結實呢。”
可憐袁舉隆已經嚇得腦中白茫茫一片,就在他慘叫出聲的前一刻,堂外有人高聲稟報。
老太君扶起杖拐,眨眼間恢複成走路顫顫巍巍、說話悠悠晃晃的標準老人樣,由堂外進來的七八個婢女攙著才站穩了。下令叫總管好好招待袁舉隆後,被婢女們小心攙著走了。
總管彎腰恭送老太君離去,轉身見到袁舉隆仍處於石雕狀態,奇怪地輕輕喚了聲:“袁少爺?”然後不禁一聲驚呼,隻因見到那位袁少爺竟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口冒白沫。
在幽靜的院落住了兩日,袁舉隆方恢複了正常的臉色和吃飯的胃口。
雖然他很想速速告辭回家去,但總管老是回他說,他是老太君的貴客,須得通報老太君後才能走,然後老太君又吩咐下來好好招待他不得怠慢,還在壽宴上給他安排了席位,總而言之,不讓他走就是了。而他又沒膽子自己找那老太婆辭別,所以隻得待了下來。
他所住的房間位於占地廣闊的神風堂總壇城堡中的後方院落群中,四周種滿楓樹,時值初秋,楓葉蔥榮,偶有幾片已顯現紅脈,在楓林中的幽徑亭台、小橋流水襯映下,確實是一片優美風景。袁府雖也是富貴氣派,但絕無此大氣魄,袁舉隆居住於此,倒也不算太鬱悶。
可是美景當前,更易觸景傷情,思念起她來。
紫煙,不知她如今在做些什麼?幽幽地懷想,袁舉隆輕皺起眉。好想她啊!若不是被困在這裏,他恐怕又不顧她的驅趕到她宅子邊去偷望她的樓台了吧?
真的真的好想她啊。
正痛苦難當之際,忽聽楓葉另一邊傳來嘈雜聲,袁舉隆起身望了望,然後招來一個傭仆詢問,才知是他所住的房子隔壁入住了另一個貴客,是老太君的親戚後輩。
反正是他不認識的人,而且凡是跟那老太婆有關的事都讓他不由自主地顫栗,所以袁舉隆連鄰居都懶得去打招呼了,躲回房裏獨自玩棋子打發時間。
又過了一日,當夜袁舉隆睡得正熟,忽然覺有異樣。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睛,入眼竟是那老君皮的臉,正笑眯眯地俯望著他。
嚇到三魂六魄離體,袁舉隆彈開身體,張口欲呼。
可早有預料的老太君伸出手指一點,他那將響徹九霄的慘叫便硬生生地消彌於喉頭,僅剩下一陣“咕嚕嚕”的聲音,驚恐萬分的眼睛,死死地瞪著她——“你想幹什麼?饒了我吧,救命。”
“小子,你醒啦?嗬嗬,不好意思,老身本來還不打算讓你醒的,不如你閉上眼再睡會兒吧?乖。”老太君露出慈祥的笑,呃,感覺是因人而異的,至少老太君自己覺得她現在笑得非常慈祥和善。
袁舉隆拚命想搖頭,也拚了命想讓手腳移動,卻不知怎地,連一根手指頭也無法動彈,聲音又發不出來,全身隻有眼睛可以眨動。
眼睜睜見那老太婆越來越近的臉,他瞠目欲裂而無計可施。
老太君笑嘻嘻地仔細打量過他隻著單衣的全身,“嗯,不錯、不錯,嘻嘻……”
“你到底想幹什麼啊?放過我吧。”袁舉隆艱難地眨著眼皮。
“別急別急,馬上就準備好了。”老太君拍拍他的臉頰安撫,卻讓他眼睛翻白,陷入半昏迷狀態。“小子,你唐先生要我關照你呐,老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嗬嗬嗬……辦得這麼好,唐先生會很高興,嘻……”老太君嘴裏叨念著不知什麼東西,敲了敲手杖,門外立即進來幾個人,手腳利索地扛起袁舉隆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