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所有殘缺的部分

原是一本完整的自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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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席慕蓉《殘缺的部分》

采薈佇在那裏,看著身邊好友若無其事地洗手、烘幹,再掏出粉盒慢條斯理地補妝,心裏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你們從哪裏把那個傻瓜找來的?”她不客氣地開口,而且單刀直入。

接了林蓉的電話急匆匆趕到這家麥當勞,還以為有什麼關於民生的大事,沒想到是被騙過來變相相親……采薈無奈地朝天花板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哎呀,你也別說他是傻瓜好不好?”自知理虧,林蓉賠笑說話,“你不覺得他長得很帥嗎?他醫學院的同學還因為他長得像F4裏的周渝民,替他取了個外號叫‘仔仔’呢!”

“去你的!”采薈沒好氣地回她,“我對奶油小生沒興趣。你別轉移話題,老實交待這是怎麼回事!”

林蓉吐吐舌頭,隻得說:“其實他是我家方尉平的高中同學,也是鐵哥兒們。你知道的,在天柱山的時候,尉平幫我們照了不少照片。後來他去朋友那裏玩的時候,池勇(也就是‘仔仔’啦)看到了,對你是一見鍾情啊,非纏著尉平介紹他認識你不可;那,我呢,也隻好……”

采薈聽她聲音漸漸低下去,氣得七竅生煙,“好你個林蓉,這麼簡單就把我給出賣了!”

林蓉趕緊分辯,“不是啊。我是看‘仔仔’條件不錯才介紹給你的啊。你看,他外形很不錯,俊雅帥氣……”

“我討厭奶油小生。”采薈毫不留情地打斷她。

林蓉不管,繼續吹捧:“又是醫學院的本科生,馬上快畢業了,將來是穿白大褂的醫生,前途無量……”

“我怕手術刀,也討厭消毒水的氣味。”

“而且關鍵是,他對你一見鍾情,喜歡得不得了。俗話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你考慮一下不好嗎?”

采薈歎口氣,說:“算了,你也是好心,可是我真的是沒興趣!”她不準備再和林蓉爭執,領先出了洗手間,回到座位上。

方尉平坐在桌子邊上等她們,‘仔仔’則去點餐了。看來這頓飯勢不可免,采薈隻好“既來之,則安之”,見機行事。

不一會兒,就看見高大的‘仔仔’托著滿滿一盤小山般的食物,滿麵堆歡地過來了。采薈看著他臉上欣喜若狂的笑意,渾身都不自在起來,隻好別過頭當是沒看見。

“來,你看還夠嗎?合不合胃口?”池勇笑容滿麵,殷勤周到,把食物一一放下,“我點了雞腿漢堡套餐,雞翅,奶昔,甜筒,香芋派……”

采薈暗下歎氣:他當喂豬啊,買這麼多!

不過,林蓉和方尉平可是開心得很。有機會來白吃白喝一頓,那個“被宰的人”還甘心情願買得這麼豐盛,他們當然何樂而不為呢?

席間當然少不了一些寒暄和客套,采薈不想給對方留下希望,索性一句話不說,隻是埋頭大嚼。倒是林蓉怕場麵尷尬,不斷說話來打圓場,熱絡氣氛。

看那個“仔仔”樂得嘴都合不攏的樣子,采薈恨透自己的損友。要是讓他誤會自己也對他有意思,那麻煩的事可就更多了。想到這裏,她清清嗓子開口,無非想打消那個未來醫生對自己的愛慕之意:“我說個笑話給你們聽吧。”

“啊,好啊。洗耳恭聽。”聽到伊人開口,池勇清秀的臉龐露出笑容,喜不自勝。

“有個老處女三十歲了,還嫁不出去。結果她的朋友就好心替她介紹對像,約好某天下午在麥當勞門口跟相親對像見麵。”采薈麵無表情,侃侃而談。

林蓉聽到這裏,覺得不太對勁,趕緊幹咳兩聲,拚命朝她使眼色,示意她別再說下去。

采薈理不了許多,徑自續下去,“結果有個小偷在麥當勞上層的四十三樓入室盜竊,失足摔下來,恰好把在麥當勞門口等人的老處女和相親對像砸到。小偷當場死亡,老處女送醫途中身亡,相親對像也受了傷。”她停頓下來,目光似笑非笑地掠過坐在自己對麵的“仔仔”。

“你們說這個老處女是不是好倒黴?”她特意幹笑兩聲。

方尉平和林蓉臉色難看,一時間說不出話。這則新聞上周在晚報上刊登出來過,要是其他時間聽確實有點搞笑的意味,可是——

他們現在不但算是在“相親”,而且地點也選在麥當勞……

采薈簡直就在變相地拆台嘛!

“是啊是啊。”隻有遲鈍的未來醫生不為所動,還興高采烈地開口附和,“她真的好慘啊。不過聽你這麼說,麥當勞確實不適合等人約會哦。不如我們下次約別的地方好了。‘必勝客’好不好?”他一臉笑意,提出了下次邀約。

天!居然還說下次?

采薈被他的遲鈍(或者說是“裝傻”)給打敗,一撇頭,幹脆不說話了。

林蓉和方尉平長歎一口氣,趕快轉移話題,順利化解了這一危機。

吃飽之後林蓉提議再去別處逛逛,“仔仔”當然連聲附和。采薈簡直受不了他們這種“趕鴨子上架”的媒人行徑。她眼珠一轉,索性“化被動為主動”,否決了去紅茶坊喝茶聊天的提議,建議說:“不如我們去舞廳吧。正好吃飽了消化一下。”

開玩笑,吃得撐成這樣還去喝什麼茶,擺明去大眼瞪小眼,說不定還要自述家譜!索性去舞廳那麼嘈雜的地方,叫他要聊也聽不見聊些什麼!

沒想到此舉不但沒嚇跑池勇,他還很開心地讚同說:“好呀!我還沒怎麼去過學校外麵的舞廳,正好去見識一下。”

看他一臉單純的笑容,正是那種“隻要陪在你身邊就好”的真誠模樣,采薈心中不忍,但是到此地步後悔也不成了。沒奈何,四人一行,浩浩蕩蕩前往舞廳。

隻是,采薈沒料到他們會來到這裏。

仰頭打量夜總會的霓虹招牌,她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說是熟悉,她實際上也隻來過一次,可是她至今仍記得,在溫暖洶湧的舞曲環繞中,在他懷中醺然欲醉的感覺。那一刻她幾乎以為自己就是童話中幸運的辛蒂蕾拉……

“就這家吧。”

“嗯,這裏的駐唱搖滾樂團挺不錯的。聽說四個成員都是不俗的帥哥喲。”

“哈,那倒要見識見識。”

身邊夥伴的談話模糊得猶如夢境。她要使盡全力握緊手掌,才讓指甲深深陷進手心的痛楚喚醒了自己的神誌——

放心吧,放心吧。

理智回來了,腦海深處有個聲音告訴自己,他們樂團已經被電視台挖角走了,不會再留在這裏了。她也可以安心,不用擔心在好友麵前失態,因為她不會在這裏看見——宋宇!

渾渾噩噩地踏進大門,喧鬧的人聲和音樂一下子淹沒了遊離的思緒。每席桌台上幽幽燃燒的紅燭,宛如情人朦朧的眼波,孕育著曖昧的別樣風情。穿著火辣前衛的青年男女在光線昏暗的舞池中恣意扭動,給冷暗的大廳帶來外麵世界的熱力。

四人選在角落中坐下,不約而同點了清涼的果汁飲料。樂曲停頓的間歇,采薈輕輕晃動著玻璃杯中的冰塊,看著冰晶透明的色澤在搖曳的燭光下染成了老照片的昏黃與朦朧,任是再巧妙的調色也無法惟妙惟肖地模擬,此情此境,美不勝收。

適才在台上熱舞歡歌的青春男女帶著汗流浹背、酣暢淋漓的暢快勁一一退下。舞池中隨之起舞的客人們也陸續回座。這間人聲鼎沸的舞廳竟迎來了短暫的寧靜。

接下來,有兩個男人背對著舞池把架子鼓和電子琴等器具搬上台。四周的客人還沉浸在適才狂野激烈的氣氛中,沒人注意到這一切。隻是,當那個熟悉的背影落入眼簾,采薈一時失控,不由站起身來。

她的突兀舉動在人頭攢動的大廳自然引不起任何注意,卻不免令同來的夥伴側目。

“怎麼了?”池勇一直注意著她,不由關心發話。

她頓了頓,緩緩搖了搖頭,又坐了下來。

為什麼他還出現在這裏?

他不是已經被慧眼的伯樂相中,告別這種玩票性質的流動表演,即將走上屏幕大放異彩了嗎?他得到失散多年的舊情人相助,應該“好風送我上青雲”了嗬。

種種疑問在心頭盤桓,采薈無計可施,隻得靜觀其變。

器械擺放完畢,她看到又有兩個男子走上台去。等他們四個分別站好位置轉過身來,果然不出所料是宋宇他們四個。

采薈他們所坐的席位在偏僻的角落裏,再加上舞台頂上眩目的霓虹閃爍效果,從這裏遙望台上,四人的麵貌並不真切。

不過那是對別人而言。

曾經與之相依相偎的戀人,怎麼能認不出他?

采薈遠遠地看著舞台燈光籠罩下的宋宇,澀然苦笑。

她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使他們還繼續出現在這家小夜總會。在她的想象裏,有了魏心嵐這位“點石成金”的金牌經紀人在幕後推波助瀾,他們這支原先隻堪稱二流的搖滾樂隊別說上衛視節目,進駐流行排行榜,就算打進國際流行樂壇都不會令她更驚訝。可事實截然相反,他們居然還窩在這家小小的夜總會裏駐唱……

樂團的表演已經開始,四位不同類型的俊男也頗吸引了一些觀眾的眼球。隻是他們的表演卻平淡得欠缺了生氣和活力,令得算是慕名而來的林蓉大為失望:“四個人也許長得還不賴,可惜看不太清楚;更令人失望的是,表演水平實在是太普通了!”

的確,對這次表演,大部分觀眾秉持著和林蓉類似的看法。場內人聲嘈雜,不絕於耳。高談闊論、放聲大笑,包括嗑瓜子的細碎噪音一波波襲入耳中。也真難為了台上那四個人還能若無其事地繼續表演。

采薈暗暗搖頭,心中不由生出淒涼之意。看見他落到這樣的境地,被他惡意拋棄的她反倒不忍起來。心髒處傳來的刺痛鮮明得叫她無法忽略。

她和宋宇的關係,到底應該怎樣定位?

初初相識那時,她與他算是各取所需、臨時玩伴。包括她和宋宇攜手上街去畫框店的那天,她也從來沒有把個性惡劣的他看做自己男友的打算,還惟恐遭到老師的誤會。

隻是,時光荏苒,世事變遷,她起初深惡痛絕的男子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她的心上人。在明知對方刻薄自私本性的同時,她仍是義無返顧地淪陷下去。

她,愛上了宋宇。諷刺的是,就在此刻她才發現對方永遠不可能愛上她。因為早在十七歲的少年時代,他已經把另一個女子的倩影深深烙印在心版,永難忘懷。

再次在愛情戰場上受挫的她,選擇離開……

她與他,從來沒有一刻如平凡戀人般的約會、相戀、告白、分手……他,從來都不是她的男朋友!

忽然,一陣很大的騷動引起眾人的側目。正在表演的樂隊被迫中止了節目,夜總會經理模樣的人跑上了舞台。幾人稍事爭執之後,場內保安強行上台搬走了鼓架和琴等器具,隨後又有專人搬上了類似的樂器。佇在舞台上的四個人開始還想爭辯,隨後也歎口氣自行下台了。

這番混亂令舞廳的客人們大為不滿,有的人甚至大聲叫囂,質問起原因來。也因此,整個廳室的樂聲雖然中止,喧嘩吵嚷聲卻比任何一刻都要嘈雜混亂。

最後,還是經理模樣的中年男人跑上台,拿起麥克風壓下了全場的聲浪,“很抱歉打擾了各位聽歌的雅興,鄙人代表‘仙樂’夜總會全體員工表示歉意。此外,我要告訴大家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他特意拖長了腔,“本舞廳請來了現在最紅、最火、最熱門的青春偶像組合——‘戰栗’樂隊,來為本場的客人作特別演出!”

一陣靜默之後,全場轟動了!伴隨四個年輕大男孩的出現,全場的客人爆發出一波又一波的尖叫,真是名副其實的“戰栗”!

“天哪,太好運了!”

“在這裏竟然能看到‘戰栗’的現場演出!”

林蓉和方尉平他們也一陣慶幸。

四顧周圍,每一桌的客人幾乎都同樣沉浸在驚喜的氛圍中,為能見到電視屏幕和排行榜常客的樂隊激動不已。

同樣是搖滾演出,歡呼聲取代了肆意嘈雜湮沒了那四個被趕下台的樂手們的沮喪。沒人留意到他們,從光鮮燦爛的舞台中央被強行帶下去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更何況隻能站在黑暗的角落裏,以百感交集的心情注視著那幫占領自己領域的人們接受觀眾的膜拜……

采薈注視著他們,或者說——注視著他……

那張曾經躊躇滿誌、趾高氣揚的清俊臉龐上,布滿了失意和陰鬱。他那不可一世的自尊和驕傲被眼前的現實粉碎得如此徹底。他是個人生的失敗者,可悲可歎的可憐人!

可是,即使是這樣,采薈的目光也不曾稍離。

前天,鄒岱老師打電話來說畫展的事情,並委婉地問她畢業後的打算,表示“你是我重要的學生,我希望你選擇正確的道路,得到好的歸宿”。

如果是在稍早時候聽到這句話,她的命運,會不會從此向另一個方向發展?

在少女時代開始就無可救藥地迷戀上老師,甚至不惜為他抉擇了往後的人生道路。遠離父母親人的身邊,來到離鄉萬裏的陌生都市。可是溫柔的老師不再專屬於她,而是選擇了自己的伴侶。冰冷寂寞的心在紙醉金迷的黑夜中顫抖,懼怕春夜裏殘存的寒意,她找到另一個同樣孤寂無助的靈魂,以為兩人相擁就可以忘記所有的恐懼和寒冷。

可是她從未向往過黑暗嗬。

她自小到大,鍾愛的一直是陽光。是老師的和藹親切,溫柔嗬護。隻是誤以為被光明拋棄才會毅然投身黑夜……事到如今,她的情感早已泥足深陷,又怎能輕易抽身?

也許,在不知不覺之間,她早已戀上他的陰鬱、他的孤僻、他的刻薄、他的乖戾……被黑暗吸引的她,卻兀自懵懂無知。

即使是他落到現在的境地,她也一樣愛著他……

心有所感,她感受到同樣注視著宋宇的一雙視線,循來處回過頭去——

另一處冷清的角落裏,身形高大的男子渾身散發出森冷的氣魄,叫人無法把他和夜總會裏其他的龐雜人等混淆。他身後站著的數人中,赫然便有夜總會經理和肥頭大耳的衛視電台製作。注意到采薈的審視,他迎上目光,從唇角溢出一絲冷笑,旋即戴上手中的墨鏡,飄然離去。

采薈靈機一動,約略猜出了此人的身份。那“戰栗”樂隊從天而降,且恰好打斷宋宇他們表演的巧合也就不難解釋了。

這可否算作一個有計劃的預謀?遭到這種強有力的打擊,宋宇他們的小樂團又怎能繼續在“仙樂”夜總會生存下去嗬。

思索間,她沒留意到場中的形勢起了變故。

站在台下的宋宇他們四人,言語間起了衝突,互相埋怨之後升級到動手。當四人的輕微肢體碰撞上升到粗魯推搡之後,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終於演變成全武行。這場騷亂就發生在舞台下麵,不可避免影響到台上演奏的“戰栗”樂隊。而夜總會那富有情調的昏暗光線,這時卻給了大家混水摸魚的好機會。不少“戰栗”樂隊的樂迷趁機靠近舞台,想親近心中的偶像。夜總會的保安既要拉開打群架的宋宇他們,又要驅散樂迷,頗為力不從心。現場頓時大亂。毆打聲、痛哼聲、杯盞破裂、尖叫、驚呼、怒罵……無數種噪音在昏暗光線的掩護下交織成混亂交響曲,不準備趟混水的客人們開始紛紛走避。一時間,桌椅碰撞聲也摻雜進去。新一波的混亂使得現場更加不堪。

采薈他們這桌地處角落,受這場風暴波及較小,但也隻好站起身縮在角落。接下來,警笛聲“嗚嗚”響起。這場空前的騷亂終於驚動了警方。在武裝執械的警察幹預下,宋宇他們先開打的四人和過於狂亂的樂迷被分批帶上警車,“戰栗”樂隊也在武警保護下坐車離開。本來以為會大賺一筆的夜總會經理看著滿室狼藉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