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花辭(新聊齋係列)(未稚)
楔 子
清秋夜,羅衣寒。
廊回夢淺,人立小庭深院。
院子西南角栽著大片的木芙蓉花,偏逢這清秋夜凜恰是它飲露盛放的季節,大朵鮮麗的花瓣簇擁在一起竟平添了些招搖媲美之意。素衣女子便倚著雕欄靜靜站在花陰下麵,黲淡月色下她的身子骨顯得格外瘦削,仿佛風一吹便能輕飄飄穿透過去。
“人比黃花賤呐……”蘇廂辭啐了一句,伸手就要去接被風拂落的芙蓉花,那朵花瓣竟從她的手心穿透,飄悠悠落到地上。
蘇廂辭呆了一呆,不可置信地望著地上那朵花瓣。為何……她竟觸摸不及?!
下意識退後幾步,地上落著她的影子也巍巍一顫,是的,她還有影子——因為那本是她的肉體,本是完好無恙的肉體,卻好似已經不存在於這天地之間,無法觸及陽間的一草一木。
車輪碾過的聲音自耳後響起,伴著另一位女子宜喜宜嗔的嬌笑:“夤夜露冷,這個時候,二姐應該待在閨中好生歇息才是。”
女子話語輕巧,卻透出一種說不出的空靈,襯在這凝冷的秋夜裏更顯得悚然了些。
蘇廂辭微微偏過頭去,首先入眼的是桃花紙傘的一角,月光打落的陰影遮住了女子大半張麵容,唯見得一雙淡燕脂色的唇,卻足以想象那女子的容顏便如傘上桃花一般嫵媚妖冶。隻可惜了這雪膚花貌的女子如今隻能坐在輪椅上,狐裘薄毯蓋著雙膝,露出細白的纖足。
那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蘇家三小姐,蘇瞳若。
“為何我碰不到它們?”蘇廂辭並沒有看她,依舊安靜地站在那裏,任飄零的落葉生生自她的身體穿透過去,“我的身體……怎麼了?”
“姐姐不是不喜歡花嗎?”蘇瞳若執傘的手輕巧一晃,略微傾斜的角度方巧讓人看見那雙秋水瑩然的眼,笑吟吟地看著蘇廂辭,“如今那些多情的花瓣叨擾不及你,豈非好事?”
“我的身體……已經不屬於我了。這六年來一直是你駕馭了我的身體,是不是?”蘇廂辭木然地注視著自己的指尖,“為何我的魂魄還在這裏?”還要眼睜睜地看著這凡塵的靡麗,伸出指尖卻觸碰不及?
“魂魄?”蘇瞳若搖頭輕笑,“不,姐姐,那是你的殘念。你的身體裏隻剩了那一點殘念,而你的魂魄,早已在閻王殿了。”她的頸項落了一枚芙蓉花瓣,並沒有去撣,瑰色花瓣覆在透明的肌膚上,卻似已經滲透進去,融入她的骨髓,她偏生得是個妖嬈如花的狐媚女子!
“但我喜歡你的身體,所以我要留著她。”
待她道出最後那句話時,蘇廂辭已經伸手摘下一朵木芙蓉花,簪在發間。
“我需要一個無病無恙的肉體,才能由著我為所欲為,才能……當個名副其實的狐狸精。姐姐你道是不是?”蘇廂辭的眼波漾開一絲笑意,回眸之時,蘇瞳若已經安靜地躺在輪椅上睡著了——不,那不是睡著,而是她的靈魂已經寄附在蘇廂辭的身體裏。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蘇廂辭的視線落到遠處,那芙蓉花叢旁栽著一株百年桃樹,曾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季節裏,那個男子手執玉扇風雅如畫,也用這樣詩意的口吻道出這句——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可你到現在都不曾告訴我,魚之樂,究竟因何……”蘇廂辭提裙走到桃樹前,桃花早就謝了,唯剩得稀疏交錯的桃枝上係著許多個香囊,每個香囊上都繡著一兩句詩,或詠景或抒情,皆是她從前縫囊葬花時隨性而作。
她的手指觸摸到係在樹梢上的那隻精巧的金線繡囊,驀地頓住。
“紫陌瀠煙繁塵斂,楚竹清湘奈落天。”蘇廂辭喃喃念起,眸光刹那如霧空茫,“紫楚……”
那是他的名——
紫楚。
唐,萬歲通天元年,武後治世。
黔州,楊城。
寶馬雕車停駐在上官府別院時已是深夜,幾點疏星綴著墨灰的天,一灣娥眉月自雲縫裏透出些光亮,淡蒙蒙的似也染了幾許醉意。紫衣男子撩了衣袍走出簾縵,腳步剛接觸到地麵時忽地一個趔趄,下意識地抓緊正要前來攙扶他的一隻胳膊——
“嘖。”來人吃痛出聲。
“抱歉……”紫衣男子醉容疲倦地笑笑,抬起眼來,看清替他掌燈引路的原來是位女子。
“小飲怡情,大醉便傷身了。”那女子微偏過頭,也不避諱,燈火一晃便晃到對方的臉上。男子顯然醉得不輕,原本綰發的紫玉簪早不知遺落在何處,垂散的黑發有些淩亂地覆在臉上,星眸慵懶微闔,偏是這一副淺醺半醉的神韻更顯得他風雅如畫。
女子的眼波漾開一絲笑意,醉酒的男人她見過不少,但連醉態都這樣好看的她卻是第一次見——尤其是當瓊漿玉露沾了一身的書香氣時,更暈染出一種難描難畫的風韻。
眼前這個男人便是上官家的大少爺,曾經名滿黔州的風流才子——上官紫楚。
而之所以要冠上“曾經”二字,隻因為——女子的餘光微微右移,燭火離得近了,也讓她看清被他右邊的長發遮住的一隻銀色眼罩,暗暗道了聲:“可惜。”
可惜當年令無數閨中少女懷春以盼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如今卻成了獨眼之人。再怎樣的風流瀟灑都會因這隻眼罩而大打折扣。
上官紫楚似乎並未聽清她那聲喟歎,“一醉解千愁。若真能喝醉,也未嚐不是好事。”他在她的攙扶下虛飄飄走了幾步,似有些疑惑,“你是……”
新來的丫鬟嗎?他對她的模樣絲毫沒有印象。又或許隻是因她的眉眼太過普通,普通到——即使再多看幾眼也很難將她記得真切。但那笑容很好,好像天生就是個宜喜宜嗔的姑娘,以至於那原本平淡無奇的眉目掩映在燭火裏也多了一份欲說還休的幽然。
畢竟隻是個丫鬟,若太出眾了反而會搶了小姐的風光。眼下這姑娘倒是恰到好處。
“阿寶。”掌燈女子隨口答了一句,並不自稱“奴婢”。
“阿寶……”不知是想到了什麼,上官紫楚按住太陽穴,“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反而是因為醉了心誌,竟將清醒時的那些被遺忘的記憶也挖掘出來。是真是幻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又似乎那年所經曆的一切也隻是春夢一場,夢裏有個桃花容顏的玲瓏少女,欣賞他的才情卻也挑剔出他所有的錯誤,會在月影深處執傘而立,會在春分時節縫囊葬花……
隻歎春夢無痕,縱然當時山盟海誓,夢醒時卻已成了沉潭古玉,統統忘得徹底。
“阿寶……”上官紫楚又兀自重複了次,笑出聲來,“我確實……聽過這個名字……”他的眼皮漸漸睜不開,似乎思緒已經承受不住醉意的侵襲,“嗬……那麼傻氣的名字,一聽就知道……是她胡謅來的……”
掌燈女子不置可否地笑笑,“大少爺果真是喝醉了。”
“醉了嗎……”上官紫楚口氣闌珊,不知被虛扶著走了多久,隱約察覺到異樣,“這裏……不是北苑……”他眯細了眼睛想要看清周遭的景象,卻隻望得女子纖柔的背影在燈火裏越發模糊不清,她不經意偏過頸項,露出耳下一隻亮瑩瑩的明月鐺。
那副珍珠耳墜顯然價格不菲,便連她引頸而盼的姿態都那般清貴優雅,根本不像是普通的丫鬟……上官紫楚突然反手將她拉住,“這裏不是北苑。”他加重語氣,消了幾分醉意。
“這裏是南苑。”掌燈女子竟不否認,仍是淺笑吟吟,“繞過前麵的鬆獅假山,便是大少爺的書齋了。今晚府裏並不甚太平,少爺還是留在那裏過夜吧。”
她自顧自將燈籠塞進上官紫楚手裏,同時右腕一翻,便輕鬆掙脫開他的鉗製。此時有夜風過境,吹來一陣淡淡的藥草香氣,是她身上的味道!上官紫楚已然清醒了大半,本能地想要上前捉住她,女子身影一晃卻已閃至遠處,衣袂飄飄站在欄檻上。
女子望著他,幽幽不語的眼神,竟似包含著萬分不舍。
“你受傷了?”上官紫楚卻是問出這麼一句,難怪方才自己抓她手臂時不當心弄痛了她。他努力將燈籠舉高,想要借此將她看清,那陌生的麵容怎會有這般幽然熟悉的笑意?好似許多年前便已將它銘刻進骨子裏,“你……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