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三年年末,建康城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到了二十日白天,雪雖然停了,可天氣依然陰霾霾的,不見一絲陽光。
城頭除了少數幾名在角樓上巡邏的士兵外,大部分守門的兵丁都躲在了城牆下的休息間裏烤火取暖,城門口排了長長的等候進城的隊伍,厚重的城門已經半關。在離城牆幾裏地外,無數從各地逃來的流民、還有建康城的乞丐,聚成一團,靠僅有的幾個火堆取暖。建康城裏的災民和乞丐,本來就多,前段時間北方接連不斷的水災、旱災,使江南一帶又多少了不少饑人。
因臨近元旦,又恰逢二十八日是崔太後五十壽誕,建康的官員們,為了討太後、陛下歡心,將流民和乞丐都趕出了建康城,災民們無處可去,隻能待在沒有任何遮掩物城外,為了避免凍死,一個個哆嗦著偎依著在一起。雖然建康城各處都建了粥棚,但對越來越多的饑人來說,隻是杯水車薪。
突地,一陣寒風夾雜著雪片吹來,原本就不是很旺的火勢,一下子又弱了許多,火光若隱若現,似欲熄滅,雪片更如刀子般割在身上,災民中隱隱傳出了孩子的哭鬧聲和婦人的安撫聲,但當衛府派出甲士走進的時候,母親們都緊緊捂住了哭泣孩子的嘴,災民連呼吸聲都壓低了,不敢發出絲毫稍響的聲音。不少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或許明天早上從這裏拉出去屍體中,就有他們了。
“咦?”濃濃的粥香味彌漫在空氣中,饑人原本無神麻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不少人興奮的“嗖”得跳了起來。
“唰!”整齊的拔刀聲,一柄柄尖刀在夜色中閃著寒光凜冽,一名全副盔甲、看起來似乎是小首領的甲士大聲喝道,“一個個的來,不會少你們一份!但——誰敢趁機作亂,殺無赦!”最後三個字,被那甲士說的煞氣騰騰,饑人一個個畏縮著,跪在了地上。很多人聽到了晚上還能喝到熱粥,眼淚一下子滑過已經凍僵的臉,今天晚上好歹能保住命了。
“嗒!嗒!嗒!”一陣陣悶雷般的響聲傳來,地上隱隱震動起來,眾人茫茫然的抬頭,隻見遠處煙塵滾滾、驚雪四濺,眾人麵露驚容,幾名反應快的趕緊拉著自己的行李,遠遠的離開城門口。
馬匹聲漸進,一長隊昂然跨坐於駿馬之上騎士出現在眾人麵前,有眼尖的已經看到為首一人鬥篷下那若隱若現的緋袍,“是大官人郎君啊——”低低的驚呼聲此起彼伏,不少人已經畏縮的跪在了地上。尋常百姓一輩子連最低的綠衣小官都不一定能見不到,何曾見過這麼大的官。
“噅——”怒馬長嘶,蹴踏之聲入耳,一名黑衣騎士跳下馬後,將一卷公文展現給守城的軍士看,軍士看了公文的內容以及黑衣騎士取來的印信後,忙朝那緋袍行禮,“大人,請!”
“吱嘎噶——”厚重的城門緩緩的打開,等城門完全打開,那些騎士再次絕塵而去,城外的雪路上,僅留下一串長長雜亂的馬蹄印。
“此時騎馬入城,莫非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在離城門口不遠處,停了一輛犢車,車內兩人透過挽起車簾的車窗,望著這一幕,車中一名頭戴二梁冠、身披鶴氅裘的雋雅俊美男子說道,說完後,又見天上大雪飄飄揚揚,他長歎一聲,“雪越下越大了。”
“等回去後,我就派人去打聽。”男子身邊的青衫文士說,又複勸男子道,“郎君,天色已經晚了,雪又這麼大,我們還是先回去吧。你身子剛好,莫再著涼了。”
“哪有這麼嬌貴。”男子嘴上說著,可還是放下了簾子,文士吩咐車夫駕車離去,車簾落下前,映入兩人眼中的是,饑人們幾乎虔誠的捧著粗瓦碗一點點的舔著稀粥的樣子,剛剛馬隊入城,那麼大的動靜,他們似乎絲毫未覺。兩人心裏百味雜陳,沉默一會,男子道,“季慎,以後每天粥棚都施粥兩次吧。”
“已經吩咐下去了,從前天開始,就一天兩次了。”施溫道,他遲疑了下又道,“郎君,隻是長此下去,以我們一家之力,怕是撐不了多久。”即使建康官辦的粥棚,一天也就施一次粥而已,數萬名災民,陸家再豪富,也無法長久的供應。
“能供多久,就多久吧,天這麼冷,晚上不施粥,死的人更多。”他如何不知這並非長久之計,可如果他現在不這麼做,別說以後了,就是今天也肯定會死不少人,有能力就繼續幫下去,沒有能力就停下,自己所求的不過隻是“問心無愧”四字罷了。
“郎君是一心為公,就怕——”施溫暗歎一聲,郎君這番舉動,怕是會礙了不少人的眼吧?這麼多災民,撇開那些老弱病殘的不提,剩下那些身強力壯的流民,哪家不眼饞?
“旁人之議,與我何幹?”陸琉淡聲反駁。
犢車緩緩駛入城內,相比城外饑人的慘狀,建康城內卻是一派花團錦簇,街道兩旁的樹上、家家戶戶的屋簷下都掛上了彩燈,燈光從各色燈紗中散射而出,暈出一片朦朧多彩的煙靄。雪越下越急,不一會屋宇、地上就覆上了一片白色,朦朧多彩的燈光映著這整整的一片白色,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