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所給予我的幫助
(一)幫助是消極的。中學畢業時,一麵考試一麵革起命來。本來在未畢業時,已與革命黨人相通,畢業後便跟著跑革命,到第二年民國成立,照理當去升學,但我不去。先父完全不說,也不勉強我。
(二)後來由革命的社會主義轉到佛家,自己東買一本佛書,西買一本佛書,暗中自己摸索——這也是主動的瞎撞,一直撞了若幹年——先父也不幹涉。我的思想轉向佛學後,我就要出家,不娶妻,先父隻將他的主意說我知道,而完全不幹涉。但我始終固執,世界上恐怕找不出像我這樣固執的人來。
(三)不娶妻。母親臨終之前告訴我,不要固執己見,應該娶親。而先父背後告訴我說,雖然母親意思如此,可不一定依照,還是以自己意思為主……先父信任、放任不管,這另有他的主意,即放任中有信任,給我好處極大……
我自己的長處
有兩點:一點是好用思想,思想深刻;一點是不肯苟同於人。至於短處,不能用一句話來說。即自己不會調理自己、運用自己頭腦,好犯失眠症,治這病就是“誠”;意思多,就是不誠。
中西學術之不同
在我思想的根本觀念是“生命”、“自然”,看宇宙是活的,一切以自然為宗,重自然,不重人為。這是中國路數。
我由佛教轉入儒家,是從明儒王心齋開始,王稱頌自然,從此我入儒家。
中國儒家、西洋生命派(柏格森)哲學和醫學三者是梁思想來源之根底。
試論朱子在儒家學術上的貢獻——兼及其理論思維的闕失。謂:《大學》、《中庸》從《禮記》中抽出,是其功也。又說:儒家孔門之學,修己安人之學也,而《大學》、《中庸》講的修身慎獨,正是傳此學脈者,其於弘揚儒學,非探驪得珠乎。
經我介紹入南京支那內學院者有熊十力(民國9年即1920年)。王恩洋字化中,四川人,也為我介紹入內學院求學於歐陽先生,卒成名於世者(民國10年即1921年)。
雜記辛亥至民初的見聞
清末在順天中學讀書時,與同班同學甄亮甫(元熙)等參加革命運動。清廷退位拋棄暴力,改業宣傳,創辦《民國報》於天津(嗣後移北京)。我任外勤記者,來往京津間,出入於國務院、臨時參議院以及各黨派總部,從事采訪,所見所聞,可資記者甚多,茲隨筆寫出一些如次:
袁世凱到臨時參議院作為臨時大總統宣誓就職之日,我在樓上記者旁聽席。袁就誓詞宣讀,純用河南地方音調,誓詞不長,旋即由議長林森引導走出議場,將在一廣闊場地,同全體議員(約百人左右)照相。此時我適亦走出議場,站在一穿行路上,麵向廣場瞻望,出我不意,袁即從我身左側走過。其身是似若短於我,而寬闊過我,頭發斑白,既不蓄須,亦不修麵,著軍人舊服裝,殊欠整潔,顯然藐視此一重大典禮。我看到各部長均著西式大禮服,候立照相場中,顯然鄭重其事者。
餘早歲懷出家為僧之念,不願結婚,又傾心於佛家不殺生之戒律,然此在父母麵前則不欲顯然行之。待到1913年舊曆正月初五日行抵西安,乃開始茹素,不待食一切動物,直至而今。彼時先兄凱銘既應留日同學譚耀唐之邀任教於西北大學(壬子年秋),後因西安設有女學一所,而二妹謹銘,先曾卒業於京師女子師範學堂(辛亥年春),兄即介紹謹妹任教其間,而餘則伴送謹妹前往也。
儒家孔門之學為體認人的生命、生活之學,要在反躬修己之實踐,不宜以哲學思想目之。“哲學”西文為Philosophy之譯詞,其義為“愛智”,偏於思考求知。雖孔學於實踐中自有思考在內,亦即自有哲學在內,但隻為生活實踐的產物,最好不從思想理論來看待。即如孔子所說的“仁”,所說的“天命”等詞,吾人均不宜輕率解之……為學生講說時,當指示其各自反躬體認實踐默而識之。毋妄談,庶幾有所得,而少胡說亂道,自誤誤人。(右乃答南充師院曆史係李耀先教授來信,雲雲。)
原始佛教即習常所雲小乘教,大乘佛法是在原始佛教基礎上一大翻案文章。追憶往事
1979年我87歲。1950年1月由四川到京,以後的30年J司(當時1979年的話)均被任全國政協委員,在黨和政府領導下安定地隨眾學習,然在此之前我卻是致力社會運動和奔走國事極其忙碌的一個人。所謂致力於社會運動,就是指一種鄉村建設運動,始則我在廣東提出“鄉治”的主張而未得實施。嗣因北方一班朋友有《村治月刊》之出版,和河南“村治學院”之建立,我被邀參加其工作,乃又隨從以“村治”為名號繼此之後。既而又轉移到山東工作,成立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以鄒平縣為建設實施區。後推廣至魯西、魯南,寢至魯北、魯東。及於本省70餘縣,則工作粗放,設施略改,量變亦且質變矣。凡此者皆受時局影響之所致:如1930年蔣、閻、馮中原大戰者之類;亦指日軍侵擾,不得不隨國民政府退到大後方。又不甘心安處大後方,而偕友東返華北、華東,潛蹤敵後遊擊區,謀所以擾敵者。計巡曆皖北、蘇北、魯西南、豫北、冀南、晉東南,經太行渡黃河而抵洛陽,寫有1939年春夏間《敵後遊擊區域行程日誌》,記其事。行程中鼓勵抗敵……其間蓋多蒙兩大黨軍隊之友助……當時在鄉村,生活艱苦……時人不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之言乎?我此行蓋實踐之矣!
1979年孟春寫此回首既40年前事。
記成都相士陳公篤
抗戰時,常往來重慶、成都之間。一日偶訪相士陳,陳贈一評語,隻記得兩句:一日誌大而心小;二日勞倍而功平。皆極中肯。餘一生奔走四方,從不為身家之計。在河南、在山東,致力“鄉村”運動,生活較城市任教大學,遠為艱苦,至出入敵後遊擊區,更不待雲,但功效則甚鮮,隻自身受鍛煉耳。又何謂誌大心小?誌大一層無待中說,心小一層自知甚明。例如,我一生不知作了多少次公開演講,講詞內容,每多相同無須預備,但約定時間後,即不能坦懷休息,臨午睡即不能入睡,每誦明儒王心齋先生詩句:“人心本無事,有事心不樂。有事行無事,多事亦不錯。”自愧心胸窄小矣。懷念故交孫炳文烈士
辛亥革命後,餘隨同京津同盟會同誌多人在天津創辦《民國報》,公推甄元熙(字亮甫,廣東台山人)任社長,孫炳文(字濬明,四川敘府人)任總編輯。餘則往來北京、天津之間任外勤記者,應采訪之責……時年19、20之間。最值紀念者,則餘屬所用漱溟二字,實孫炳文兄所代擬之筆名。方餘之生也,父母命名煥鼎,字壽銘。而餘於報端為文,時或署“壽民”“瘦民”等字樣,及見到漱溟二字,頗覺別致可喜,遂沿用之,其後得父首肯焉。
漱溟二字之由來。
佛法大意
(為友人袁虹叟錄音機講)
小乘佛教內容如四諦、五蘊之說:苦、集、滅、道是為四諦。在佛家看人生不外是起惑、造業、受苦三句話六個字,可以盡之。
人們總迷惑在有個自我,便是起惑。實際上根本沒有一個我。這就說到五蘊,何謂五蘊:色、受、想、行、識,是為五蘊。色,指身體。受,即苦樂等感受。想,指留下的記憶。行、識,則指生命流行的本身。
由於人們執迷著自我,便造種種業——善、惡都是工業——這便是四諦中的集。人生種種苦即由此而來,所以集為苦之本。要消滅人生之苦,必得修道。修道為集滅之本。四諦大意如此。
梁最後說:“自遠古到今後遠的未來世界,將始終存在著宗教。所謂宗教就是人類在現世生活中一種超現世乃至反現世的傾向。現世與反現世正是矛盾統一,相反相成的。”
(梁漱溟先生《告山東鄉村工作同人同學書》附:《山東工作人員抗敵工作指南》武昌鄉村書店代印。第14頁抄錄)。
吾儕工作肇始於鄒平,而發展於菏澤。鄒平工作側重鄉村組織。以求啟發培養鄉村自身力量,不能有速效,始終未向鄒平以外推廣,今可不論。菏澤工作一麵革新行政,以行政力量推動一切;一麵從民眾自衛訓練進而為各種訓練,樹立各項建設基礎。其收效較快,亦且適合國防需要……何以大戰之來,不能有所表現,反而一敗塗地,此則除吾人自身有其欠缺外,實受前敘山東問題之影響。
(按:他們的計劃準備三年實行,1936年、1937年、1938年,但遇戰爭起,而韓複榘態度變化,未能實行。)
1937年10月13日平原失陷,敵侵禹城,省府決定以大部公務員南遷,餘既兩度謁韓勸止,未成。市麵動搖,市民逃散,抗敵後援會求開一熱烈大會而不可得。餘適奉南京電促出席國防參議會,乃不得不決計離山東矣。
1966年
8月24日約8時紅衛兵來抄家,政協來人兩批對我夫婦有鬥爭,書籍文稿衣物,均被拉去。
8月27日,早起被監督勞動掃街道、廁所。
9月7日,夜來忽悟我的問題,必須上書主席才得解決,思之不寐。9日起草,10日寄出,同時與政協一函,謂我不明白為什麼遭到抄家,像對反革命分子一樣對我?
9月16日補記,連日來所為偈語如下:
一聲佛號觀世音
聲聲喚醒自家心
即心是佛佛即心(“即心是佛”是古語〕
心佛眾生不差甚(“心佛眾生”亦古語〕
一聲佛號觀世音
聲聲喚醒自家心
此心好莫昏昧去
留得當前做主人
心淨如虛穀
永離一切有
施舍一切無所吝
亦號所施能施者
此是布施波羅密
心淨如虛穀
永離一切有
嗔心不起能忍辱
亦無所忍與能忍
此是忍辱波羅密
心淨如虛穀
永離一切有
精進不懈於修持
而實精進不可得
此是精進波羅密
9月27日,讀《矛盾論》第三遍完。寫《儒佛異同論》之二。又思索寫“社會文化組成成分”及“人生三大問題”等。
10月1日,國慶節。早起掃街,活動身體於院內。寫語錄一則,張之於壁,取其針對我之病根而言等。我病在不謙虛、不謹慎,為一切問題之所由生,而主席語錄冊中,其以此為訓誡者,凡十二頁焉,可謂諄諄矣。
10月4日,到政協領10月份工資260元外,又補足上月扣發之40%,即150元。
11月2日,早起掃街,複看《人心與人生》稿。
11月4日,借得《十三經》白文一冊。
11月5日,讀《書經》、《詩經》、《易經》白文。
11月9日,運煤有30塊來,一程姓紅衛兵助運屋內。閱《左傳》有所摘錄。
11月12日,晚飯後去西直門外散步,莫斯科餐廳似停業矣。
11月27日,收張申府回信,晚飯後往訪,知其平安無事。從張處借書三種備閱。
12月14日,閱日人著《原始佛教》。在百貨大樓為菜購買雪花膏,看內衣。
12月16日,抄《儒佛異同》稿,完成一份。去西直門大街儲蓄所有存有取。到紫竹園散步。
12月21日,電政協約明日往借書。閱《反杜林論》。擬明早先訪張申府,還其書,詢其理性悟性問題,又以“儒佛稿”交他閱看。
12月30日,早起進食,外出購油、蛋、紙張等。閱《世界通史》。出購鴨梨甚好。晚飯後,楊超忽來,談甚久,據雲曾來過兩次,皆未入門雲。
1967年
1月1日,閱《世界通史》、《近代史資料》有所摘記留用。動物園據雲不再售遊覽年票。
1月2日,借得《馬克思傳》及《世界通史》下冊。
2月9日,閱《世界通史》“英國革命部分”,因雪不出門。
(按:梁的生活還是逍遙的,每天出去買菜及用具、散步、訪友、寫信、看子孫、看書寫作。)
4月1日,早起進食後,去紫竹園散步、習拳,回至動物園換月票未得。回家寫稿。午後未出門。晚飯後訪朱謙之,還其書4冊,借來5冊,送新街口洗件(洗衣服),又取回洗件。
4月11日,得123中同學電話,囑等候十天半月再說啟封事。晚間發一信給123中團部轉同學,表示可以等候。
(按:當時他是歸123中紅衛兵管。)
4月12日,去中山公園看大字報。
5月10日,閱瞿秋白《獄中自白》一文,甚明快可嘉。
5月25日,早起在新街口進食、散步。閱艾思奇報告有關《實踐論》、《矛盾論》各段,似不見精彩。去北海習拳,午後去百貨大樓購茶葉、雨傘等回家。
5月26日,寫《我怎樣理解辯證唯物論》一文,至午後寫完。
6月1日,早起去紫竹院散步、習拳,風景甚佳,回家進食,改稿。
6月3日,晚飯後去蔚秀園看寬兒一家。
6月21日,早起徑去頤和園石舫習拳、散步,閱黨史,思考寫稿。
6月23日,早起習拳於太平街岸,又去紫竹院,閱書有得甚快。
7月1日,去北海習拳。閱列寧集《怎麼辦》一文。開始寫第四章稿,後半夜2時起寫稿。
7月10日,去北海習拳。黨中央工作人員來訪詢陸定一往事,即談說移時乃去,允為寫出備用。
7月11日,北海散步、習拳,回來寫陸定一之事,午後寫完。黨中央派人來取走。
7月19日,太平街散步。進食後,紫竹園看書、遊散,經西四購切麵回家。閱《世界通史》。晚飯後去郊外賞月。
7月24日,早起徑去遊香山、登山、看山甚滿意,8時即回。午後寫稿,去西單購物。晚飯後去北海習拳散步。
7月30日,早起去頤和園登佛香閣。閱列寧、斯大林《論中國》一書,甚有啟悟。到蔚步園看寬兒一家。
8月17日,晚飯後,在街上看大字報甚久,於某些情況有所了解。
8月23日,有南開大學二人來訪問,即以鄭毅生情況轉得之,知無甚問題。
9月17日,遊西山八大處,寫稿一段。回家午飯之後,大改稿,有所增加。
9月22日,去西山看山絕佳,但一路有不如意事,寫稿。
9月23日,去香山,複閱近稿。
10月1日,早起訪熊仲光(十力),食月餅、雞蛋。以《儒佛論》交其閱看,同散步地壇。訪朱謙之還其書。午後去恕兒家,小坐即出,回家晚飯。
10月5日,去香山登山、習拳。
(按:每天遊山、習拳,與自然交好,此乃長壽之訣竅也。一般人做不到。)
10月19日,聞豐子愷被鬥。
10月26日,訪申府,為其談宗教問題。
10月29日,李雪昭來,以毛主席近語見示。
11月30日,有人來訪鄒平事,答之。
12月26日,今日為毛主席生日,早起寫稿,晚飯後,購紅葡萄酒一瓶。
12月28日,收周植曾香港來賀年片,附有數語,知唐君毅在港。
1968年
1月1日,10時趕赴蔚秀園看兩兒及諸孫。
1月15日,閱馬、恩、列各書。
1月25日,有人來訪詢菏澤事。
1月26日,閱《列寧主義基礎》。
2月5日,抄前年寫致毛主席信。
2月13日,寫十三章新稿,去頤和園習拳。
4月24日,中午孫健等二人來言,我被劃為“右派”,囑多勞動,少出門,遠出必須請假。
5月1日,早起掃街為例。(按:最近又開始記有掃街了。)
5月4日,早起掃街,習拳於潭岸,8時去政協取工資。(午後)2時同樹菜赴群眾會,抵會場乃知,我亦在被鬥之列,思想上頗有鬥爭,最後決定服從。會後尚被押遊行,甚苦。回家後,又有廣東來人黃某訪查黃、麥等人1927年事。報告北屋後,勉強談話,晚飯後早睡,腦首痛,尚能睡。
(按:梁“文化大革命”以來被抄家後,一直無事。從此多事也。他曾於1968年寫信上書,往下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