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吃娘子冷相公(今夜月斜)
楔子
和風煦陽,花開爛漫。初夏的墨州,溫潤閑適。
整個墨州城,當屬城東的疏影樓日頭最暖,花開最燦。樹高的樓台沐浴陽光,滿園的花色十裏飄香。
穿過紅銅色大門,寬大的庭院後是青磚紅瓦的長廊,然後才是名為“疏影”的主樓。主樓之後,是一座池塘,池塘周圍還有東、南、西向三座宅院——望塵院、墜星閣、盈月園。
每日卯時一過,打掃的傭人,使喚的丫頭,穿梭在庭園樓閣之間,步伐輕盈而穩妥,不見忙亂。
平日裏,疏影樓總是大門緊閉。門口沒有護衛,顯得有些冷清。隻有偶爾,風吹動暗銅色門環敲擊門板時,發出些許聲響。
疏影樓很少有訪客。連在墨州城裏打了二十年更的錢老三,也隻見過三回。
第一回,他打完更回家。看到疏影樓門口站了一位白衣男子。那男子走近大門,沒見有人來應門,門就“吱呀”一聲開了。等男子走進去,門隨身閉了。開門、閉門的時候,他都看到青煙冒起籠在男子周圍,看起來就像是城裏說書人說的仙人。
第二回,他正要去打更。看到一個貴婦帶了六個丫鬟在門口。那貴婦長得真美,丫鬟也個個漂亮。最前麵的丫鬟握著門環敲了敲門板,大門應聲開了,她們一個個走進去。那個貴婦進門之前,忽然轉頭掃了他一眼。那一眼邪得,攝了他的魂魄般,嚇得他轉身就跑。
第三回,是子時過半的時候他打更經過。看到一男一女站在門口。男的穿黑衣服,三十好幾。女的才五六歲,穿一件短襖,梳兩隻小辮。他好奇在門口不遠處停了停,借門口燈籠昏暗的燈光一瞧——天爺呀!明明該是粉嫩的丫頭卻一臉慘白,滿臉皺紋,竟長了一張老婦臉!最要命,是那眼睛!暗綠的顏色,還閃著綠光。嚇得他回去之後躺了三天才起床。
自那之後,他隻要經過疏影樓,不是繞路,就是低頭猛走,深怕又看見些不尋常的東西。
今天,他要到城東的姐姐家裏。常走的小道修路給封了,他不得不從疏影樓門前繞路過去。他照常低頭走過,眼尾正好掃到門口停下一輛金頂馬車。馬車裝飾得華麗,金雕玉砌的,他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這時,從車上下來一位華服男子。他匆忙跟車旁的侍從交待兩句,便和一名小廝走到門前。小廝敲門,不久有人來應門,華服男子便和小廝一起進去了。
錢老三看他們進去了,才低頭繼續往前走。心裏嘀咕,這男子不曾見過……驟又想起之前自己看到的那些人,脖頸不禁冒起冷汗,連忙不敢再想,定神往姐姐家走去。
再說華服男子帶了小廝進門之後,就見門內站了一名小婢。一身青衣,頭上梳兩個小鬏,不過十四五的樣子。一見那男子,便朝他福道:“樓主已在等爺,請爺隨奴婢來。”說完,便轉身率先步上庭院中央的青石路。
男子正待跟上,卻見庭院裏紅、白、黃三色梅花相間怒放,不禁訝異地停下腳步。
這已入初夏,為何“臨寒獨自開”的梅花會在這疏影樓裏盛開?
青衣小婢發現他們並未跟上,轉身見他們望著滿院梅樹出神,便走過去說道:“我家樓主愛梅,這些梅樹是特地尋了花藝出眾的花匠種的。”
男子聽了心裏疑惑,這再花藝出眾也不能在夏季裏種梅花啊?不過此時他心有牽掛,無心細究,示意青衣小婢繼續前行。“請帶路。”
青衣小婢頷首,腳步輕快,又走到前頭,帶著他們穿過庭院。
庭院的盡頭,是一座長廊。
長廊廊道寬敞,青磚鋪底,黑柱支撐,紅瓦蓋頂。兩側的空地,紫薇花花色鮮豔,紛雜而開。男子留心數了數——紫薇、翠微、赤薇、銀薇,品種齊全,奪人眼球。
長廊後,乃是一座三層製的高樓。清一色是清木牆麵配緋色雕花,墨色樓頂配石黃圍欄,顏色分明互襯,造型簡單雅致。
底樓的門上掛了一塊暗紅色金字牌匾,上書“疏影”二字,龍飛鳳舞,豪放灑脫。
高樓左右兩邊開闊,均是二十尺上下見方,分別圍上了矮矮的竹籬。不過沒有圍死,都在中間的位置用卵石鋪就了一條彎曲小徑。一頭通到走廊,另一頭都是連向一座拱形園門。
竹籬裏麵當然也種了花樹。左邊是梨花翻飛,右邊是桂花飄香。
這一路看來,主仆二人見到府內繁花不論時令盛開,不覺新奇。
青衣小婢領路到了高樓門口,卻沒有停頓,而是從旁繞了,往北而去。男子心中納悶,但仍帶了小廝跟上。
穿過拱形園門,視野立即開闊起來。廊道迂回,樹綠花紅。池塘水清,荷花點點。池塘上,一座九曲橋蜿蜒在水麵,直通池塘中央一座石亭。
石亭上同樣有一塊匾,上書“惘然”二字。相較疏影樓前的牌匾,乃是出自一人之手。
亭中,兩名女子圍桌而坐,桌上杯盞齊全。一白衣,一紫衣,白衣淡雅,紫衣富貴,相談甚歡。
青衣小婢在九曲橋口停下腳步,她朝男子側身行禮,“樓主和副樓主正在亭裏等爺,奴婢退下了。”然後她轉身朝那小廝,“這位小哥,可隨我去歇息。”
小廝等主人示意,男子點頭,他才跟了青衣小婢一起離去。
男子轉過九曲橋,步入石亭。一踏進亭內,便見石桌上三隻酒杯,兩人麵前各有一隻,第三隻正對他的方向,看來是為他而備。
紫衣女子率先見他進來。
“呀,二少來了。”她招呼道。音色清脆,悅耳動聽。瓜子臉上五官精致,一副大家閨秀模樣。
白衣女子聞言站起,一張鵝蛋臉,眉墨唇櫻,一雙眸清澈明亮。一開口聲音柔美,讓人聽了十分舒心。“二少來得可真快,蓮州離我這兒可要十日路程,我收到你的書信才三天。”她抬手請他入座。
二少——水清洲,正是三日前啟程,出發前早已命人飛鴿傳書給疏影樓樓主梓雩。他謝過後在石凳上坐下,“樓主明見,實在是因為擔心舍弟,所以才日夜兼程。”
紫衣女子聽到這裏,插嘴道,“二少的三弟難道又出什麼岔子了?”十年前,也是因為救他三弟,他們才會相識。
梓雩一聽製止,“紫曜,莫要胡說。”
水清洲擺擺手,對紫衣女子的調笑不以為意,隻是想起十年前心有餘悸。
三弟清寒當年十五。他見一條金鯉被抓,覺得可憐,便重金買來放了。誰知金鯉原是妖精,愛清寒心善,認他為主,多翻打擾,最後還上了清寒的身,讓他一病不起。他也曾找來除妖道士,卻毫無用處。要不是後來打聽到墨州有間疏影樓善解決此類事件,他恐怕真要失去這個弟弟了。
當年重金相請以外,還送了她們位於蓮州的三家酒鋪。可她們說做不來生意,所以酒鋪平時還是由他操持。不過月末年終,總要請她們前來查審。一來二去,也算交了朋友。
心中焦急,他開門見山,“三弟清寒不日前離家,去了西麵的。”
“哦?”梓雩訝異道,“那地處人妖兩界之間的?”
水清洲正色,“正是。”
“二少是想梓雩派人把他帶回來?”梓雩猜測他的來意。
“不。”水清洲否定,抱拳請求,“清洲想請疏影樓派人前往護清寒周全。若能保得我三弟安全,清洲便將三壺醉龍飲奉上。”
二女一聽,來了興趣。這醉龍飲,百年成釀,每釀一壺,要累二代酒師,乃是酒中珍品,人間佳釀,有錢也沒處喝。她們知道水家有此酒之後,曾想問水清洲買一壺。可他說是家中私藏,從不外售。
沒想到,這次居然一給就是三壺。
梓雩看他一眼,“恕我直言,千年前,六界交好,立下了不得互犯的規矩。像上次那條金鯉,乃是偶然成妖,不成氣候。可那裏,不僅靠近妖界,且人妖混居,比不得人界。為何不要我派人把他帶回,卻是護他?”
水清洲十六歲開始管理三十三家酒鋪,說人間冷暖他熟知,要論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若不是因為十年前的事情親眼所見,打死他也不會信。更不要說聽到以上的這番話了。
梓雩此時一番解釋,讓他神情更加凝重。他吐露實情:“因為清寒此去……是為找烈焰珠離火。”
“烈焰珠?”紫曜想了想,“烈焰珠離火隻是傳說之物,找它做什麼?”
提起這事,水清洲更是憂上心頭。
“三年前,四妹清漣失足落入寒清池,不甚吞下寒心蓮瓣,中了寒毒,非灼熱藥物不能解。雖用法穩住,但最近毒性漸發,恐……命不久矣。”說到這兒,水清洲停頓片刻,平複下心情之後又道,“清寒最疼愛清漣,這幾年來翻遍了家中藏書,尋找解毒之法。幾日前,他在大哥的藏書中發現有關離火的記載。說此珠乃天下至熱之物,於五百年前焚於蜀無。所在正是當初蜀無境內,所以他就留書出走了。”
梓雩和紫曜一聽便明白了。二少既擔心弟弟的安全,卻也希望他能找到烈焰珠回來救了妹妹。
水清洲又道:“我本可派人追上清寒,將他帶回再派人前去尋找。但是清寒生性耿直,又極疼愛清漣,萬一不肯回來,弄巧成拙反而多事。況且那烈焰珠離火未必真有此物,尋找必有困難。所以我想,若是樓主派人前去,既能保護清寒,也能相助尋找,這是最好不過。”
梓雩輕輕點頭。他考慮周全,這確實是最好的選擇。她此時心中已有了定論,櫻唇輕啟,“百年的醉龍飲……如此貴重,疏影樓自當效力。至於,這護衛之人……”
水清洲見她應允,心中欣喜,“請樓主勿必派個穩妥之人。”
梓雩展顏而笑,“放心。”她轉而問紫曜,“紫曜你前日夜觀天象,不是說有奇象?”
“是啊。”紫曜應道,“寒星入夜,月映雙影。”
“可有所得?”
紫曜回憶著,“水寒星於子時飛入,來勢凶猛,卻一閃而逝。滿月明亮,寒星飛過時,月影先破而後合。應是先凶後吉。”
梓雩聽了之後點了點頭,又衝她說道:“二少姓水,他的三弟名中有個寒字,可是巧合?”
紫曜笑道,“天象之說,往往說的是帝王將相,或是天外仙人。這水寒星傳說是天界雲池的一條冰龍。”言下之意,同有“寒”字,純屬巧合。
梓雩卻有另外的解釋:“天星繁多,難道都是帝?都是仙?你前日觀異象,正是三少傳書的日子。我倒覺得,或許另有業緣。”
紫曜點頭,“卻也可如此想。”
梓雩又想了想,忽然笑了起來,“既是有 ‘月’,就派她去吧。”她問紫曜,“她在何處?”
紫曜立時會過意來,“正在盈月園裏寫字呢。近日來懶了,總是睡到日上三竿。我就對她說咱們的樓和這亭上的牌匾她寫得太豪放你不滿意,讓她重寫,勿必要書點女兒家的靈氣出來。好歹,府裏都還叫她一聲‘月小姐’。”
梓雩了然地點頭,“怪不得最近不見她纏你做桂花糕了。”她有時雖耿,但還是很聽她們話的。
水清寒不知她們口中的“月小姐”是何人?從來沒聽她們提起。見二人閑聊起來,心裏愈發急切。清寒三日前出發,恐怕今日就已到了。“樓主……”他忍不住提醒。
梓雩明白他心急,寬慰道,“二少莫急,我們所說之人正是我打算派去保護你三弟的。待我派人知會一聲,今日便可出發。”
今日?墨州此去最快也要五日,萬一清寒出事怎麼辦?
梓雩知他擔心什麼,又道,“疏影樓裏有個流空門,想到什麼地方,開門便是。今日出發,今日便可趕到。”
流空門?這在水清洲聽來匪夷所思,但此時,他也放下心來,站起朝二女一躬身,“清寒就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