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賓旭和洪壽雲在汗王府住下已經第三天了。
兩個人雖非同路,卻都很有默契地不急著提人上路,氣定神閑地在汗王府裏蹲踞。
朱賓旭自小與朱烈一同長大,也算兩小無猜,心中對這個同齡的小叔向來了解而敬重,他自己本身對他是毫無疑心的。此番奉命而來偵察打探,心中懷了些許愧疚,是以隻裝作借著公事前來遊玩,對公事倒沒有多大興趣的樣子。
洪壽雲看到朱賓旭如此,自己更加不可表現得多一本正經的模樣。他對大公主朱清葭情根深種,生怕有一點行差踏錯便被她扣了印象分。
這天,朱賓旭約同朱烈一起去郊外射獵,本想叫上洪壽雲與朱清葭的,可是清?突然說病了,清葭便也不去了,一邊說著,一邊向洪壽雲暗使眼色。
洪壽雲會意,既驚且喜,忙也找借口推說不去。
“不知道搞什麼鬼。”朱賓旭笑說著,“那你們就都留守著,等我們打回野味來給大家嚐鮮。”
朱烈一早也看到了雁羚對洪壽雲所使的那個眼色,心想:這個狡猾的小東西,前天經我那麼一提點,這麼快就已經行動了?以她的本事,要把洪壽雲這毛頭小子搞得神魂顛倒又豈是什麼難事?洪承塘啊洪承塘,你是老謀深算,但你的兒子似乎並未得到真傳,想用他來降服我女兒?嘿嘿,簡直是羊入虎口而不自知。清葭,你終於把你的才智與野心用到了更為適合你的地方了。
想是這麼想,但心裏麵卻沒有什麼得意的感覺,反而有點酸酸的。
甩甩頭,一勒馬韁,馬兒便撒腿跑了起來。
“哎,小叔!等等我!”朱賓旭急急地也夾著馬肚跟上,別看他身材巨胖,動作倒還靈巧。
仆從們都縱騎跟上,大門口便隻剩下雁羚和洪壽雲。雁羚今天穿了一身蔥黃色的絲緞長裙,外罩一件石青色刻絲灰鼠毛小背心,特別惹眼。
“大公主。”洪壽雲靦腆地喚她一聲,“不如……嗯,不如我們也出去走走?”來無雙城這些日子,他都還沒有機會逛逛這繁華市集。
“好啊。”雁羚欣然應允,“但是我們下午再去,現在我得去看看我的妹妹,然後再去地牢巡視一下,這麼一來二去的也就到了午膳時間了,我們用過了飯再出去,好不好?”
語音綿軟,嗬氣如蘭,洪壽雲望著她櫻唇的一開一合,簡直都快醉了,昏昏然地點點頭,“你說怎樣就怎樣,我全依著你。”
雁羚嫣然一笑,道:“傻瓜,來吧,陪我看看妹妹去。”
一聽她居然要他陪著,言語間又顯得極為親密,簡直像在打情罵俏了,洪壽雲心中樂翻了天,忙不迭地跟了上去。心想:前幾次見麵,她那樣冷心冷麵,原來都是裝的,現在周圍沒有人,就立刻顯出真心實意來了。父親還說朱清葭心高氣傲又才智非凡,雖說現下已經答應了求婚,但還需要他多用點心思才能擄獲芳心——根本不需要!人家原來早也對他芳心暗許了。
雁羚帶著洪壽雲一直走到了清?的房門口,看到那裏守著一個丫環,便問:“二公主怎麼樣了?”
“稟大公主,剛剛吃了藥,睡下了。”
雁羚點點頭,“既然這樣,就不進去了。”回身便退下來,她一邊向緊隨在後的洪壽雲道:“我們去一趟地牢吧,沒事的話待會兒就可以上街去,午飯我請你去全城最大的酒樓飛來閣吃,好不好?”
“好!”洪壽雲用力點點頭,跟得她更為緊貼了。
雁羚也不見怪,看似無意實則有意地把身上的絲緞裙擺甩開,時時跟他的衣袂相粘,又很快分開,撩得他心中火燒火燎。
地牢入口在後園假山後,不仔細根本不會注意。
洪壽雲還從未來過,看到雁羚按下機關,地上一塊青石板凹陷了下去,現出一排向下的階梯來。
雁羚突然回身牽住了他的手,“小心,下麵有點暗。”
滑膩綿軟的掌心貼著他的掌,洪壽雲心怦怦跳個不住。
一進入地下,果然陰暗,也很空靜,每下一步都有回聲。
漆黑無人,寂靜無聲,洪壽雲突然再也按捺不住,輕輕把雁羚的手一扯,雁羚腳下頓了一頓,頃刻便跌入了他寬闊的懷抱中。
洪壽雲低下頭,在黑暗中尋找著她花瓣一樣的嘴唇。
雁羚半推半就地掙紮著,“別這樣,洪公子,下麵是有人的!”
洪壽雲此時哪裏還管得了那麼多,隻想借著黑暗一親芳澤,誰讓她先來挑逗,“大公主,”他輕喘著,“反正早晚……早晚你都是我的人……我真的好喜歡你……自去年秋獵……第一次看到你……”
突然,他的言語停頓,整個人也呆定在那裏。
原來,趁著混亂,雁羚的手在他的身上撫過,已飛快點住他背心、胸口、腰肋和雙肩的五大要穴。
“大公主,你……”
雁羚伸指,再在他左頰的“頰車穴”上一點,立刻,他連話也說不出來。
臉上露出奸邪的笑,雁羚櫻唇湊上他的耳朵,柔軟地道:“乖乖在這裏站一會兒,待會兒我便來找你,好不好?”
牢門輕響,看守飛跑去開門,恭恭敬敬迎接進來的人。
蕭雁翔抬頭,看到來人,眼中光芒一閃,隨即又湮滅無痕。
相見爭如不見,蕭雁羚早已經不是蕭雁羚了。
那個珠光寶氣、高高在上的女子,是朱清葭。
這一次,她並沒有屏退看守便走到了牢欄之前。
“你又來做什麼?”蕭雁翔冷冷地看著她,“刑訊逼供嗎?告訴你,無論你們用什麼方法我都不會說什麼。如果你還念在‘故人之情’,就一刀殺了我,給我個痛快了結。”
“作為一個失敗者,想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雁羚冷冷地一笑,又道:“今天我來是念在故人之情特意告知一聲,作為潛入我國境的外邦奸細,你將被視為朝廷欽犯押解去都城紫京,不日便要動身。”
“什麼你的國境?”蕭雁翔心中激憤,大聲道,“大堰集到底是誰的地方?而你的身上流的又是什麼樣的血液?蕭雁羚,別以為披上了一身光鮮的皮毛衣裳就真的變成血族人了。”
這席話說出來,旁邊的兩個看守麵麵相覷,都顯得有點吃驚,但又未必全然明白他的話中之意。
雁羚麵色一沉,目露殺機,突然回身,袖中紅綾飛出,銀槍一掃,前後不超過兩秒,兩個看守的咽喉上便各自多了一道入肉七八分深的血痕,倒地抽搐幾下,便斷了氣息。
“你!你幹什麼?”蕭雁翔驚得呆住,連話也幾乎說不清楚。
“誰讓你亂嚷嚷,他們知道了秘密,就必須得死。”對雁羚來說,殺人滅口好像是天經地義。
雖然死的是血族人,但她這種隨興殺人的作風著實令他不敢苟同,“你!你真的瘋了!你不正常!”
“是啊,我是不正常,千方百計地抓你來,現在又千方百計地救你出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的自己才算是正常。”
雁羚輕輕咕噥著,低頭去看守的身上摸索鐵欄的鑰匙。
蕭雁翔呆呆盯著她的動作,又聽到她的話語,更為驚異,“你說什麼?你……是來救我的?”
雁羚找到鑰匙,過來往鎖孔裏一插,“哢嗒!”門開了。
“少廢話,快出來吧!”
將信將疑地,蕭雁翔走出來,雁羚又分別把他的手腳鐐銬都打開了。
“雁羚,你……”搞不懂了,蕭雁翔伸手拉住她的衣袖。
“別拉拉扯扯的,還沒完事呢。”
雁羚卻是滿臉不耐煩,一點也不需要他的感激,“跟我來。”
跟著她出了牢門走入外麵的地道,蕭雁翔馬上便看到地道裏一個高大的人影擋住了去路。
雁羚努努嘴,“你過去把他抱到牢裏,然後換上他身上的衣帽。”
蕭雁翔漸漸相信她果真是在花心思救他,當下也不多言,依著她的話做,很快就換了洪壽雲的衣冠出來。
蕭雁翔身高和洪壽雲倒是差不了多少,但體型上瘦了一些,衣服穿在身上有點空,不細看倒也不會注意。他在這牢裏已經關了十來天,未修邊幅,臉上長滿胡碴,猛一看倒也和洪壽雲有幾分相像,而且,血族貴族男子的帽子兩旁通常有一把毛絨垂下來遮在耳邊,隻消往前撥一撥擋住半邊臉頰,人家就更不易瞧出來了。
一切弄妥,雁羚道:“待會兒出去,你隻管跟在我的身後,把頭低下來,什麼話也別說,知道嗎?”
蕭雁翔點點頭,“一切都聽你的,你說怎樣便怎樣。”
雁羚一怔,突然笑了起來,“這下好了,連說話口氣都和那個姓洪的一模一樣,倒沒找錯人讓你扮。”
蕭雁翔不明所以,但見她笑便也跟著笑起來。心裏真的很高興啊——雁羚,你是不是想通了,決定回到我的身邊來?
雁羚卻突然收住了笑容,“走吧。”
這個妹妹,還真像是天上的雲一樣,說變就變呢。蕭雁翔也不敢遲疑,緊緊跟在她的後麵。
雁羚帶著蕭雁翔,一出地道,目不斜視,直往大門口走。一路上有仆人向他們打招呼也不理。
隻因雁羚在王府中平素一向孤傲怪僻,也沒有人懷疑。至於那個洪公子,適才進地牢之前大家便看到他一直緊緊粘在大公主的身邊,跟東跟西,也就更沒人覺得有異。
到了大門口,卻見本該臥病的二公主朱清?手牽兩匹快馬已等在那裏,看到他們出來,原本緊張的小臉倏地舒展開來。
雁羚帶著蕭雁翔飛快上前,一人牽住了一根馬韁,向門房道:“我帶著二公主去寺廟裏進香祈福,由洪公子護送,知道了嗎?”
“小人知道!”門房慌忙應道,一邊急急地把大門放開。
平日裏,大公主說話跟王爺是一樣管用的,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下人怎敢懷疑?何況,大家瞧得明明白白,出門去的確是府中兩個公主,另一個是新來的客人,聽說也不是外人,是未來的大附馬爺。
雁羚揮手示意蕭雁翔先走,自己伸手把清?扶上了馬,然後又翻身坐在她的身後,姐妹倆共乘一騎,揮鞭躍馬,很快便消失在這條街道之上。
就這樣,蕭雁翔跟著姐妹倆策馬快奔。
雁羚沒有帶著他往離木族邊境最近的南方跑,而是朝東走。
整整跑了一個時辰,到達一個海濱。
這裏叫“是岸海”,海灘寂靜,淺灘處停泊著一艘小艇,艇身狹細,兩頭尖尖,黑色的皮篷,白色的輕帆。
艇上守候著一個船家,看到馬來,忙站起相迎。
“小姐!”喚的是雁羚。
雁羚翻身下馬,蕭雁翔也跟著下來,清?卻是第一次騎馬,尷尬地坐在上麵下不來。
雁羚向蕭雁翔道:“麻煩你,把我妹妹抱下來。”
蕭雁翔回頭看向清?,清?的眼光早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小臉紅紅的,含羞帶盼。
想起她對自己的那一份純真情意,蕭雁翔心頭驀地一動。走過去,一手托住她的腰肢,一手攬住她的雙腿,一使力,便將她抱了下來。
清?的臉緊靠在他充滿男性氣息的胸膛之上,這一瞬,覺得真是幸福極了。
雁羚正與那個船家竊竊私語,說到最後,自懷裏掏出一張銀票塞了過去,“上次已付了定金,這是尾款。你替本小姐把事情辦好,日後有好買賣一定還挑你做。”
船家接過銀票,仔細看清上麵的數目,眉開眼笑,“是,是,小姐,包在小人身上,小人一定把兩位客人安全送到岸上。”
雁羚點點頭,回身,走到蕭雁翔和清?身邊,這時清?已經被放了下來,卻隻是站在一旁,紅著臉,低著頭,絞弄著脖子裏戴的一塊玉上垂落的黃絲穗子。
“蕭公子,”雁羚抬頭望向蕭雁翔,“這是我妹妹清?,你想必早已認識了吧?”
聽她在這時還是叫他“蕭公子”,蕭雁翔一怔,回頭望望清?,便應道:“是,我們有過數麵之緣。”
“既然到了這一步,有些話我也不拐彎抹角了。”雁羚拉過清?的手,“我妹妹她自第一次與你相見就情根深種,無可挽回,今天,就讓她跟了你去吧!”
蕭雁翔聽到這些話意外之至,又驚又窘,不知所措,“這個……這個……”
清?頭垂得更低,連看也不敢看他一眼,恨不得埋入沙裏去。
“清?!”雁羚不滿地喚她一聲,“當初你在我的麵前是怎麼義無反顧來著?到現在卻又這樣,你到底真不真心要跟他去?”
清?一急,把頭抬起來,“我……我當然真心是要去的……”飛快地看了蕭雁翔一眼,又道,“隻怕人家嫌棄,不願帶著我這麼陋質的女子……”
“你堂堂血族可汗的孫女、獅部的公主,又有哪裏配不上這個無名小子?”雁羚白她一眼,兀自把她的手放入蕭雁翔的掌中,“今天我說了算,蕭雁翔,從此以後,你就帶著清?,無論富貴貧窮生老病死都永遠要和她在一起,不離不棄。”
蕭雁翔雖然尚未自驚愕中回神,但聽到剛才清?那一句“我當然真心是要去”的話,隻覺得心裏麵倏然漲滿了感動,沒想到這女子會對自己這麼癡心,不顧一切地以身相許,而自己以前卻虛情假義地利用過她,實在無地自容。此刻她的手在自己掌中,忍不住便緊緊地握了起來。
清?見他握住了自己的手,克製不住地欣然而笑,卻同時也落下了激動的淚水,“蕭大哥,你放心,我此番跟著你去,心裏便隻有你一個人,就算你以後還是恨我父汗、要殺他……我、我雖然絕對不會幫你,但也絕對不會怪你。”
這幾句話更是情至意切,令蕭雁翔無法不再動容,“好!”更緊地握住她的柔荑,“走!我們一起走!從此以後,不論順境逆境、得意失意,我蕭雁翔都絕對不會拋下你朱清?。”
雁羚冷眼旁觀,雖竭力不動聲色,但內心也頗難以平靜。她輕咳一聲,“好了,甜言蜜語有的是時候說。該動身了。”
她拉著二人往小艇上走去,“艇上已經準備了足夠的食物,船家是我以普通富家小姐的身份在漁市出高價找來的,人倒也老實。我交待他入了海不往南,而是往東,在羽族百鳥國的金烏郡上岸,然後你們再輾轉回千葉國吧。”這麼安排當然是有用意的,如若朱烈發現犯人不見,必然會派人往各個通往千葉的要道攔截,說不定還會派海船去追,但他應該隻會往南追,而想不到他們會先去東方之國百鳥。
這麼說著,已經到了船邊,雁羚把他們兩人一推,“好了,你們走吧。”
蕭雁翔原本一直以為雁羚是迷途知返、回頭是岸,救他便會跟著他一起走。但適才聽她話中之意,似乎她不準備跟他們一起走,現在見她推他們上船,心下一急,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怎麼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雁羚任他緊握,兀自命令船家,“開船!”
“為什麼?”他實在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麼打算,“你這麼放走了我,朱烈那個人心狠手辣,會放過你嗎?難道你要回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