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象很奇怪,像是……回光返照,是嗎?”衛涵笑笑,抽回了手,“不用懷疑,就是。慧嬈找來靈藥幫我吊著命,藥一停,我就差不多了。”
塵昊沉默了片刻,“你不該吃那個藥,這無異於飲鴆止渴。”他隻說了這麼一句。又看了衛涵很久,然後臉色慢慢又恢複了淡然。隻是,不再去看他的眼睛。
“你不要拿這個臉對著我。我會解讀成你舍不得我死。”衛涵替他倒了一杯茶,輕塵不驚地笑,眼底深處似乎還有一點點的狡黠,“你不是一直說我們從來都不是朋友?你也早知道我有這天的——不是嗎?”
“我們的確,不是朋友。”塵昊端起杯子,看著氤氳而出的熱氣,幽幽地說,“隻不過你死了,紫雲淨壇又會恢複以前的死寂了……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習慣。”
“大不了頭七的時候你替我招招魂試試,沒準兒我還能回來陪你玩玩。或者每年七月半的時候也行,多燒點紙錢給我,我就有盤纏回來見你了。”衛涵似乎把自己將要“死”這件事看作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給替他建議著,“不行!”一旁的慧嬈插進來,瞪著眼,“七月半你要回來陪我,不許把時間分給塵昊,我會吃醋的!”
“奇怪……”塵昊看著這兩個人,突然有些無奈,也許……還有些傷感地笑出來,“人家臨死之前留遺言都肝腸寸斷依依不舍的,送終的人和要死的人都哭得一團糟。怎麼到了你們這裏——我隻覺得好笑?”
“因為我們都不喜歡眼淚,喜歡笑容。”衛涵在桌子下麵握住慧嬈的手,回過頭看著她一笑。那笑容裏盛著的是在塵世中相攜走完了一生風雨,暮年執手相望的伴侶臉上才能有的那種溫馨寧靜,和……滿足。
慧嬈就這樣醉在他的笑容裏。很久很久之後,她才輕輕吐出一口氣,微微勾起唇角,做了一個笑臉,但卻有一滴淚,自眼眶裏滑了出來。
“我今天才知道……”她抬手掩住臉,閉上眼把那個笑容保持住,“原來人幸福到極致的時候……也是會流淚的……”
“這一刻幸福過了就好。以後,無論我在與不在,即使成了鬼魂,我也會回來檢查你究竟有沒有照答應過我的事去做,記得嗎?”他勾起她的下巴提醒她,難得有點霸道地問著,不許她逃避。
“記得。”淚還未幹,她又看著他,像帶著露水的美人蕉那樣嫣然而笑了。在他麵前,她的眼淚向來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的,“難道你還指望我替你守一輩子寡不成?”
“我現在才真的相信你們是天生一對。”塵昊就這樣看著他們在他麵前打情罵俏。心裏忽然也泛起了一股說不清的悠遠寧靜。
也許……死亡也並非真的這麼可怕吧?至少在這兩個人身上,他感覺到的隻是一種會讓人震撼得覺得心痛,想哭,卻又想笑的……極致的幸福。
留不住的東西,也許真的才是最美的。
“你們兩個——一個是怪胎,一個是瘋子。所以,想的做的,才會讓人驚歎。”此時此刻,他也不覺得慧嬈是高高在上的十七公主。他隻覺得她是衛涵的女人,一個聰明、怪異、卻又讓人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多謝誇獎。”衛涵和慧嬈同時開口,說完之後相視而笑。
“起風了,有點冷。”笑過之後,衛涵抬頭看看天色,拉了拉衣襟。
“冷嗎?”慧嬈試了試他的額頭,“我去替你拿件外衣過來。”她柔柔一笑,並不開口叫錦心,而是像個侍候丈夫的小妻子那樣站起身來,“你們先聊。”
“能遇到十七公主這樣的女子,你也算值得走這一遭了。”塵昊搖搖頭,看著慧嬈離去的背影說。
“你把她支開,她也自願地被你支開了,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衛涵一笑,垂下眼睫,啜了口茶,然後才用一種頗為低沉的聲音問他:“祭天大典的時候,我要站在你的身邊。你能做得到嗎?”
“我身邊?你想做什麼?”他直直地看著衛涵。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底緩緩漫延開來,讓他心頭一震,那雙向來平靜無波的眼裏也終於泛起了些微近似於“感情”的東西。
你……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他用目光這樣問他。忽然間發現,之前仿佛瀕死的絢爛其實一種隻是假象。直到這一刻,衛涵才是真的如燒到盡頭的燭,在發射出最後那一刹那的輝煌和熾熱。
衛涵抬起眼看他,那眼裏猛然間迸發出的驚人光芒令塵昊一怔,竟然不由自主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是的,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沒有再多說,隻是看著塵昊緩緩地問出來,“你有沒有辦法?”
“我沒有辦法,”塵昊沉默了很久,也像是掙紮了很久,“但是,祭典中途起法司雨之前,要人把法器送上祭台,皇上對外宣稱你是清離上教的使者,由你來做也無甚不可。我隻有這片刻的時間能給你。”
“夠了。”衛涵看著他,眼裏有似乎還有一些感動,“我不說多謝了,但欠你的這份情記在心裏。雖然,我不可能還了。”他們都明白,這已是塵昊能為衛涵做的極限了。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惺惺相惜的敬意,對生命的敬意。
“一路走好……”塵昊舉起茶杯,眼睛看著杯子上的花紋,很久才吐出四個字。但卻不知,他是對自己說,還是在對衛涵說。
尾聲歸去來兮
去往舉行祭神大典的“九霄天壇”的路上,皇上的禦輦在前,後麵的車馬浩浩蕩蕩,慧嬈和衛涵坐的馬車掉在皇家車隊的最後麵。
慧嬈換了一身雍容華貴的宮裝,看起來端莊而又儀態萬千。她本來也替衛涵準備了一身王孫公子們常穿的白底雜金繡袍,但這位別扭的公子爺卻說什麼也不肯穿,仍是一身慣常的白衣。
“讓你換身衣服你不肯,看看,我這一身宮裝本來很美的,可和你一比,現在倒隻像是個暴發戶了。”她看著衛涵一身素雅得愈發不沾塵世的白,抱怨道。
“我習慣了。”衛涵收回落在馬車外的目光,伸手攬住她,淡淡一笑,“這身衣服,比較像我。”
“那倒也是——”她倚進他的懷裏,“我也喜歡看你這個樣子。隻不過,明天做新郎官的時候,你別也給我不換喜服便成了。”
“明天……”他喃喃地念著,低低地,很輕地笑,“明天……”
“是啊,明天。”慧嬈抓住他白皙修長的手指,和他十指交扣,“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念著念著,聲音漸漸低下去了,“死生契闊……與子偕老……”
“慧嬈?”衛涵以為她又哭了。
“我在想,如果我們真的白首偕老,也許,並不見得就真的能像我們想的那麼幸福吧?”
“是啊,在最美的時候結束,對我們這種瘋子和怪胎來說,大概才是最合適的。至少,今後的回憶裏,全是一些美麗的東西。”
她歪著頭看他,笑起來,“我還真的沒有辦法想象,豐神如玉的衛涵公子齒搖發白,變成一個糟老頭子的模樣。要真讓我看到了,說不定我真會嫌棄你的。”
“所以,我很慶幸你記得的永遠都是我現在的樣子。”他依舊很低、很輕地說。
“涵——”她就那樣看著他,看了他很久,然後問出來,“你曾經有猶豫過,有後悔過嗎?你真的從頭到尾一直那麼義無返顧,從來沒有想過,你的生命也隻有一次,失去了,就不能重來嗎?”
“你想聽什麼?”他看著她,想了想,然後很輕地笑了起來,“想聽大義凜然,英雄豪傑式的豪言壯語嗎?可惜得很,我這裏沒有。從一開始,我隻知道這件事隻有我能做,所以,我就去做。就這麼簡單。至於結果會如何,我會為此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通通都沒想過。如果做之前真的讓我考慮那麼多的話,大概我早就臨陣脫逃了。”
“那……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做之前先想想清楚呢?”
他認真地想了很久,然後才告訴她:“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要我眼睜睜看著那麼多人去死,我多半還是會不忍心的。所以,還是我替他們去死好了。”
讓任何人來聽,都會覺得這是句玩笑話,而且是句有點呆的玩笑話。但她知道不是的。他就用這輕飄飄的三個字概括了他所做的一切。他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偉大,沒有覺得自己在犧牲,他隻是在做他覺得應該做的事。
既然不忍心,那就去做吧。如果做了的後果是要死的話,那就去死吧……就是這麼簡單。
有人做英雄是為了保護想保護的東西;有人做英雄是為了“留取丹心照汗青”;有人做英雄是想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有人做英雄是為了贏得更多的利益……
而他,隻為了“不忍心”,隻為了那是他覺得他應該做的事。做完之後,他就可以抬頭在陽光下,坦坦蕩蕩地笑,坦坦蕩蕩地走……
“不忍心?”她輕輕地笑,歎息著搖搖頭,“何其寶貴的不忍心啊……”
“慧嬈——”他輕輕地叫她,手指從她頰邊掠過。
“嗯?”她聞聲抬起頭,卻看見他臉上的笑容,一個深遠寧靜,仿佛傾盡了一生的燦爛光華的笑容。那一笑,似乎就這樣把他的生命在瞬間綻放出來,然後,凝固了。
她一驚,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拉他。突然覺得他這一笑之後,就會在這一瞬間離她而去了。她不知道為什麼,但這種感覺真的好可怕,好……真實!
“傻丫頭……”但他並沒有消失,他隻是撫了撫她的臉,唇邊的笑容恢複成平常慣見的淡淡寵溺,“你突然拉住我做什麼?”
“沒什麼。”她怔了一下,不希望在他麵前這麼失常。隨即便轉過了臉去,避開了他的目光。
所以,她也就沒有看到他嘴邊無聲地滑出的那三個字——
“夢,醒了……”
九霄天壇。祭天大典。
凡人與上界天神溝通的儀式,祈求上蒼庇佑它留在塵世間的子嗣。
所有人都一臉肅穆地恭立著,除了主持祭典的塵昊嘴裏吟出的祈福咒語,聽不見其他的任何聲音。
衛涵並沒有和慧嬈站在一起。因為儀式開始之前塵昊就說過司雨的法器要他奉上天壇,所以他就站在天壇的階梯之下,兩個護法侍者的中間。
他雙手捧著托盤,盤裏的黃絹下蓋著的,就是象征了無上神力的法器。他那一身白衣始終招展在風裏,看起來幾乎比天壇上的塵昊還要多幾分飄然出塵。
這男人今天特別好看。好看得幾乎沒有真實感了……
慧嬈始終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剛開始是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但現在,她有些失神在他的風姿裏了。今天他衣襟當風的樣子,別有一種空靈幹淨的清俊,仿佛隨時都可以倚上一片白雲,飄然而去。隻要他淡淡回首淺淺一笑,大地便會春回雪融,萬物複蘇……
原來,她愛的居然是這樣一個美好到極致的男人,所以,她注定是留不住他的……
慧嬈很想笑,但眼裏先湧出來的,卻是介於幸福與絕望之間的淚水——
“祈雨——”
隨著塵昊那一聲音韻悠長的號令,衛涵的身體微乎其微地抖了一下,像是突然從一個美夢中被驚醒了。他抬起頭,眸子裏那淡淡的笑意漸漸擴大,最後化成了唇邊一個似乎縮盡了千年歲月、萬丈紅塵的笑容,就那樣遠遠看著塵昊的眼睛,一步步地跨上了天壇。
人群中的慧嬈也抖了一下。不知為什麼,她突然覺得他踏上天壇頂端的那一刻,她就會永遠地失去他了。
她的嘴張了張,手無意識地在空氣中動了動,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卻最終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什麼東西也沒抓住。
衛涵緩慢的腳步終於踏上了天壇的最高處,和塵昊麵對麵站著。塵昊向他伸出了手,兩個人都默然無語,隻是目光中,卻有無數不必說出口的東西在交流。
謝謝你。
你說過,不向我說謝謝的。
那,若有來世,你我做一世的兄弟吧。
你不囑咐我替你照顧慧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