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天若有情(2 / 3)

他繼續冷笑,笑得人心裏發寒,“聽懂我的話了嗎?一將功成萬骨枯。不踩著別人的枯骨,就拿你自己的命去填、去賭!衛涵,不要對我露出那種悲憫眾生似的眼神,你不配!等你真的夠資格的時候再來可憐我!”最後一句話,他終於失控地吼了出來。餘音消失前,他的人便已消失在了掃葉居。不是走出去,也不是衝出去,而是利用法術瞬間在原地消失的。

塵昊是真的被他的話激得失控了!

衛涵看著麵前刹那間空掉的座位,忽然像是被人抽幹了力氣,抬起一隻手掩住臉,疲倦地閉上了眼。

他們究竟在做什麼?兩個人在互相踩踏對方的傷口,互相攻擊以此來減輕自己的痛苦嗎?他幾時學會了用這麼荒唐這麼惡毒的手段來偽裝自己?他變成怎樣的人了?

思緒沉澱下來,心頭湧上的卻是一陣紛繁的煩亂與浮躁,他究竟把自己卷進了怎樣的漩渦中!

“衛公子。”被叫的人似乎沒有反應,於是又提高音量再叫了一聲:“衛公子?”

“幹什麼?”他霍然抬頭,向來平穩淡然的語氣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煩躁的不耐。

來人似乎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是……皇上要公子即刻進宮一趟……”

“皇上……”他站起身,兩隻手一起捂住了臉。老天,現在的情形還不夠混亂嗎?究竟還要演變成怎樣?

“衛公子,你身體不舒服嗎?”他看起來臉色不大對,很累的樣子。

“沒有。”聽到這句話,衛涵抬起了頭,深吸一口氣跨下台階,“馬上替我備轎。這裏的東西一會兒子岑過來讓他收拾好。”

塵昊居住的靜念閣內,一直有什麼斷斷續續的響動傳出。所有人都聽到了,卻沒有人敢進去察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直到一個時辰之後,塵昊忽然打開門奔了出來,抓住一個弟子的衣領有些失控地高聲問出來:“衛涵人呢?”

“皇上召見衛公子……他進宮去了……”被他提著衣領的弟子幾乎不能成言。掌教和國師都是喜怒不形於色且陰沉的人,很少會有這種失控的時候。而且,掌教雙手的掌沿都傷痕滿布、鮮血淋漓,從他身後未關的院門裏,還能看到滿院歪歪倒倒被他攔腰劈斷的樹木!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看掌教的樣子,他不會是想……衝出去殺了衛公子吧?!

“進宮!那個白癡!今天皇上去西山行宮了,怎麼可能召他進宮!那個混賬小子一定碰上大麻煩了!”放開那個弟子,重新轉過身往門內走去,一隻手卻在衣袖裏不停地掐算著。

他在那個混小子身上下了玄心靈符,短距離內可以感知他的吉凶。果然現在就有反應了!但還好,手指在某處指節停了下來,他不自覺地籲出一口氣,有驚無險。

這死小子最好能活著回來……他咬著牙,狠狠地、又有些不甘心地想著,就算要死也要是自己親手掐死他!

出紫雲淨壇的大門不久,衛涵就知道不對了。轎子出門之後悄悄地由禦街轉進了一條小巷。

他把轎簾撩開一條縫,警覺地觀察著幾個轎夫。某個轎夫的腰間的衣襟下隱隱有什麼東西在陽光下閃了一下,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唔,金製腰牌,大內侍衛?給他抬轎的居然是四個大內侍衛?

會是慧嬈嗎?但不知為什麼,他又覺得並不是她。並且,他似乎本能地嗅到了些許危險的味道。會是誰呢?

轎子又轉進了一條小巷之後,忽然自行落了下來。衛涵心裏一凜,從轎簾的縫隙中看著兩個瞬間欺近的人影,知道後麵也同樣有兩個人——

一道白煙從轎簾的縫隙中揚了進來。

至少,這些人不是想殺他的。他鬆了一口氣。反正隻要命還在,什麼樣的情形下總還是能想到辦法脫困的。他幹脆放心大膽地吸了口迷煙,放任自己很合作地暈過去。

除了慧嬈,沒人知道他會武功。隻要不是想就地解決他,對付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他們應該不會把他怎麼樣的。

他最後能感覺到的,是有人安心地低笑了一聲,然後他被人駕了起來。

他是被落到額頭上水珠的清涼激得醒過來的。他似乎趴在地上,因為迷藥的作用,眼前的一切還有些模糊。

努力半撐起身的同時,一隻冰涼、但纖細柔滑的手緩緩抬起了他的下頜,讓他望入了另一雙陌生的眸子裏——開始是不甚清晰的一片明利,待他的視線能夠定住了,才能看清那眼底深處的估量、驚訝,最後轉為冷然。

“果然是俊得少見——難怪能攪得整個京城風波動蕩,連眼高於頂的十七公主都放下身段,為你折服了。”

衛涵沒有說話,撫著額一手撐著地暫時也爬不起來。他大約能猜到眼前這個衣著華貴、眼神冷銳的女人是什麼身份,但不明白的是,她為什麼要把他抓來?

“你很奇怪,我為什麼會把你抓來,又究竟想要幹什麼,是嗎?”她仿佛看穿了他心底的疑惑,冷淡、又有些不屑地笑著,“以前我倒還真沒有好好打量過你,你這張麵孔確實漂亮得出乎我的預料。不過,自古以色示人的女子都未見有好下場,更何況是你這個男子?”

他有些不解地微皺了皺眉,自言自語地低聲重複了一遍:“以色示人?”

“若不是你以色相勾引,你以為,十七公主會對你身上的其他東西感興趣嗎?”她鄙夷地丟開他的臉,再不肯稍彎一下腰,就這麼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身的傲氣和貴氣淡淡地散發著逼人的光芒。摸過他的手在婢女捧上的金盆中洗淨,仿佛碰了他一下都是玷汙了她。

“你是……”他斜著抬起頭去看她,看似在思索的目光下其實含著淡淡的了然。

“大膽,這也是你可以問的嗎?”她身邊一個婢女模樣的人疾聲喝斥道。

“我是誰對你來說並不重要,我也並不想讓你知道。”

“哦?”他沉吟了一下,“那……你們‘請’我來究竟有何貴幹呢?”不卑不亢,也不慌亂,倒是讓女子不禁多看了他兩眼。“你很鎮定嘛!慧嬈公主看上的人果然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但……”她重又側轉回身,淡淡扔下沒有溫度的一句話,“你找錯攀附的對象了。野心太大,總是想要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人,通常都會不得善終。”

“你是指……慧嬈公主?”

“雲與泥,貴與賤,是上天生就而不可逾越的。不要妄想借力登高,你受不起。”很高高在上的腔調,聽得衛涵不禁暗自皺了皺眉。

“我認為,生而為人,天下眾生皆沒有什麼不同之處。”斜著抬起眼,對上她訝然回首的雙眸,“不過,這種論題並不適合在這裏討論。我比較想知道的是,縱然我對公主心存不軌,想要攀龍附鳳,你又是為了什麼而出麵呢?”不想和她兜圈子,很直接地問出來,並且毫不意外地看到她瞬間變色的臉,“恕我駑鈍,有些話可否明示?”他要弄明白,他現在惹到的究竟是哪一路的麻煩?

“哼!”女子冷冷地哼了一聲,怒意很如他所願地被激了出來。她衣袖一拂,兩柄軟劍瞬間從兩位“轎夫”的腰間彈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原本還想讓你多活個一時半刻,卻沒想到你這麼急著找死!好,那我告訴你。慧嬈公主是皇上最寵愛的人,她的駙馬,必定也會在皇上麵前大受倚重。想排上這個位子的皇親國戚、文武大臣多不勝數。你不知死活地插進來,拿什麼去和別人爭?”她忽然回過頭,微彎下腰看他,“縱然你再如何的天生俊顏,斷了氣、入了土,總還是一副白骨與旁人無異吧?”

“你們想殺我?”他容色不變地看著她,表情鎮定得讓人有點不可思議。

“不是‘想’,是現在就要殺你。”她冷冷一笑,轉身從容優雅地向門外走去。

“主子怕血腥。等主子出了門你們再動手。”身邊的婢女立即跟上,一邊走一邊吩咐,語氣仿佛比殺一隻雞還輕鬆。

四個人……衛涵垂下眼睫。他大概還能應付得了吧?尤其是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嘴然泛起一絲興味的笑容,默默催動體內的某些力量,右手心裏隱著的那個奇異符號又開始微微地發燙了。

隻等那扇門關過來,他就打算製造一點意外了。論武功他當然不行,更何況他的劍也不在手邊。但,他還有其他脫身的法子,而且他也想試試那個“方法”的威力究竟有多大。

可還沒等到他有施展的機會,從大門外忽然衝進兩隻不算小的鳥兒,並且以囂張的姿勢勾著尖利的腳爪擦過了一行人的臉頰,很有默契地一左一右同時停在了持劍架住他脖子的兩條手臂上。

錯愕隻是刹那間的,得空的另外兩隻手立即就條件反射地揮起,準備幹淨利落地擊斃兩隻飛錯地方的扁毛牲畜了。

“嘮嘮、叨叨!你們飛哪裏去了?再不回來公主我要生氣了!把你們下了鍋做成八哥燉鸚鵡!”

隨之響起的女聲讓所有人都停住了動作!

“找不到找不到!”但還沒來得及把兩隻扁毛牲畜消音,其中一隻已經高聲叫了出來。

慧嬈公主!門口的葉淑妃瞬間僵住,像見了鬼般地瞪大眼,同時一股惡寒湧上心頭——

她霍然轉過身,“你們快……”

但已然來不及了。兩道迅捷的身形幾乎同時降落在殿堂內,一人前撲,一人在柱子上借力回身,分別捉住了兩隻受驚飛開的鳥兒。同時,也很“巧”地擋開了正要割斷某人脖子的兩柄劍,然後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公主,捉到了。”看也沒有看一眼裏麵架住人脖子的人和被架住脖子的人,以及其他呆住的人,同時單膝向大門口跪下複命。

“好,你們越來越厲害了。”慧嬈的身形緩緩在台階上出現,帶著笑拾級而上,抬眼的瞬間明眸轉為驚訝,“淑妃娘娘?好巧,您怎麼會在這裏?”

這裏是城郊一間頗為冷清的廟宇,今天卻仿佛蓬蓽生輝般地迎來了一位又一位的大人物。

“本宮是聽說這裏的菩薩特別靈,所以今天特別來這裏祈福的。”葉淑妃寒著臉,想到了最壞的一種可能。背在身後的一隻手打了一個手勢,示意手下收劍。雖然當場被抓住了,但能好看一點也總強過難看一點,“慧嬈公主又在這裏做什麼呢?”

“為了抓這兩隻亂飛的臭鳥啊!”慧嬈笑吟吟。踏進殿堂之後,就看到她的兩個護衛、四位轎夫和半撐著身坐在地上的衛涵,“咦,衛涵?怎麼你也在?”

“我也是來進香的。身體不舒服遇到了這位……淑妃娘娘是吧?被他的下人扶進來的。可我腳軟,走不動了。”衛涵抬頭一笑,出乎所有人預料地這麼告訴慧嬈。

“就說你身體不好不要亂跑,偏不聽話。”慧嬈走到他麵前站定,卻沒有伸手去扶起她心愛的男人,也沒有示意身邊的人動手。

她隻是抬起眼,輕盈淺笑著望向門口臉色灰敗的人,“還好你今天遇到了淑妃娘娘,這份恩情你可要好好記得——”但那望過去的眼神,卻是冷厲逼人的!

慧嬈向來笑臉迎人,不慍不火。一旦她露出那種眼神的時候,隻表示她動了真怒!

葉淑妃全身微微一顫,竟然在她的目光下覺得呼吸困難,悔不當初了。她忽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怎麼會蠢到去動慧嬈的人?她想解釋,想立刻逃離這裏,但腦子卻一片空白,雙腿怎麼也邁不開步。

“起得來嗎?”片刻之後,慧嬈調回視線,彎下腰向地上的衛涵伸出手。

“應該……可以吧。”衛涵借著她的力量緩緩站起來,樣子雖然稍嫌搖搖欲墜,但也算是爬起來了。

“可以就好。”慧嬈的腰又向下彎了一點,兩隻手一齊伸過來扶他。然後用隻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如果你今天出了任何差錯,我一定會讓葉淑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不是個常發狠的人,但一旦發起狠來,會比別人絕情十倍——不想我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來的話,你最好保護好你自己。”

冷冷的話語,沒有半點的溫度。她的眼裏凝結著的全是凍結的冰芒,卻有像烈焰那樣灼人的溫度!

“香也上了,我們回去吧。”不再看衛涵,不再看葉淑妃,也不再看裏麵的任何人一眼。她就這麼端著一身的高貴矜持,緩緩地走出去了。

隻是,快要經過葉淑妃身邊的時候,她忽然側過臉,開口不高不低道:“淑妃娘娘……我的八哥和鸚鵡飛進了這個地方,所以我來找了,驚擾到您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這個人小心眼、又任性,隻要是我的東西,不管飛到了哪裏我總是會去找回來的。更不喜歡任何人碰他一下——我沾過手的,要毀要留,是我自己的事。誰敢幫我代勞,沒準兒我一時失控,也會毀了他……”人漸行漸遠,聲音也漸漸散入空中,唯有冷冷笑容中留下的威脅和壓力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