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並沒有怪她。
九惜的神誌有些不清楚。從那日起,她便是一個人到處遊逛。洪冉就在後頭,看她從小超市逛到街頭風景,看她從路邊小吃走到高級餐廳,搭了地鐵又換輪渡,像是要將這世界一一介紹給懷裏的孩子。
九惜沒有哭。醫生說母親哭泣會傳替給寶寶,所以她一直很用心的笑著,笑著看花,笑著說草,直到整張臉都僵硬。
很多人都是如此,自小總是受著別人的牽製,決定的往往都不是自己。但此刻九惜卻是連決定都不敢。
她怕!
是的,她怕,怕她的孩子身來就戴上了枷鎖。怕他的一生,也會如她般不幸。怕自己再照顧不好他。手術是在第二天進行的,洪冉等在門口,至始至終兩個人沒有說上一句話。沒有要求麻醉。想著至少離開時的痛苦,讓他們感同身受。冰冷的金屬滑過身體時,她禁不住睜大了眼,沒有哭,原來人最傷心時根本不會淚流。心是疼的,身體是疼的。疼痛,卻使人愈加清醒。清醒的意識到一個生命即將遠去。那一刻,她隻想笑。
一切都是她沒用,她懦弱。這一世,是她的膽怯造就了所有不幸。
七墨離開葉卡蒙時,那裏的天空一片烏雲密布,像要下起雨來。上飛機前想著給九惜發條短信,字打到一半又笑著放好了手機。
不該太寵她的,否則上天了他下輩子日子豈不好過?上了飛機,剛想眯會,看到個人影朝自己走來,想著旁邊的位置還是空著的,忙忙起身。
“啊,是你,真巧。”祝雨欣微笑。
“祝小姐。”七墨起身讓座。
“她呢?那位小姐。”
“她已先過去。”
一路上有搭沒搭說了幾句,她也是個安靜而獨立的人,並不需要旁人多多照顧,不像九惜般讓人操心。到機場時已是四點半,拉著行李一時還叫不到車。
“送你一程?”她開著車子停下。
“不必麻煩。”他隨手背著自己的行李,落拓不羈。
“這裏可攔不到車,走到外頭起碼一刻鍾。”她顯然有經驗。
七墨看看時間,終踏上了車。
“去哪裏?”
“天橋。”
“好地方,可作為約會地點難免危險。”她笑。
“危險何處都有。”
下車時她突然叫住他。“顧七墨,你鎖骨旁的紋身很好看,可這麼強烈的占有欲不會讓人疲倦?”
“或是有一天,但暫時我樂於被她束縛。”他笑著點燃煙,這裏的天真好。
消毒藥水,病房,白色天花板。隔壁的老人放著的廣播。聒噪的聲音卻讓人愈發昏昏欲睡。她隱隱約約做夢,夢到的都是不成畫麵的片斷。小時候的七墨拉起她的手,說要帶她走。她偷偷睜開眼,瞧見那個穿著西裝的小小身影向她伸出手來。
可突然,他轉過了身。他哭泣,他的臉上因著血而模糊不清。他哭著說,媽媽,為什麼不要我了。為什麼要殺了我。
九惜一驚,醒來時疼得滿身是汗。病房裏沒有任何人,牆頭的鍾滴滴答答走個不停。頭昏昏沉沉,她沉浸在夢中怕得發抖。徒然一看鍾,竟已五點多。忙忙起身,她與七墨是約好五點在這附近的天橋邊等的。想起七墨,她有些害怕。可是此刻隻想見他。
隻想見他。
心中的憋悶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惶惶不安。動作依舊很慢,太大幅度的動作都會引起抽痛。九惜想著自己的動作肯定很是好笑,走廊上大家用奇怪的神情看她。她卻麻木,愣愣地想著自己已是遲到了。九惜雖是不知道該向七墨說些什麼,可現在還有什麼比見他一麵好的呢?
街上好熱鬧。路燈將這城市點綴成另一個璀璨童話。世界一片彩色,隻將她留在了一片灰燼中。天橋本就是個熱鬧的地方,今天更是熱鬧,像是慶賀著什麼。
今天,或許真是值得慶賀的一天。她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加快步伐擠進人群。人群喧鬧,將她推囊得全身發疼。九惜推開一波波人,在茫茫人海中尋著他的身影。
“讓開,都別擋著。”拉開的白線,擁擠叫嚷的人群,還有帶著白手套的警察。
九惜的心猛然就是一怔,前頭是一輛車,車頭扭捏。周身已被警戒線包圍。有人抬著擔架。有車響著警報。車旁,是一灘紅色的血跡。
她依舊隻是麻木的向前走。走近時被個警察攔住。她停住,抬頭。說話時聲音帶著恐懼。“名字!告訴我他的名字。”
警察大概是被她的蒼白的氣勢怔住,吞吐道:“七墨?顧七墨吧。”
“七墨嗎?”她癡笑著走近,小心地瞧著橫躺在地上的人,黑色西裝是眼熟的。可這樣的西裝,全世界每天有數不清的人在穿。身形是眼熟的,但七墨並不特殊。
“喂,我來了。顧七墨,我來了,你快給我醒醒。我帶你回家啊。”騙人。一切都是騙人的。顧七墨怎麼可能放心留她一人?顧七墨怎麼舍得留下她一個人!這個人不是七墨,這張被毀的模糊不清的臉怎麼可能是七墨的?
風燃起。吹起他的風衣。衣領被揚起時,露出他的V字衣領下纏繞著的紋身。纏繞的十字架,羅馬數字的七。九惜摸著那個紋身,癡了,呆了。
手術房前,她一個人流著淚。她終是個沒有用的女人,到頭來,除了流淚,她無所適從。
淚濕了,幹了。她便一次次想起他,想起他的笑,他的怒。他溫柔地對她說要照顧她一輩子。他說,從今天開始你就叫顧九惜了。讓我帶你回家。
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卻始終沒有人能留下分毫。
洪冉是在半途中接到的消息。他們說七墨快死了。她弟弟的生命危在旦夕!發了瘋似的趕來,病房前手術中的燈已不知亮了多久。她看到九惜,呆呆地像成了木偶。手術中途有個醫生出來低低吩咐。“快去血庫多拿些B型血來,病人大出血。”
“B型?”洪冉經不住拉著醫生的袖子傻了。“你說七墨是B型血?怎麼可能!”
癱軟的身子倚著牆滑落,她隻覺腦中有把錘子,不停地敲打著。她父親母親皆是A型血,連著顧老頭都是,哪來的B型血的弟弟?這個世界就這般與她開一場玩笑。
窗外開滿了煙花,手術室的門打開時,醫生歎著氣與他們說節哀順變。洪冉仿若看到自己的雙手,將九惜的世界摧毀殆盡……
踉蹌著走到司燃的病房,這個可憐的殺了自己父親的男人還不曾知道七墨的死。醫生吩咐再不能給他脆弱的心髒以任何刺激。她遠遠看著他的臉,依舊找不到母親的影子。這個世界並不會因為任何人的離去而停止轉動,所以七墨死了,司燃卻還是病倒了。心髒已到了使用極限。如同用爛了的機器。
暮來了,照顧著九惜,安排一切。九惜自此之後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人明白她的感受,亦沒有人與她分擔所謂苦痛。洪冉在酒吧灌酒時,暮來了。
“B型?”她笑,“父母都是A型血,哪來的B型血的七墨?”
“或是一切都是注定。”他微笑著安慰。“聽說你已決定將心髒捐給司燃?”
“他快死了。暮,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死,何況司燃還是我親弟弟。他今日淪落到如此,多少都是我害的。”
“親情真有這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