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原來是一隻死到臨頭的妖怪啊!』
晉地曾經是古時的六朝之都,老祖宗留下的文化沉積頗深。鄢如小的時候,從長輩們的口裏也聽過不少神狐鬼怪的故事,什麼白娘子許仙啦,七仙女下凡啊,後來長大一點,識了字,看過《山海經》,讀過《搜神記》翻過《聊齋》,對書中講的妖怪一直覺得很有趣。可是她怎麼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夠親眼見到一隻妖怪,而且還是一隻垂死的妖怪。
『你等著!』
丟下這幾個字,鄢如一轉身出了房門,並且隨手把大門關的緊緊的。
『難不成,這小丫頭要去喊人?』
墨玉蠍子的心更沉了,他雖然不怕死,但也不想落得死無全屍。他記起了很久以前看見過的情景,一隻道行未深的黃鼬,因為在街市上騙酒吃,結果醉了顯了本象,被一群人當街亂棍打死,死後還被焚燒,皮毛被剝了掛在街口示眾。人的心狠,過之妖怪數百倍,如今自己落在人手裏,果真是氣數以盡了。
『雖然我這一生做惡不少,但自問還不至於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罷?雖然我與那玄狐爭鬥,但那玄狐也未必比我善良多少啊,上天何以對我如此不公呢?』
『瞎嚷嚷什麼呢?』
門呼啦一下被推開,鄢如一個人捧了一大堆瓶瓶罐罐的進來,又嘩啦一下子倒在稻草堆上,吃吃的笑著
『我說過要你死無全屍了麼?』
『那你、你要幹什麼?!』
『我要救活你!』
鄢如得意的笑道,粉臉上兩個小酒窩一顫一顫,一口小銀牙閃著晶瑩的光。
『救我?你怎麼救?』
墨玉蠍子瞥了一眼身邊的瓶瓶罐罐,虛弱的發出一聲冷笑
『用這些尋常草藥麼?』
鄢如不高興了
『你少瞧不起人,我們家有的是錢,這些,可都是最名貴的藥材!』
『哼哼,你也太天真了,我可是妖怪,尋常的人間藥草對我沒用的!』
『啊?這樣啊!那、那怎麼辦?』
鄢如皺起眉頭,一副著急的樣子
『什麼樣的藥才能救的了你?你告訴我,我去找來!』
墨玉蠍子疑惑的看著她,
『你真的要救我?』
『當然!你看我像說笑麼?』
『為什麼?我可是妖怪啊!會吃人的妖怪!』
『我不管!』
鄢如搖搖頭,『我娘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學校裏先生也說過,救死扶傷是每個人都應該做的事情。所以,既然你讓我遇上了,我就一定要救活你!』
居然有這樣想法的人?而且還是個小女孩!墨玉蠍子實在想不明白,在他印象中,不論是妖怪還是人,活著都是為了自己的,哪有誰會去無緣無故搭救別人。他還沒想明白,鄢如已經在催他了
『你快說啊,到底有什麼辦法能救你?』
『辦法麼……』墨玉蠍子想了想
『有一種叫月神草的,是夜裏生長夜裏開花,可以補充我失去的元氣,但是得需要很多很多才行。』
『那草在哪裏有?長什麼樣子?』
『很多地方都有,我在晉地的時候也見過,三尺來高的草,細細的梗上有竹枝一樣的節,開的是一簇一簇的小白花,在夜裏很好認的……』
『好,我一定把那個草給你弄來!你等著!』
鄢如點頭應了,轉身便出了屋子,
『真是很奇怪的小丫頭……』
墨玉蠍子感歎到,話音未落,隻見門一開,鄢如又折返回來,二話不說,抓住墨玉蠍子黑乎乎的身軀,使勁往草堆深處拖
『你要幹什麼?!』
『你躺在這裏,很容易被人看到的!』
說著,又在蠍子身上蓋上了好些的幹草,
『先這樣湊合一下吧,別亂動,等著我回來!』
不待蠍子說什麼,人影一閃,鄢如又跑出了門。躺在草堆裏,墨玉蠍子不覺好笑,縱橫人間千數年,曆險無數,這還是頭一次被個小丫頭救了命,還要躺在又冷又髒的草堆裏苟延殘喘。
不過,說起來,剛剛那小丫頭,她的小手很白皙,也很軟,雖然蠍子從前沒少吃人,但是還是第一次注意小女孩的手呢,這樣的手,吃起來也很美味的吧?胡思亂想著,墨玉蠍子昏睡過去了。
再次醒過來,是被那雙很白又很軟的小手推醒的
『黑妖怪,醒醒,醒醒!還沒死吧?快醒醒!』
墨玉蠍子費力的睜開眼睛,隻見眼前堆滿了開著小白花的『月神草』,鄢如正瞪著一雙大眼睛望著他
『是不是這個草?快交給我怎麼用?』
『沒錯,是這種草』
墨玉蠍子點點頭,緩緩說道
『你去把它們都燒成灰,然後拿來撒在我身上,越多越好,最好能把我整個埋起來』
『好的好的,你等著,我這就去!』
鄢如費力的抱起一大堆月神草,墨玉蠍子見她的身上沾滿了泥土,好好的綢緞衣裳弄的汙漬不堪,不由問道
『你采這些草很辛苦吧?』
『還成,原來莊子後麵的山上就有很多,隻是我不擅長爬高,又不敢叫別人替我去采,所以費了些事。』
鄢如笑笑,做出輕鬆的樣子,蹣跚著轉身
『你等著,我這就回來啊!』
墨玉蠍子心裏頭突然湧上一陣熱熱的感覺,在這之前的幾千年裏,從來沒有誰為他做過什麼,在此之前他也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感激,
『小丫頭…嗯,那個……』
『別叫我小丫頭!我有名字!』
鄢如回過身來,頭發上還沾著草屑,樣子有些狼狽,但氣勢卻一點不弱
『黑妖怪,你聽清楚了,本小姐我的名字叫王鄢如!以後不許叫我小丫頭,還有黃毛丫頭也不許叫!』
『好,那你也聽著,我叫墨玉蠍子,以後別再叫我黑妖怪。』
墨玉蠍子回道,一抹弱弱的笑容悄無聲息的浮現在他嘴邊,隻可惜被烏黑的外皮遮住了。
鄢如很快就把月神草的灰拿來了,看起來很多的一堆草,焚燒過後隻剩下那麼一小捧灰,往墨玉蠍子身上一撒,隻有薄薄的一層。
『啊,真是太少了……我、我再去取!』
不等墨玉蠍子說話,鄢如又急急的跑出去了,蠍子望著她的背影,心中升起了一種特別的感覺,怪怪的,說也說不出。
月神草是妖怪的叫法,在人類看來那隻是一種不知名的野草,但對於妖怪,還算有點用處,它能夠補充微弱的精氣,有些像人類療傷的金創藥。隻是不知道這看起來嬌弱弱的小姐是怎麼爬到山頭去采摘那大把大把月神草的。
但是,鄢如真的做到了,月神草的灰燼終於把墨玉蠍子埋了個嚴嚴實實,鄢如像耐心的園丁培植花草那樣,不斷的添新灰,換舊灰。每隔幾天,便殺一隻雞,給墨玉蠍子采補。
『喂,聽說你是吃人的,但是在我這裏隻能有雞可以吃。』
看見墨玉蠍子對著雞忍不住皺眉頭,鄢如氣乎乎道
『沒關係,雞也很好。』
墨玉蠍子立刻收起眉頭安然回答,他已經越來越習慣了這個不見天日又冷又黑的馬具房,習慣了天天縈繞在耳邊的清脆聲音
『你餓了麼?不吃東西不餓麼?』
『你口渴麼?哦,你不用喝水的啊』
『感覺好一點了麼?能動彈麼?』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城裏的動亂結束了,王老爺要女兒回去念書,鄢如卻說要留在老家陪伴母親,王老爺隻當是女兒在這天高地闊的老家玩野了性兒,見她開心便由得她。可是誰會想到,知書達理的王家三小姐竟然在大宅馬具房的草堆裏藏了一隻妖怪,而且一藏就是一年。
月神草的藥力雖然弱,雞血的營養雖然少,但是隨著暑去寒來時間的推移,墨玉蠍子還是在鄢如的照料下漸漸康複了。
一年後的一個月夜,當墨玉蠍子第一次踏出馬具房,看見玉盤一樣的月亮掛在天上,西北地區幹燥,天空總是很晴朗的,月亮的銀輝毫無保留的撒在院子裏。墨玉蠍子舒展一下雙臂,輕盈的躍上了屋頂,如魚得水般盡情享受月光的照耀,所有的力量都回到了身上,他知道自己離開的日子要到了。
但是在離開之前,墨玉蠍子還有一件事情未做,那便是他此行的唯一目的――血紋刀。
早在墨玉蠍子恢複神智後不久,血紋刀散發出來的陰騖之氣便入了他的感應範圍,那時他便知道了玄狐並沒有得手。於是他靜靜的等待時機,等待身體複原,現在,這個時刻終於到了。
墨玉蠍子輕輕從屋頂落下來,像一片柳絮一樣無聲無息,他憑著血紋刀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在深門大宅中輕車熟路的遊走。最後,來到了一座飛簷高瓦的大屋前,隔著緊閉的雕花木門,血紋刀的氣息源源不斷的從裏麵傳出來,墨玉蠍子大喜,略一動手,門上的銅鎖無聲的打開,蠍子伸手推開大門。
門內,是一幅佛堂的布置擺設,神龕,蒲團,供案,一應俱全,但是卻沒有點燃長明燈。映著射進門來的雪亮月光,墨玉蠍子看到神龕上供著的是一尊一人多高的金身塑像。
這塑像塑的不是菩薩,也不是眾所熟知的天神,而一個麵目猙獰的惡神。惡神有三張臉,每一張臉上俱露出窮凶極惡的表情,惡神身披作戰的鎧甲,手中持著的,正是那柄閃著陰寒之光的血紋刀。
『好好一柄寶刀卻被拿來供這勞什子的破爛神,真是暴殄天物。』
墨玉蠍子極為不屑,伸手便去取
『還是便宜我,得來全部費功夫』
『別動!』
一聲嬌叱響起,墨玉蠍子打了個冷戰,他竟然未發覺有人到了自己身後,猛回首,卻是鄢如,提著一盞夜燈站在大門口,燈影綽約抖動,映的她嬌小的身軀也飄飄遙遙。
『不想死就別動!』鄢如冷聲重複
『怎麼?你忘記我是妖怪了?誰殺的了我?』
墨玉蠍子回過身來笑道
『我若動了便又如何?你殺了我麼?』
『我說的都是真的!』鄢如急了,『你快過來!別靠近那神像!』
墨玉蠍子見她真的露出焦急的身軀,心中一凜,便退回到門邊,
『那神像怎麼了?』
鄢如眼睛直直的盯著神像,麵露懼色
『這神像是家父去南疆邊境做生意時候帶回來的,說這是一位古時的凶神,供奉在家中能保佑家宅安寧,外災不侵。當時,賣這尊神像的人對家父說,這神像還缺一樣兵刃,如若能找到一柄可與之匹配的古刃,神像便可發揮出無比的威力。因此,父親便到處搜羅,去年才從河北購得此刀。你還是不要去動它的好。』
墨玉蠍子聽了不以為然
『說的這麼玄,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的,你如何就知道這神像有威力?』
鄢如看了看他,默然了半晌,突然道
『我自然知道!一年前,就在你受傷不能動的時候,有一天夜裏突然電閃雷鳴,第二天,一隻混身烏黑的狐狸就死在這堂前,就是你剛剛站過的地方!』
是玄狐?!墨玉蠍子心中一驚,怪不得玄狐沒有拿到血紋刀,原來它已經死了。隻聽鄢如繼續道
『我從前聽人說,妖怪與人不同道,是不會貿然跟人來往的,妖怪若是靠近人,必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你們……你和那隻狐狸,都是為了那把刀而來的吧?』
墨玉蠍子無語了,他默默的看著眼前的鄢如,原來什麼都瞞不過她,原來她一早就什麼都知道,可是她明知道自己是奔著血紋刀而來,還是那麼盡心盡力照顧自己,為什麼呢?
沉默了片刻,鄢如打破了僵局
『那把刀,是寶貝麼?』
『是,它是寶貝,』墨玉蠍子點點頭
『你真的想要它?』
『是,我受這一身的傷就是為了想得到它。而且不單是我,很多妖怪都想得到它。』
事到如今墨玉蠍子覺得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便把所有事情都跟鄢如說了個明白,鄢如聽了,點點頭
『好,那我替你拿。』
『你不是說這神像很厲害的麼?』
墨玉蠍子疑道,鄢如微微一笑
『你別過來,在這兒等著!』
又是這一句,墨玉蠍子有些動容了,隻見鄢如慢慢的走近神龕,把夜燈擱在供案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雪亮雪亮的東西,墨玉蠍子看的清楚,那是一柄短小的匕首。鄢如用匕首在自己白皙的掌心劃了一道,殷紅的血立刻流了出來,鄢如放下匕首,取過供案前的銅碗,把掌中之血盡數流於碗內。
『你要做什麼?』
墨玉蠍子問道,鄢如也不答話,隻讓那血源源不斷的流入碗中,約莫有小半碗了,方才扯了手巾紮住傷口。然後把碗放在神龕之上,跪在麵前拜了幾拜,口裏念念有辭,一番禱告之後,鄢如站起身來,伸手一把取下了神像手中的血紋刀。頓時,一陣怪風穿堂而過,夜燈的燭火撲的一下滅了。
鄢如急奔過來,把血紋刀往墨玉蠍子手中一塞,推他出了門去
『快走,快走,再也別回來了!』
『這,這是為何?』
墨玉蠍子忍不住脫口問道,這一刹那他似乎忘記了自己本來就是要走的,鄢如急了,使勁推了他一把
『你這傻子,這禱告的法子隻有我父親知道,我也都是偷看來的。神像手中的刀沒了,父親早晚會懷疑到我,反正你的傷也好了,就別留在這兒給我添亂了!快走快走!』
墨玉蠍子見她焦急的樣子,想說話,但又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頓了幾頓,最後,也隻迸出一句
『那,你多保重!我,走了!』
懷裏揣了夢寐以求的血紋刀,墨玉蠍子騰身飛起,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鄢如麵前展露法術,宛如一隻黑色的鵬鳥在月夜中展翅,鬥大的滿月把墨玉蠍子的背影勾勒的如一副水墨畫。
鄢如嘴巴張的大大的,卻拚命忍著,半點聲音也沒發出,睜圓了眼睛目送墨玉蠍子馭風而去,消失在夜空中……
一年來朝夕相處,到了送別的時刻,也不過是如此的簡單。
血紋刀不愧為傳說的那樣,的確是一把充滿邪氣的魔刀。千百年來,它曆盡征途,嗜血飲魂無數,最後被帝王天子所收藏。然而無論是皇宮禁苑還是幽深古墓,鎖不住它的銳氣。當墨玉蠍子緊緊握著它的時候,一股殺意便從刀身上奔流而出,仿佛是久曠的良駒找到了善騎的主人。
自此,墨玉蠍子如虎添翼,所向披靡。
…… ……
一晃數年過去了,世上依舊動蕩不安,墨玉蠍子依舊混跡人間,隻是曾經那一年的行蹤,那段在陰暗小屋中的避難生活,被他深深的埋藏在了心裏。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喧囂和浮躁都褪去的時候,在妖界的明爭暗鬥都暫時不在的時候,墨玉蠍子也會回憶起那間小屋,雖然陰冷黑暗,但他覺得,那是自己此生中所呆過的最安全的地方。而那雙軟軟的白皙的小手,那對清澈明亮的眼眸,也總是隨著回憶浮現在眼前。
墨玉蠍子漸漸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東西,或許一生中隻能遇見一回,但是絕對一生都不會忘記。
一日,墨玉蠍子因為一樁買賣而來到齊魯地界,在泰山腳下的一間客棧中投宿。近年來戰爭不斷,逃難的人們到處都是,交通要道上的客棧旅店全部人滿為患,墨玉蠍子趁機躲在人群中探聽消息。
幾個行商模樣的男人圍坐在八仙桌旁喝著酒,邊吃便談論最近的時勢
『我說,這日子越來越不太平了,剛走了德國人,又來了日本人,這日本人可比那德國人厲害多了,殺人不眨眼啊!』
『可不是,關外東三省那麼大,一夜功夫就打下來,我看呀,早晚得打到咱們山東來!』
『還關外呢!老兄你消息不靈通了吧?我剛從西北邊過來,都已經打到山西了!』
『是啊!聽說咱們的軍隊正跟在太原那兒跟日本鬼子開戰呢!據說是節節敗退呢!唉,東三省已經是人家的了,要是現在連山西也沒了,恐怕,咱這大中華也就不保嘍……』
『唉…這世道,唉…』
這幾個人邊吃邊聊,一番長籲短歎,墨玉蠍子在一旁聽得真切,山西,那不就是鄢如的家鄉麼?戰爭竟然已經波及到那裏了,那麼鄢如她會不會有事呢?這樣想著,眼前隨即浮現出那張悄生生的臉,那雙清澈的眼睛眨呀眨的,若是這樣一雙眼睛讓戰火熏灼……
墨玉蠍子不敢再想下去,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緊緊的揪著他,當下也顧不得身上的買賣了,立刻起程,星夜趕往山西。
前往山西的一路上,墨玉蠍子與無數逃難流離的人群相遇交錯,從那些滿麵淒惶的人們口中,他更加證實了雁門、恒山一帶開戰的消息。他沒有抄近路走捷徑,而是沿著人群逃難的路線一路走去,因為他期望著從逃難的人群中找到鄢如的身影,但是他失望了,迎頭遇上的難民一批又一批,始終沒有自己熟悉的人。
數日後,墨玉蠍子終於趕到了山西地界,待他馬不停蹄的來到當年熟悉的王家大宅的時候,發現大宅已經一派蕭條,曾經鼎盛的深宅大院如今空無一人。而且,不僅是王家大宅如此,十裏八鄉的村莊,家家戶戶如此。
人呢?都逃難去了麼?那麼,她一定也跟隨家人逃難去了罷?墨玉蠍子這樣想著,但心裏依舊惴惴不安,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她受傷、受苦的情形。不行,一定要找到她,墨玉蠍子下定決心,無論到哪裏,一定要找到她,看著她平安無事,自己才安心。
墨玉蠍子離開了村莊,未走多遠,突然跟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不期而遇,那是一支人類的軍隊,士兵們穿著黃褐色的軍服,挎著槍,騎著馬,整整齊齊的列隊急行。墨玉蠍子伏在隱蔽處觀望著他們,混跡人間多年,他早已見多識廣,他認出眼前的軍隊正是那些人們口中的政府軍隊。
他們是要去打日本人罷?妖怪是不問人間世事的,那雁門關,自古以來便是中原人跟外族爭鬥的場所。不論是誰侵略誰,到頭來總是免不了留下遍地的皚皚白骨,這樣的事情,墨玉蠍子見多了,也懶得去想了。
但這一次,或許有些不同,因為,屬於妖怪的敏銳眼睛突然看到,在那浩浩蕩蕩行進著的隊伍中,有一張他日思夜想的麵孔!
她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雖然長長的兩條烏黑發辮已經剪做了齊耳,雖然一頂軍帽遮去了半邊俏麗的容顏,雖然那嬌若無骨的身軀已經被一身軍裝紮靠的英武颯爽,雖然她變了那麼多,但墨玉蠍子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她!
一晃數年不見,昔日的王家小姐鄢如,如今居然學那花木蘭做了女軍人。
視線追隨著曾經熟悉的身影,墨玉蠍子的心一陣陣的悸動,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人人都逃難自危,她卻偏偏要向虎山行?難道她不知道那雁門關外有無數嗜血紅眼的外族兵們在等著他們麼?那雙小巧白皙的手,為什麼非要握起冰涼沉重的鋼槍?
墨玉蠍子想不明白,怎麼也想不明白,就如同,當年他不知道鄢如為何明知他是妖怪卻還是救他一樣。
不過,雖然不明白鄢如的心思,但是墨玉蠍子卻知道,自己決不可以讓她犯險,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護她周全!
於是,墨玉蠍子幻出身形,悄悄的混在了行進的隊伍中。
軍隊一路北行,是向著忻州行進,趕去和那裏的守軍部隊彙合,但是,在那裏等著他們的卻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苦戰。
過了忻州不遠,便是一處山口要塞,隊伍在那裏遇上了奉命堅守山頭的兄弟部隊,看到那支守軍,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就連墨玉蠍子也不禁瞠目。那是一支什麼樣的隊伍呢,武器殘缺斑駁,士兵們衣衫襤褸,體無完膚。一問才知道,他們已經在沒有後援的情況下孤軍奮戰近半月了,數千人的隊伍如今隻剩下小半。
在他們趕去的之前,守軍們剛剛打退了敵人的一次猛烈進攻,隻見滿山遍野是炮火的硝煙,山峰上的石頭被熏的漆黑,屍首和殘肢斷臂比比皆是。
一路上得山來,許多缺胳膊少腿的傷員們胡亂躺在亂石泥濘的地上,臉上身上血汙和爛泥混成一團,看見有新隊伍來到,尚且能動彈的,還支起身子跟新同伴打一聲招呼。
人類的戰爭都是這樣子的,墨玉蠍子對自己說著,不去理會那些,反正他的目的隻有一個,保護鄢如。
隊伍剛剛安頓下,鄢如便開始忙碌,她帶著一隊女兵在山地裏來回穿梭,女兵們個個身上背著個木匣子,遇到有傷員的地方,便停下來,從木匣子裏取出各種藥品,為傷員包紮和治療,墨玉蠍子聽到士兵們稱呼鄢如她們做『護士小姐』。
看著鄢如裏裏外外忙個不停,一張悄臉上滿是密密的汗珠。墨玉蠍子想起了她曾經說過的話
『我娘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學堂的先生說,救死扶傷是每個人應該做的事情,所以隻要我遇上了你,就一定要救你的性命。』
沒錯,她就是這樣的人,就像當初救自己一樣,全心全力的救護那些素不相識的士兵,她不願意看著任何生靈在自己麵前死去,墨玉蠍子覺得自己開始有一點明白她的心思了。
鄢如和那些女兵們不停的工作著,從白天到夜晚,一刻也不停歇,但是傷員太多,她們的人手不夠,還是不斷有士兵得不到救助死去。每每聽到又有傷員死亡,女兵們都會忍不住淚流滿麵。
墨玉蠍子看在眼裏,不勝唏噓,戰爭是殘酷的,哪裏是這些嬌弱的身軀可以承擔的起的?眼淚流的再多,難道能澆得滅那熊熊戰火麼?
但是很奇怪的,鄢如沒有像其他女子那樣流淚,甚至連一絲悲傷的表情也沒有流露,她隻是不停歇手上的工作,繼續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活那些傷兵。墨玉蠍子忽然想起來,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見鄢如哭過,都說人類的女子善於流淚,但鄢如似乎是個特例罷?
士兵們奉命堅守的這片山口,是一個出於晉中腹地西路的屏障,地勢極為險要,向前,可是平型關,自那可至恒山、雁門,向後,便可通忻州、太原。守住這裏,便像一把利刃阻斷了敵軍在晉地的南北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