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員外、王夫人俱道:“賢婿之言有理,翹兒推辭不得。”王觀、翠雲又皆苦勸,翠翹聽了,沉吟半晌,方說道:“既金郎一片至誠,父母弟妹又萬分撮合,妾若苦苦推辭,則是昔日貞鬆且願牽蘿菟,今朝敗柳僅不許牽攀。不獨旁人笑其矯情,即賤妾亦自曬其舛錯矣。因細細思之,花燭之事,不敢有違,枕衾之薦,一一從命,以此完夫妻之宿願可也。至於巫山雲雨,妾已狼藉東西,若必作海棠新試,則是差妾也,辱妾也,妾則謝以一死,決不從也。”金重大喜道:“既諧花燭,得其枕衾,予願足矣。此外何敢多求!”
王員外與夫人聽了,隻認做女兒的門麵話。因說道:“你二人隻結了花燭,我老夫妻心事便完了。其餘閨閫之私,聽你們自去調停,我都不管。”因分咐設立天地,重排花燭,鋪下紅氈,立逼他二人同拜。金重看見,早立起身來站在紅氈之上。
翠雲就攙扶翠翹。翠翹便不推調,也立起身來,將眼一揉道:“不信我王翠翹曆盡艱辛,也不今日,莫非還是夢耶?”因與金重同拜天地。拜畢,大家擁入洞房,看他二人飲人合巹之後,方才退出。翠翹猶扣住翠雲不放。翠雲道:“妹子已久沾雨露,姐姐今才合歡,又扯住妹子不放,豈以妹為妒婦耶?”翠翹方笑一笑,放了翠雲出來。
金重叱退侍妾,重剔銀燈,再將翠翹細視,隻見星眼朦朧,紅蕖映臉,不啻煙籠芍藥,雨潤桃花,宛然如昔。因為輕鬆繡帶,悄解羅襦,相偎相倚,攜入鴛幃。
還指望撫摩到情濃之際,漸作貪想。誰知翠翹思則如膠,愛則如漆,情則如冰。隻言及交歡,便正色拒絕道:“委此身殘敗,應死久矣。以郎愛我出妾格外,故含羞忍辱以相從。若不及於褻狎,使妾忘情,尚可略施顏麵以對君子;若必以妾受辱者辱妾,以妾蒙羞者羞妾,則是出妾之醜也,則妾惟有骨化形消,委精誠於草露,再不敢複調脂膩粉,以待巾櫛矣。妾言盡於此,乞郎憐而保全之,則妾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
金重道:“夫人勵名節,誠足起敬。但思至私者,莫如夫妻。閨閣之私,猶有甚於此者?何夫人偏於至私者,而轉立至公之論?”翠翹道:“至私者雖妻夫,而你知我知,則至公者,又夫妻也,妾公而不欲私者,非為他人,即為郎也,即為妾之心也。使妾有私而郎隱之,不獨妾愧郎,而郎亦愧妾矣。倘邀郎愛,便妾既私而尚有不私者在,則白璧雖碎而猶可瓦全也。且妾受辱之貞,惟此一線。倘郎必並此一線而汙滅之,是郎非愛妾也,是仇妾也,妾又何感於郎哉!倘曰歡無所寄,嗣無可求,自有妾妹相承,何必以再生之薄命妾為有無哉!”金重聽了,不勝驚訝道:
“原來夫人非女子也,竟是聖賢豪傑中人。我金重一雙明眼,自以為知夫人矣。今日方知知夫人不盡矣,夫人既以千古烈婦自得,我金重再以眼前兒女相犯,狗彘不如矣。”翠翹聽了,忙坐起身來,重衣上衣服,向金重深深下拜道:“謝知已矣。”
金重急披衣跳下床來,抱住道:“夫人何鄭重如此?”二人講得投機,又喚侍兒再燒銀燭,重倒金樽,相偎而飲。正是:
並頭便道合歡枝,不道花心色更奇。
不是兩人親析證,誰知恩愛有如斯。
二人歡飲入情,金重因說道:“記與夫人相見時胡琴一曲,至今餘音在耳。後與夫人相失,唯什襲胡琴為言,念夫人之證。今夫人重會,此琴亦故人也。”因叫侍兒取出,奉與翠翹。翠翹看了,因歎息道:“昔劉崐、祖逖聞雞起舞,曰此非惡聲也。妾平生耽此,不知為此所誤。今日明燭之下,再見君子,始知此琴非美聲也。
然海已遲。但今日相逢,自是故人,當為君一彈而罷。”因輕移玉軫,微撥冰弦,信手成音,隨心作曲。初嘈嘈,漸踏踏。轉一調,忽爾溶溶,細嫋嫋,軟纖纖。蹙半弦,愈驚曆曆。和如春暖,香似花開,清若月明,嬌如燕舞。聽一聽耳聰,思一思心醉,想一想魂消,聞一聞神蕩。金重聽到快心處,不覺大聲讚美道:“昔聞之淒淒,今聞之洋洋,夫人殆苦盡甘來矣。”
翠翹彈罷,因斂衽而言曰“君有官守,妾有閨箴,從此以後不可複問矣。”金重道:“技妙至此,何能忘情?”翠翹道:“郎不忘情,郎之情眤於此也。妾請再展別技,以移君情,不識可乎?”金重大喜道:“尤所願也。”翠翹因擲去胡琴,命侍兒取出花硯花箋,信筆題詩十首道:
其一:
憶昔見君子,不複知有生。
始知兒女性,即是兒女情。
其二:
見郎百事肯,隻不共郎衾。
恐將容悅意,蕩蕩入於淫。
其三:
一身既許君,如何又改調?奈何生不辰,倉皇奪於孝。
其四:
賣身為救親,親救身自棄。
若更死此身,知節不知義。
其五:
時時顛沛亡,處處流離碎。
死得沒聲名,死又何足貴!
其六:
風塵闖入多,胡以悅強暴?若不暫相從,深仇何以報?其七:
勸降者正道,殺降者不仁。
妾自行正道,何心知誤人?其八:
殺之非妾心,其死實由妾。
所以錢塘江,一死盡於節。
其九:
自甘薄命人,填還斷腸債。
多愁佛慈悲,又留此身在。
其十:
今日重見郎,不複知有死。
願君早定情,慎終如慎始。
翠翹題完,送與金重道:“此妾情也,願移君情以就我如何?”金重細細覽完,不勝欣羨道:“夫人此情,真情也,至情也,貞烈之情也。我金重得能消受,已極人生之福矣。至於褻狎之情,不敢又自墮落,以累夫人。夫人但請忘情可也。”翠翹大喜道:“得郎相念,妾終身有乇矣。”因複擁繡幃,這一夜千般恩愛,百種歡娛,隻不言雲雨之事。正是:
君子夫妻了宿緣,不將雲雨汙高天。
枕衾雖抱兩無愧,如此風流始可傳。
金重與翠翹講明以心事,彼此歡然。次日起來,同拜同父母。金重就與翠雲說知此事。翠雲又對父母說了。大家驚訝讚羨,歡喜不盡。翠翹因記掛著覺緣,與金重說了,即叫差人用轎子去接。差人去了來回複道:“庵門大開,庵中一空,覺緣師父影也不見。惟佛前香爐下壓著個有字的柬帖兒,隻得取了來回複老爺。”金重忙接了與眾人同看,隻見上寫著:
鴛鴦自古當成對,野鶴從來不可群。
若問天高何處去,廬山頂上伴孤雲。
大家看了。不勝歎息道:“願來覺緣是個高人,隻恨昨日匆忙中不曾酬謝得他。”
悵怏不已。
自此以後,一家骨肉歡聚,又在西湖遊賞半月。金重與王觀因憑限緊急,不敢久留,遂告知父母,商量上任。金重與翠翹、翠雲往福建南平上任,王觀同終氏回揚州上任。王員外與王夫人因才見翠翹,舍不得又遠遠分離,兩個老人家直送到福建任上。住了一年有餘,方回到揚州任上,與兒子同住。
過了三年,因金重與王觀二人俱做官清正,金重行取進京,升了禦史。王觀轉了部屬,又升湖廣副使。王觀因親年老,不忍遠離,遂告了致任,在家供養父母。
王員外與王夫人,直享福將近八十,方才謝世。後來翠雲、終氏俱各生一子,足繼書香。金重一夫二妻,如英、皇一般,隻論姐妹,不分大小,鼓鍾琴瑟。由盡室家,鼓樂以諧老。故流風餘韻,直傳至今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