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閑窺石鏡清我心(3 / 3)

修屏遙開始來回踱步。怎麼回事?他究竟等了多久?這天都已經黑了……既然她沒有事,為何到現在還沒有她的消息?他派出了這麼多人,難道竟連一個女人都找不到?難道——

她真的沒有活下去的可能了嗎?

她的身子骨那麼纖細,那麼瘦弱,她這麼年輕便已發華稀落,還需靠五石散來維持自己健康的氣色……她隻是一個平常的姑娘家啊!怎麼能夠——被一箭穿心——被射落懸崖——

“可否借我一隻手,引我走一程?”

“所以從現在起,我站在你這一邊,可好?”

“想與你並肩看錦繡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許不許?”

……

耳邊有她的聲音在回想,輕輕觸碰臉頰耳鬢,仿佛還殘留著她指尖的熱度,突然卻在一瞬之間全部抽離,所有的念想——便在該一刹那間煙滅成灰。修屏遙忽覺胸中一陣氣血翻湧,驀地一大口鮮血噴出——

“大人!”琅崖大驚出聲,卻被一個清冷譏笑的聲音打斷——

“修大人真是大義滅親,令人敬畏啊。”上官歏便站在不遠的地方負手冷笑,將修屏遙此刻的表情盡收眼底,“隻可惜,不僅放跑了刺客,還令我朝失去了棟梁之才,若讓太後知道,恐怕修大人難逃其咎吧?”

擺明是幸災樂禍的口吻,連琅崖聽了都氣憤難平,但修屏遙卻久久沒有回應,他隻是怔忡地看著雪地裏麵自己的鮮血,全然聽不見上官歏說了什麼話。

“大人!”有個侍從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屬下搜遍了崖底,隻找到這個。”

仿佛是被那一瞬反射來的光芒刺到了眼睛,修屏遙這才回過神來,一見是那塊金笏,眼中頓然升起了驚喜的神采——“她還活著!”

是的,她一定還活著,所以用血寫下了那個“斷”字。

果然……是要同他恩斷義絕了嗎?

修屏遙顫抖著伸手去觸摸著那個字,混著血絲的唇角終於露出一絲微笑。隻要她還活著,就……再好不過了。

新春伊始,冬雪消融。

待水沁泠重新能夠入朝麵聖時,已是兩個多月之後。巧的是,一直遠任在外的譚亦也在年底被調回京城。

“譚參讚這次又助連大將軍打了勝仗,怎麼也不去向太後討個賞?”皇宮之外打了碰麵,水沁泠便笑吟吟地迎上去,“回來大半個月了,這京城的天氣可還習慣?”

“水土不服這種毛病可從來不會發生在我身上。”譚亦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他在水沁泠麵前從來不用顧及官位之別,向來是以朋友間的口吻,倒也不覺得有何不妥,“倒是你,傷還沒養好便急著要來上朝了?”

“再在床上躺下去,不殘廢也該躺成殘廢了。”水沁泠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一麵從夾襖的內袋裏摸出一個黃皮紙包,遞了一塊紅豆餡兒的酥餅過去,“吃不吃?還熱著呢。”

譚亦稀奇地瞧著她,“你竟帶著這東西上朝?!”

水沁泠垂眸一笑,兀自道了句:“這餘生,我要對自己好一些,不能再虧待自己了。”轉眼正要繼續同譚亦說些什麼,便隻覺得右耳被旁人一擰——

“哦、呀,人贓並獲,果然吃了糖。”

水沁泠臉上的笑容一僵。這是老天給她開的玩笑麼?她借養傷故意賴家兩個多月,便是因為不想早一點入朝看見他,好不容易平複了心情邁出丞相府,怎料竟在皇宮外碰見他?

“修大人。”無論心裏再怎樣排斥,水沁泠臉上還是堆出討巧的笑意,同時又往譚亦身邊靠近了些許,“好久不見。”

修屏遙怎會瞧不出她故意的疏遠?他鬆開手輕輕一笑,“好久不見,好生想念呢。”

他還是像從前那樣,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與人談笑風生,說著曖昧不明的話。但那一瞬,水沁泠隻覺得眼前的男人分外陌生,像是今生第一次認識他——“修大人為國操勞,愈見消瘦了。”她聲線平平,說的卻是大實話。兩個月未見,修屏遙竟比之前清瘦許多,細看之下連那臉色也顯得有些蒼白,可是生了什麼病?

他生不生病,需她操什麼心?水沁泠在心底嗤笑一聲,摸摸自己的臉頰。相比之下,自己的臉頰卻豐潤不少,這兩個月來不僅有太醫悉心照料,太後還特意請來禦膳房的廚子給她安排一日三膳,外加糕餅甜點不斷,她吃不胖才怪。

修屏遙哈哈一笑,“可不是應了古人那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呢。”

水沁泠聞言便也笑了,“那麼修大人真該去懸崖摔一回呐!”她將雙手攏進衣袖子裏,好興致地抬頭看看藍天看看白雲,看著這個季節裏柳條抽芽春花爛漫,也跟著笑彎了眼兒,“瞧我上輩子摔過一回,把腦子裏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全摔沒了,反而清爽。你也知我的記性原本就不好,這一摔就更加稀裏糊塗了,記得一個人的臉卻記不得他曾做過的事,連詩經裏麵那什麼‘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都不會背了,不過渾身輕鬆,自然胃口大好,心情更好,哈哈……”

修屏遙的身體微微一顫,啞然失笑道:“我倒真希望,那次摔懸崖的人是我自己。”

水沁泠依舊是沒心沒肺地笑著,“事情都過去了。”所以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是啊,都過去了……”修屏遙低聲重複了遍,無意間看見水沁泠發頂心的一道寸長的疤痕,她也不遮不掩,任那白生生的一塊突兀長在那裏,他心裏麵一駭,“你的頭發……”

“哦,這裏啊,大夫說再也長不出頭發來了。”水沁泠說得輕描淡寫。

修屏遙心裏驟然一陣遽痛,那塊頭皮被生生撕扯掉的一瞬,究竟該是怎樣的痛苦?她的心裏是否也會空白這一塊?明明是這樣令人心驚的傷疤,她卻毫不遮攔,更像是故意讓它給別人瞧見——“就不能……遮一遮嗎?”

修屏遙痛心地伸手要去撫那道疤,卻被水沁泠陡然一聲喝住——“修大人!”她像是被侵害的幼獸,瞬間豎起渾身的刺,死死瞪著他,那雙眼睛裏有多深的仇恨,是因為心裏曾有多深的痛苦和絕望!“我不像修大人,可以這樣心安理得地掩蓋自己所做的一切,哪怕天誅地滅,事後也可以當作什麼也沒發生。”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又淡淡笑了笑,“我自己犯下的錯誤,便一定會嚐其惡果,然後提醒自己——我已經錯過兩次,所以絕不會再錯第三次!”

她對他的情意,其實從四年前就該斷了的——可惜她做不到。牽牽絆絆,一直藕斷絲連。直到那穿心一箭將她射落懸崖,她才受到教訓,徹底死了這條心——她這餘生,再也不會與他有任何牽連,再也不會!

“你總是……這樣逼迫自己的……”修屏遙聲音低啞。其實他早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她是這樣固執極端的姑娘,經曆過這樣刻骨銘心的傷害——她不能原諒他,更不可能會原諒她自己!他都知道,卻為何……還是止不住自己的心痛欲裂?

他對她的情意,竟是到了這種覆水難收的境地了?!

“修大人,來日方長。”水沁泠隻笑著留下這一句,便隨著譚亦離開了。

來日方才,曾經他留給他的話,如今原封不動地還給他。

“你方才……”已經走了一段路,一直保持沉默的譚亦這才出聲,“笑得很假。”

“是嗎?”水沁泠牽了牽嘴角,難怪她笑得五髒六腑都疼得厲害,差點就把眼淚逼出來了。她深吸一口氣,恢複了波瀾不驚的神情,“譚亦,你應我一件事,可好?”

“怎麼?”說得這樣鄭重其事的。

“太後上次來府時,談過我的婚事,她……有意立我為後。”水沁泠並沒有刻意壓下聲音,或許——她便是故意說給身後的那個人聽的,“……我心知婚姻大事已由不得我做主,卻也絕不能嫁給皇帝的。所以,我需要一個拒絕她的理由,你可願意幫我?”

……

後麵的對話修屏遙沒有聽清,他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兩人並肩的背影遠去,直至徹底消失在延廊的盡頭。那金黃色琉璃瓦上的太陽還明亮著,暖融融的,可他心裏的天卻已經黑了,這樣的寂寞,這樣的,說不出來的昏暗困苦的哀愁。

“來日方才,究竟……還有多長……”

有風過境,吹落廊外繁花滿地,也是離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