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他故意將她逼到絕境,因為他知道,她終究會脫離他的掌控,成就自己的輝煌。
水沁泠,不同於他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
世人說他惜花成癡,他笑了笑不以為意。他對女人的寵溺憐愛,大多止於枕邊的濃情蜜意耳鬢廝磨,他向來自製力極佳,露水之緣便淺嚐輒止,從來不被那些情事羈絆。而當他真正欣賞一個女人時,便絕不會對她動多餘的心思。
對於女人,他隻談情。對於她,他隻談國家。
所以從第一眼起,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會愛上她。不可以,不應該。如同那年夕陽西下,他們並肩走過短短的一程,最終卻分開站在對岸。水與火永遠不可能交融,除非,天誅地滅。
而今朝,天未誅他,地不滅他。
修屏遙的手指輕撫到她的臉上,緩緩移至發鬢,擰她耳朵,“哦、呀,吃糖了。”
調笑的口吻,不輕不重的力道,從來沒有變過。水沁泠睜開迷蒙的眼睛,似乎一時間還看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誰,“呃——”像是打了一個酒嗝,她忙用手背掩住嘴,兀自咕噥道:“最近怎麼變得這般嗜睡,果然那藥不能多吃……”
“什麼藥?”修屏遙聞言一訝。記憶裏她的氣色一直很好,完全不像有病的樣子。
水沁泠卻似沒聽見他的話,搖搖晃晃地支起身子,“涼蟾空對影,折柳送君行,君自離意絕,不知,不知……”這幾日來她一直重複念著這首詩,“那個人不允許自己的女人喝酒,真是奇怪得很,奇怪得很……嗬嗬……”
猛然聽她說到自己,修屏遙正要去捉她發尾的手便僵在半空。
“你道,一個男人不允許自己的女人喝酒,究竟為了什麼呢……”水沁泠還在自言自語,眼眸裏搖漾著月光,“是不是……為了冥想,為了惦念……另一個女人……”
修屏遙的身體驀地一顫,許久許久,他抬手去蒙她的眼睛,“那我告訴你。”他低低的笑聲便附著她的耳朵,從未有過的這般纏綿的傾訴,仿佛下一刻便會啞了嗓子,“難得你長了心肝,願將我的事記掛在心上,我若不告訴你,恐怕今後都沒機會了。”
他微微歎息著笑起,似乎因這涼薄的月色和這醺人的酒香,心旌蕩漾著也隨她一起醉了,所以容許自己唯一一次的放縱,“你聽過之後,便將它忘掉,可好?”
水沁泠打了個嗬欠,歪頭靠到他身上,“嗯……”聲音裏又有了朦朧睡意。
修屏遙將下顎抵著她的發頂,一麵娓娓道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細想起來連他自己都有些恍惚,隻記得當年他高中榜眼,意氣風發,與好友同去蘇州城赴任,而後是煙波客棹上的驚鴻一瞥,或許第一眼傾心的已不是她傾城的容貌,而是那一身氤氳著江南水墨的氣質,她輕攬紫衣的優雅,她抿唇而笑的端莊以及——無論怎樣都看不透的,她謎樣的眼神。
“小女子家自姑蘇。”便是這一句,從此結下一生的愛恨輾轉。
一路同行,到達蘇州城時才知,她便是江南郡守的女兒,從此便是朝夕相對,知己知彼。他一直以為自己與她兩情相悅,卻未料到——
就在他準備提親的前一天,她竟因為醉酒與他的好友木已成舟,甚至都不等他親自去問個明白,她便不辭而別,似一縷輕煙,從此走出了兩人的世界。七年的等待,杳無音信。
“當她回到中原時,卻帶回來一個女兒。”修屏遙突然笑了起來,嗓子卻是緊的,“你猜她對我說了什麼?她說她辜負了我,所以她還我一個女兒,還我二十年的青春,讓我等著她的女兒長大,然後——”他的肩膀克製不住地顫抖著,分明是在竭力隱忍那年的痛苦和絕望,“她竟讓我愛上她的女兒,一個繼承了她的容貌骨骼和靈魂的女兒。哈——多荒唐!多荒唐!”
清楚感受著他胸口的戰栗,水沁泠努力咬住下唇,不發出一絲聲音。如果,如果她有半點回應,便一定會被他看穿,其實她根本沒有喝醉,其實她根本沒有睡著,其實他說過的話她都一字不漏地聽得清清楚楚,或許,今生也忘不了……
漫長的沉默,終於聽見修屏遙喃喃的聲音從頭頂落下:“你可知,我活了多少年?”
看你的容貌最多不過三十。水沁泠在心下輕道。三年前是這副模樣,三年後亦不曾改變。
“四十九……我已經活了四十九年……”修屏遙聲音低啞,手指觸摸她的發尾,“卻一直容顏不老,亦不曾生一根華發,你道為何?嗬——”他又自顧自地接上話來,“因為苗疆巫術,她離開七年,便是去學習苗疆巫術。她天生性靈,卻也像你一樣固執、極端——”他已經笑不出來,“她擅自給了我二十年不老的青春,更在死前將自己的靈魂和思想都傾注到女兒身上,甚至——還為她取了同樣的名字,脂硯。”他的話語突然竟變得出奇溫柔,是一種,因為太氣太恨,太過痛心疾首,所以更加咬牙切齒的溫柔!
他愛她,卻更恨她——恨她當年二話不說不辭而別,卻讓他不依不饒地等待了七年,終於等到再次相遇——她卻微笑著自殺在他麵前,然後用一種更可笑的巫術將他的餘生都一齊束縛!她自以為給了他青春,給了他至死不渝的愛,卻隻給了他孑然一身的寂寞!
就算再給他百年千年的生命又有何用?他的心已經死了,已經隨著當年錐心蝕骨的愛一同灰飛煙滅——從此,漠漠餘年,孑然孤老。
“看,這就是她愛我的表現。她很愛我,對不對?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愛我了,哈……”
“啪嗒——”水沁泠的手背落了兩顆滾燙的液體。一顆是她自己的。
她的心驟然疼痛無比。如果,如果她真的喝醉了該多好,如果她沒有聽見這個故事該多好,便不用動這番憐惜,便不用衍生出這麼多的相思妄念,一發不可收!如果先前隻是因為那一絲一縷莫名的在意而動情,那麼如今——她更心疼這個男人。
腦中有個念頭逐漸清晰,卻不等她細想下去,修屏遙已經鬆開她——
“半醒半夢,你究竟聽進去多少?若是聽見了——”若是聽見了還能裝作這樣若無其事,才是最令人寒心的答案吧。望著她依然安靜的睡顏,修屏遙自嘲地勾起唇角,他更情願相信她已經醉了,什麼都不曾聽見,這樣最好,再好不過了——
他一笑轉身。
“不知妾淚盈!”水沁泠突然輕呼一聲,起身像是要攔住什麼,還未站穩卻又“撲通”栽倒在地,額頭便正好撞到石板上,“哎喲——”似乎因這一撞而頓時清醒大半,“修、修大人?”她吃痛地捂著額頭,眼角的淚像是被它逼了出來。
修屏遙驚愕地看著她,當下啼笑皆非。倘若——真是演戲,她也不用每次都這麼賣力吧,那額頭都被磕出血來了。好笑地歎口氣,他回去將她拎起,“你喝多了,小、女、子。”他又笑得如雲似霧,眉眼裏春意叢生,“站都站不穩,是要我抱你回去嗎?”
“不,不必。”水沁泠搖搖頭,然後拉住他的右手,“可否借我一隻手,引我走一程?”
黑眸掠過一瞬不可置信的神采,“若我說不借呢?”修屏遙玩味地眯了眯眼。
水沁泠當即改為牽住他的小指,笑吟吟又問:“那就借我一根手指頭,修大人總不會吝嗇了吧?”
沒料到她竟也有像孩子般耍無賴的時候,修屏遙愣了半分,終於忍不住“哈”地笑出聲來,“能為水丞相引路,普天之下,我修屏遙可是第一人?”
水沁泠靜靜笑了,“是。你是第一人。”
她暗自低語:普天之下,你修屏遙是第一人。
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否認,這份心意——從三年前,她越過一室黑蒙望見他獨倚窗口的背影時,便已生根發芽,她以為這情絲被斬斷過,逼迫自己壓抑了三年,等死灰複燃時反而變本加厲地釋放出滿腔的熱情。她害怕的或許不是他的拒絕,而是每一次他留給她的一笑即去的背影,而她終於想清楚先前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究竟是什麼——
若是留不住他,便跟他一起走。
京都的秋天遠比南方的短暫,似乎昨日還看著晴光霽色、荻花蓼嶼,今日便需要捧著暖爐準備過冬了。哪怕春日裏萬花如繡的皇宮也挨不過這凝冷的光景,寒風一臨,亭台樓榭便更顯得淒清蕭索,所幸南苑禦書房裏生著火爐,安靜的時候總能聽見炭火劈啪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