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1 / 3)

這算怎麼一回事?

冬天呆滯地看著眼前熟悉到甚至可以說有些心痛的場景,她在幹什麼?

“娘子,”好像哭泣一樣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拍擊著她的耳膜,“娘子,娘子,你在哪裏?”那是被突變驚得幾乎就要瘋掉的王守義。

而那個時候,自己應該正壓製著燕赤霞啊,而不是,不是像眼前這樣被“自己”壓製著。

自己?冬天覺得自己也瘋了。

她看見自己,看見自己正壓製著自己,然後頭慢慢地低下來,巴掌大的臉上除了泥濘就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慌。

而這個時候的“她”,穿著玄色的道袍,臥倒在汪洋似的泥濘裏,手裏,竹笛清脆欲滴。

她竟然變成了燕赤霞。

這算他香蕉個爛泥的什麼事?

冬天看見那一個“冬天”坐起來,顫抖著碰了碰自己,“燕……”

“不要,不要叫我!”她驚異地發現自己嘴巴張開猛地大吼了一聲,“不許你叫我!”

“那個冬天”像被嚇了一跳似的,身軀發著抖癱倒在地上。

“你,你怎麼能夠,怎麼可以……”這種排山倒海一樣的絕望是什麼?為什麼張翕著嘴唇,正在說著話的自己會有這樣沉重的恐懼?“怎麼,怎麼會!呃……啊!怎麼會!”

“你明明聽得,聽得那麼清楚,是她自己不要,不要做人的!”“那個冬天”說著,每說一個字,喉嚨就艱澀地蠕動一下,“如果說,她做人的代價,是你的死亡,我,我絕不允許!”

“啪”一聲輕響,自己手裏的竹笛被折斷了,她覺得“自己”就快要倒下去,“就算她死,不!就算我死,我也不用你來管!我不會選擇你的,絕對不會!你究竟明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那麼多難以解釋的痛苦、恐懼、絕望和毀天滅地一樣的虛脫一起湧現在現在的這個身軀裏,如果,如果這個身軀真的是冬天的話,她想即便自己曾經發過誓不再流眼淚,那些湧動的痛苦也會化成透明的水珠從眼角滿溢出來。

她看見“那個冬天”顫抖著,“我,沒有,錯!”

又是一種熟悉的熱切甚至炙熱的感情流竄過自己的胸口,冬天還來不及分辨清楚那種感情是什麼,“看來,我們來晚了。”一個莽撞的聲音猛地遠遠傳來。

寧采臣和聶小倩來了。

燕赤霞木然地轉頭去看他們,冬天卻眨也不眨地盯著燕赤霞。

“大家不要自己打自己,”寧采臣氣喘籲籲地叫著,“這是老妖怪的陰謀啊。”

“陰謀?”冬天慢慢地掃過他們一眼,“什麼陰謀?”

後麵的事情就像電影的回放,隻不過,角色的變換有種令人窒息的感受。

“自相殘殺嗎?”“那個冬天”點點頭,又轉回來看著自己,說道,“是不是都無所謂啦……你可以不喜歡我,但是我喜歡你;你可以不選擇我,但是我愛你。”她直起身體,“你可以為她轉生為人而讓自己去死,但是我不會允許我愛的男人在我的麵前死去。”

那種熟悉的刺痛夾雜著炙熱又一次竄上來,心口和四肢都被熨得疼痛不堪。“你不明白,你什麼都不明白!”絕望地搖著頭,自己又開始說話,“什麼都不明白。”

“不明白的人是你!”“那個冬天”吼道,“我跟嬰寧一樣,我們隻是單方麵地做我們要做的事情。”

她覺得自己在搖著頭,“但是你不明白嬰寧在我心目中的意思!”

“那個冬天”的臉色更加蒼白,“我知道你喜歡她,那麼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帶她走……”

“不是,不是,不是!”急切的焦灼,被那熱流燙得幾乎已經變成了灰燼,“他”不由自主吼道,“我對她的心一直就像當年送她那隻竹笛的時候一樣。我希望她可以變成人,變成真正的人給所有的妖看,不是妖一旦成妖就這樣一生一世了,隻要修身養性,它們可以成為人!那時,那時眾生的命運就可以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再不受到天道的限製!她是我的希望,我這一生最大的夢想……但是因為你,我就這樣看著,看著我這一生惟一的希望碎成,碎成一片一片……就在,我的麵前!你怎麼可以,怎麼能夠……”

“她是,她是你的希望!”“那個冬天”一個字一個字吐出話語,“這樣為你犧牲的女人,你隻當她,是你的希望、你的夢想的工具?”她看見“那個冬天”身軀猛地一震,想起來了,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她正是恍然大悟自己究竟是他的什麼人的時候。但為什麼角色變換了,那種恐懼和絕望還是一模一樣?

“原來,我們都一樣!”“那個冬天”苦笑起來,“都是你希望的工具,你從來都是那樣,從來都是!”“他”看見她抬起頭直視自己,“既然是這樣,我明白我對你的傷害了!……我就在你的麵前,把你的夢想和希望撕成碎片,讓你一生的心血變成了空氣!”她說,“你現在就殺了我吧!”

“殺了……”眼前頓時一片模糊,冬天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脆弱還是自己眼前正在扮演的這個角色脆弱,但是窒息卻那麼清楚地要表現出來,“殺了你?”

“是啊,殺了我!殺死我!”“那個冬天”叫道,“我不會為我的行為懺悔,我不會流淚!我很高興害死了她,嬰寧!你所夢想的工具!”

“殺了你?”笨蛋!笨蛋——但是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絕望和恐懼的想法,她聽見“他”的呻吟,“我,辦不到!”

“你為什麼辦不到?”“那個冬天”嘶吼著,“是因為,你擔心我死了就沒有人能替你守護這個世界嗎?”

渾身猛然顫抖一下,她覺得自己似乎就在那一刻被完完全全地拋入了無底的深壑當中,即使是心,也好像撕裂成了一條條一片片。不要,不要再說了!

她曾經以為自己在那個時候是世界上最慘的人了,但是現在的痛苦和那個時候比起來,那種層層疊疊,糾結起來的絕望和痛苦,恐懼和撕心裂肺,甚至遠遠超過了五歲時那個本來以為再也不會想起來的噩夢,周身骨骼都被錯開來,痛和被背叛的感受一再重複。對不可以殺死的人啊,對自己也以為可以一直守候下去的人啊,動了這種“讓他(她)去死了吧”的念頭,究竟,究竟這種痛苦源頭在哪裏?!

王守義曾經的呼喚那麼清楚地反應出來:慈悲啊,老天,你發發慈悲吧!……發發,慈悲……

“殺死我!”“那個冬天”說著抬起頭來,“殺死我啊!”

“不……我,辦不到……我,不能……辦不到!”是真的辦不到啊,為什麼那個笨蛋還要逼著痛得完全不能自已地自己做這樣的事情?“我辦不到!”

“為什麼?”“那個冬天”顫抖著嘴唇,鮮紅的液體緩緩流下來,“給我原因!”

“因為,我……”是誰把這顆心放到了冰山上去冰封,然後又拿到十八層的地獄裏去煎熬?“我……”

“燕赤霞!”一個拳頭飛過來,未竟的話語被王守義的怒火打斷,整個世界於是隻剩下王守義絕望憤怒的臉……

“殺死我……殺死我啊!”

“不……我,辦不到……我,不能……辦不到!”

“為什麼?……給我原因!”

“因為,我……我……”

“因為,我,愛你啊!”冬天猛然從夢中驚醒,發誓再也不流的眼淚一直一直滑落下來,怎麼也止不住。

我,愛你啊!

那句未成的話,竟然用這樣的方式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再沒有人可以比這一刻的冬天更加清楚燕赤霞的心情,這一切,這混亂、迷惑、痛苦不堪的一切,原來就是為了要成就這樣一句話?

我,愛你啊!

……

腦後的枕頭很快就濕透了,冬天也想可以了,就這樣吧,不要再哭了。可是從五歲開始一直囤積到今天,即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眼淚可以流成這樣。

她甚至發不出聲音來,隻是無邊無際的淚水在不斷地流下去。

晨曦乍現,冬天迷迷糊糊地再一次醒過來,已經濕透的枕頭沒有幹的跡象,那是因為就算是在哭累了睡過去的時候,眼淚還是在不斷地流著。

她坐起來,透過上麵那層已經破損了少許的窗紙望出去,天空碧澄如洗。陽光射過來,金燦燦得好像可以把生命都補償圓滿。

冬天想看一看陽光,稍一抬頭,光線刺入眼中,淚水立刻從腫脹的眼皮下滿溢出來。

“年姑……不,冬天!”書生的聲音隔著窗子在外麵響起來,“你醒了嗎?”

冬天呼出一口氣,“是的,”她說,“我醒了。”

“那就好。”書生的聲音很奇怪地不似從前的高亢爽朗,微微低沉一些,卻不知道為什麼冬天突然有種自己看著的弟弟已經長大了的感覺。

“小倩——”冬天才想問一聲,出口的話卻猛地噎在喉嚨裏。

“她已經走了。”書生卻仿佛可以明白她的意思,平靜地回答道,“她轉世投胎去了,佘老伯答應了幫她找一戶好人家……”

“佘老伯?”有這個人嗎?她微微愣住。

“就是,就是昨晚……”一時間,寧采臣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比較好。

“啊啊,‘蛇’老伯!”冬天突然醒悟過來,“就是那個老不著調的老妖啊。”

寧采臣聽見熟悉的調侃一樣的聲音,心情也跟著輕鬆起來,“就是他。”他說著,慢慢恢複的心情似乎讓昨日以前那個快樂的書生又回來了。

“他說了,他會幫小倩找一戶祖上有餘蔭的人家,雖然未必非常富貴卻一定會很溫馨,還說幫我們跟地府的官差打了招呼,小倩日後不一定會忘記我。”他說著,那聲音都令人幸福起來,“所以,我們以後還可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