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重重,“璿璣”裏的眾生終究聽見的隻是他們自己的聲音。
冬天:“我沒有說過我是好人,我惟一在乎的,是燕赤霞的命,我沒錯!”
燕赤霞:“不要,嬰寧,不要在這個時候!你答應過我。”
嬰寧:“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
王守義:“慈悲啊,老天,你發發慈悲啊!”
……
一道猩紅色的暗光從嬰寧的指尖洶湧而出,直上九霄。風雲震動頓時引來重重驚雷,隻在刹那間就把燕赤霞布下的“璿璣”陣打得壇倒旗落,迷霧離散。
燕赤霞慘叫一聲,法力反噬,五髒六腑頓時一起受傷。
冬天嚇了一跳,“燕赤霞!”
卻同一刻,嬰寧發出一聲尖叫,嬌美的容顏被白色狐毛掩蓋,天際作金蛇狂舞的閃電立刻被招了過來。
“不——”燕赤霞狂吼一聲,不顧自身傷痛,極盡全力地撲倒在漸漸變身的嬰寧身上。
冬天看得目眥俱裂,尖叫一聲,連想一想的退路也不留給自己,跟著他撲過去——
已經變成廢墟的蒼茫大地一陣顫動,奇異而龐大的聲響過後,看不見底的壕溝裂了開來。抱著嬰兒的王守義慌忙地向他們跑來,但腳下被亂成一地的碎瓦殘壁絆倒,臂彎裏的孩子脫手而出,就在他伸手要去抱孩子的那一個刹那,又是一條鴻溝乍裂。
“燕,燕!”辛苦轉頭看見這一幕的嬰寧尖叫出來,“救我的孩子,去救我的孩子。”
燕赤霞摟住她,“不行,你會給雷劈中……冬天,冬天,你去,救救孩子,什麼錯都是我的,孩子,孩子是無辜的……”
“什麼錯,都是你的?”冬天拚命咬住牙齒,讓鼻端的酸澀變成憤怒,“即使,明明錯的是我?”
“你去,求求你,求求你去救那個孩子!”燕赤霞閉一閉眼睛,“我求求你。”
“那麼我去求誰?”冬天尖叫起來,“我去求誰來救你?”
“冬天!”
“燕!”
“孩子——”
所有的聲浪彙集在一起變成可以摧毀生命的鑿子,一下又一下鑿在冬天早就已經不能承受的良心上,“不要,你們不要逼我……”
“轟隆!”天崩地裂的一聲巨響,所有人的視野都被顛覆過來,隆起的土地迎合著澎湃的雷聲,每個人都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下翻騰在這個滾滾紅塵。
人生如此,浮生若斯……
“啊!”煙飛塵揚裏,冬天隻看見燕赤霞玄色的道袍猛地一沉,她想也不想立刻死命拽住。然後才看見他手中抓著嬰寧的手腕,而他們兩個卻都已經懸在鴻溝邊緣,若非冬天抓住的這一角道袍,兩個都已經向無底的深壑落下去。
聽不見王守義的聲音和嬰兒的哭喊,冬天連轉頭也不敢,搶在道袍帛裂之前抓住燕赤霞的腿,“抓住我,燕赤霞,抓住我!”
“放開,燕!放開我!”嬰寧全身痛得幾乎肌膚寸裂,突然渾身一顫,“這是什麼?”她顫抖著用漸漸變成了爪形的手撫過眼角,“為什麼,濕了?”
燕赤霞搖著頭,一個字也不說,努力在冬天的幫助下往上攀爬。但每一次都為峭壁的陡而無從著力,懸在半空的手因為要拚命抓住裂地的縫隙而鮮血涔涔。
“這是什麼?”嬰寧抽噎著,“為什麼我的心那麼痛的時候,它就出現?”
又一次的失敗以後,燕赤霞輕噓一口氣,緩緩道:“這就是眼淚!但凡是人,就會有淚!”勁風從刀削般的俊麵掠過,蒙在他麵上的泥塵裏緩緩暈開一團濕潤,清朗的聲音一如當年的笛聲,飄飄悠悠,“你已經,是,人了!”
做人!
嬰寧抬頭看著燕赤霞越來越蒼白的臉色,看著天際張牙舞爪的閃電,看著冬天因為用力咬破嘴唇流下來的血紅……做人?
如果做人一定會有這種東西,一定會心痛到這樣的程度,一定要用那麼多的不可彌補作為代價,那麼誰要做人?
“如果做了人,我就沒有辦法送你上去了,”嬰寧歎息一樣地說道,“而且,冬天也支持不住兩個‘人’的重量!”她微微一笑,“所以,我才不要做人!”
謝謝你,我喜歡你,我愛你,所以這次我下定決心,我不要做人!
嬰寧念動仿佛鑲嵌在她血液中的妖的咒語,渾身一團火焰般的紅光縈繞,緩緩托起燕赤霞的身體向壁上安全的地方放下去。
閃電就在那一刻劈中滿身紅光的狐妖,炸得整個世界一片鮮紅,嬰寧輕輕笑著,坐在那紅的中央掏出一隻竹笛,“以後吹的話,就不用寂寞啦,因為,是我自己不願意做人的哪!”
“嬰寧——”燕赤霞被乍然的變化驚得完全呆住,“嬰寧!”掙紮著要爬起來用身體替她擋住一下又一下的雷劈。
但這一次冬天死命地壓住了他,“你聽見了聽見了,是她自己不要做人的!”
“轟!”
天地的主張下來了,它把是非黑白用它的規則細分得一清二楚,是人的,終究是人;是妖的,終究,是妖!
“娘子,”好像哭泣一樣的聲音一直到很久以後才傳進冬天幾乎完全麻木的腦海裏,“娘子,娘子,你在哪裏?”
她抬起頭,不知道什麼時候,狂風暴雨轉變成了不斷不斷的細雨。王守義顫顫巍巍地抱著號哭不斷的嬰兒一身狼藉地蹣跚著。“娘子!”
冬天猛然想起什麼,連忙低頭看著自己一直死命壓製住的男人。
燕赤霞呆望著自己手裏的竹笛,整個人就像全傻那樣。
冬天坐起來,顫抖著碰了碰他,“燕……”
“不要,不要叫我!”燕赤霞猛地大叫一聲,然而聲音更大的音量卻被他自己沙啞的嗓音所掩蓋,“不許你叫我!”
冬天像被嚇了一跳那樣,身軀發著抖癱倒在地上。
“你,你怎麼能夠,怎麼可以……”燕赤霞看著她,眼神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絕望,“怎麼,怎麼會!呃……啊!怎麼會!”
“你明明聽得,聽得那麼清楚,是她自己不要,不要做人的!”隻有用不斷吞咽的方式才能壓抑住自己流眼淚的渴望,冬天慢慢地陳述,“如果說,她做人的代價,是你的死亡,我,我絕不允許!”
燕赤霞顫抖地手高舉著,手中的竹笛“啪”一聲折斷,“就算她死,不!就算我死,我也不用你來管!我不會選擇你的,絕對不會!你究竟明不明白?”
冬天想讓自己不要再顫抖,至少下巴不要抖得那麼厲害,以至於讓她的講話和吞咽都變成一種痛苦,“我,沒有,錯!”
她沒有錯?她還是這樣咬定著她沒有錯!目光堅定,始終如一,不流淚,不懺悔!為什麼是她?為什麼是冬天?為什麼是他所喜歡、所愛的這個叫做冬天的女子摧毀掉他這一生惟一的夢想、最大的渴望?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