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天之後,葉珍再也沒有和耿荻聯絡過。
甚至也沒有主動去出現在景嵐麵前。
連滑雪社也持續曠社。
約同係的女生一起去唱卡拉OK,有意無意地想要逃往其他的圈子,借此躲避今天以前的生活。
葉珍拿出了無比剛硬的姿態。
景嵐則失落尷尬很是無措。
在葉珍下課的時間,等在門口。
葉珍抱著書本貫穿校園,看到圍著茶色圍巾戴著同色墨鏡的青年斜靠在拱行磚柱前,一手扶住鏡架帶著微微擔心的表情看著她。
腳步停頓,吸吸鼻子,葉珍聳肩看向背麵。一同走過來的女生笑著拍她一下說著那我們先走了哦,她想追上去但那樣無異於孩子氣賭氣的做法。
她隻是抱著書本,昂然側立。
景嵐有萬千言語在唇舌鼓動,卻又有些不知從何說起。
確實,最一開始,他沒有用最最端正的心態來看待葉珍。
誰也不會對誰第一眼就天荒地老。
或許人世間真有那樣的愛情,但也沒有發生在他們之間。對於葉珍,是一點點、一點點地投入進去,然後等發覺時就已經覺得不能離開。
不想要認真但是認真了的心情,承認也願意承受她對於他的怒火。
隻是原本有更好的方式,讓她了解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生活。
但是卻因為鄭殷的突然出現,而將一切打亂。
也可能是他一直在偷懶。
總是冀望於眼前的幸福泡泡。
他不想把好不容易得到的普通生活輕易戳穿。
狼狽地到了不得不講出來的時候,也輕而易舉地從她的雙眼感知到了她的受傷。
“葉珍。”
帶了點怯怯的,景嵐開口。
額角的頭發被風吹開。
望著那樣的眼睛,葉珍咬了咬嘴唇,卻沒法邁開腳步。
景嵐拉住她的袖子。
“你可不可以聽我說話。”
葉珍覺得眼中有點熱辣,於是抬頭看天。
“我一直都在這裏。”有點賭氣般的聲音,“也一直都在你身邊。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喜歡你,就理所當然地應該被你輕賤。可能你非常富有,但是我不是愛著你的財富。你確實長得很漂亮,但我也自認是個美麗的女生……”
她說不下去,伸指擦去眼角旁的液體。
她總是害怕景嵐會消失……現在她終於明白那些話的意思了。包括自己在內,一切都是小景王子對於貧民生涯的體驗吧。
“不是的。我真的很認真的。”
景嵐發覺自己的詞窮,拙劣。他害怕葉珍會和鄭殷再有牽扯,而沒有考慮葉珍的心情就說出了他一直不想說出的那些過往。可是葉珍在對鄭殷失望的同時,好像對他也產生了倦怠的心情。
所有的辯解聽起來全是拙劣的借口。
連景嵐自己也明白這樣的事實。
其實說穿了他就是有那麼一點卑鄙。
他利用了葉珍的愛情,卻沒有付出同樣的誠懇。
“就算是我錯了……”他的手揪著葉珍的衣角,隻一點點,卻拽得死死緊,“不論什麼事我都可以告訴你。以後也不對你說任何謊言。”
也許這樣就該滿足了吧。
葉珍對自己說。
她沒有推開景嵐的手,她隻是有些賭氣。
但是、但是,心裏的湖麵上像浮蕩著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那些水波不斷擴展吞沒著什麼,讓四周越來越變得安靜而沒有聲息。
情緒從激動,變成了懶散。符合一切感冒的症狀,卻又不是感冒。
她看向景嵐,看著他帶一點委屈帶一點可憐的臉孔,心中依然有微微憐惜。
風吹過,她伸手,還含著眼淚,卻整理他歪掉了的圍巾。
這是景嵐。
不管他還有什麼其他的名字。
這是她選擇要去愛的景嵐。
那麼他的美麗和醜陋優點和缺點正確或錯誤就都要嚐試接受。盡管她隻是個普通人,她沒辦法如完美愛情格言中所書寫的全然不在意的馬上轉變心理。
但她覺得,一定可以慢慢地邁過現在的不適應。
景嵐也顫抖著眉睫向她抿唇微笑。
從女孩子溫柔的動作裏,他知道他被她原諒了。
愛情裏有時需要一些謊言。
而愛情最不能允許謊言。
所以愛情要做到最最完美的謊言。
他永遠也不會告訴她,就在不久前他還在思考要不要和這個女生分手。越是沉溺就越是害怕的心情,那種擔心一旦認真投入會再也不能承受失去的想法,除了他自己以外,他相信別人無法了解。
他已經不想要再愛上誰然後失去誰。
他已經根本害怕對他人付出感情。
他與她確實也沒有過怎樣的轟轟烈烈。
可……
一百個尋常小事,加在一起,就會令人心驚。
她愚蠢也好。
浮淺也罷。
都已成為了不再重要的事。
在他眼中。
她並不特別美麗也並不特別聰明。
她隻是不多不少剛剛好。
剛剛好的……滿足他所有全部的需要。
說自私也好,說自我本位也好,說什麼什麼也好,反正他意識到了他喜歡這個女人,他就不想要、不能夠被她拋開。
要是葉珍問一句:那麼我的心情呢?萬一我沒有被你喜歡到那樣的程度,我是不是應該自認可憐和倒黴的,被你拋開?
那景嵐一定無言以對。
隻是這種假設已不再具備任何意義。
現實是他帶著渴盼地看著她,他害怕會被她繼續無視,擔心她會認真生氣。那種小動物般黑幽幽的眼神,讓葉珍不能夠拒絕他。
可惡的家夥。
心裏如此咒罵著。
可愛的家夥。
又一麵忍不住會這樣想。
覺得比過去任何時刻都更加了解對方。缺點也好,殘酷也好,真實的他就是那樣。既強且弱,既短視又柔長。
“你、你要請我吃飯。”
沒頭沒腦的,葉珍說。
“好。”
景嵐眼中有花火一耀,隨即鼓頰用力點頭。
“我要吃大餐哦!”葉珍向前走幾步,回頭睥睨。
“吃什麼也沒問題。”他露出笑容。
“要吃你一輩子。”
“好啊。”他含笑看她,靠近一點悄悄說,“然後下輩子再讓我吃你。”
是情人間的說笑呢。
他忘了他曾經是不是答應過什麼人來生要在一起,他此刻眼中隻有葉珍,這一刻隻愛葉珍。一生一世,三生三世。永遠在一起啊。這樣的話也一點都不難就可以說出口。
討人歡喜。
就是這樣的心情吧。
葉珍依舊氣鼓鼓的。
她待他那樣好,但他懶懶散散。她生氣了,他卻忙不迭地討好她。葉珍沒有占到上風的揚眉吐氣。
事實上葉珍很想要大發脾氣,卻完全找不到發泄的途徑。
“買這個給我!”
手袋店裏,她故意指著LV的包包。
“好。”
景嵐柔柔地笑,狹長的眼角有狐狸的狡黠。他馬上就買給她。像是明白她根本就是在耍弄故意。
“你就是怕我知道你有錢然後會纏上你利用你吧。”
她惡毒地挑釁。
“我怕得不得了。”景嵐配合地立刻倒地做怨婦狀,一邊拍打她的小腿,抬頭笑,“我怕找不到符合這雙大腳的水晶鞋啊。”
“過分!討厭!”
她彎腰用新買的包包拚命砸景嵐的腦袋。
有種發泄的快感。
景嵐笑著任由她砸,“再往下、再往下。那裏很舒服。用LV的手提袋打人效果就是不同凡響呀。”
於是她泄氣力竭。
景嵐小心地看著她的臉色。
“不生氣了?那我們去吃冰。”
她悶頭不響,上車,任由他隨便帶她去哪裏。
車子停在哈根達斯的門口。
其實葉珍從以前就不覺得這種風靡各地的冰激靈有多麼好吃,也不明白它那個昂貴的價格究竟有沒有道理。
要是以前,她肯定會罵景嵐冤大頭,然後把他拽去更便宜一點的冷飲店。
現在她卻覺得那樣的自己一定是他眼中十足的傻瓜。
無論景嵐點多貴的冰激靈給她吃,她都吃得鼓漲著臉頰充滿報複性。
景嵐心裏有一絲通電般的悸動滑過,低下了頭又抬頭,依舊掛著微微笑容。
而她突然用力丟下勺子,莫名地飲泣。
他沒有動,隻是把臉轉向一邊,以不去看她哭泣的樣子,保持他認為有應的禮儀。
就是因為會這樣吧。
——葉珍想。
所以不願意被人家知道。
不願意被別人知道自己和別人有什麼地方不一樣。
可以的話可以的話她才不想這麼善解人意連他人未曾出口的心情也要體恤。可是這就是她啊,她也無法更改。
她就是會知道。
會察覺。
然後會心痛。
變成了無法生氣。變成了不能指責。
他微偏著頭的樣子也好,他帶著寂寞卻微笑的表情也好,他露出西裝外手腕處那一段潔白的襯衫也好,都令她覺得心疼。
這扇窗外,車子川流不息。人群走走停停。
陽光充足照亮桌角發出茶漆色的彩光。
穿著粉色高領毛衣外搭灰色披肩的女孩子,靜默地保持要哭的表情。對麵的手握過來,抓住她的,她掙脫,他再抓過來。在桌上,兩隻手,一拉一扯。他撲哧笑了。
“你笑什麼?”她沒有好氣。
“拉大鋸、扯大鋸……”他怪怪地笑著念著童謠。
“姥姥家門口唱大戲……”她跟著念,又問,“後麵我忘了。是什麼?”
“我也不記得了。”
“你根本就不應該會記得吧。你怎麼會知道這些窮人小孩的玩意啊?”
說完,她後悔了。
抬起的眉睫深深地看著她。
又容忍地低垂下去。
“景嵐……”
“景嵐……”
連著叫他,他應答:“嗯?”
“我們可以在一起嗎?”她有些慌亂,把頭別開,“我們真的會一直在一起嗎?”
“會啊。”露出牙齒,他笑。握緊她的手。
對麵的女孩子原本應該更加沒心沒肺,常常也可愛得笑的很高興。他認識時她是那樣的她,他不想因他的緣故把她變得心情動蕩患得患失。
“我們會在一起。像公主和王子一樣,至直頭發都變白了,也坐在一起逛街吃冰。”
“噗,那時就要用假牙了。”
“然後我的假牙突然掉了。”他眯眼裝出老頭子樣,在桌上梭巡,手指四處爬摸,“我的假牙呢,老太婆。”
“沒辦法啊。”她也眯眯眼,“老頭子。你用我的吧。”然後做出從嘴裏拔牙的姿勢,動作大了一點,放在桌上的水杯被驟然碰灑,清水流了一桌子。兩個人慌張地跳起來。水流清澈卻迅速蔓延,在桌上變化成各種形狀最終向桌角流離滴淌。
葉珍看著那水流,驀然發呆。
有誰在對麵穿著藍色毛衣,正微微笑著說著飯團的故事,那身影陽光下變幻莫測。旋即也如清水流離。
【嘀嘟】
皺眉瞧了眼放在桌案上的銀色外殼手機。
耿荻伸手拿起,猶豫片刻,還是接通信號。
“貴人何故傳芳音?”他唇邊漫起微微諷刺,聲調有點冰涼嘲諷。
“你知道是我?”那一邊的聲音年輕鎮定。
“我這台手機的號碼,知道的人本來就少。什麼事?要驚擾勞動您大駕?”
無視他話裏有話的口吻和始終挑刺的語氣,鄭桑隨著起身的動作不小心拉扯了電話線,隻好停步站在了桌子前。
“我有事想和你談。”
“這我當然知道。”話筒那一邊的聲音依舊諷刺,“盡量往短說吧。對於你,我既無耐心也無時間。”
鄭桑吸了口氣,望著麵前微呈銀藍的整麵落地窗,他在位於二十七層的辦公室,稍稍走得靠近一點,就可以俯視腳下如模版般的建築群體以及川流不息的人流車群。目光沒有特意地對準哪裏,他隻是掛著無聊的表情淡淡看著,一邊向話筒那一邊直白叮嚀:“無論如何,隻有毒品請你不要碰。請你不要再讓我失望了。”
“……”沉默稍頃,那一邊傳來細碎笑聲,“你的消息還是那麼靈通。我也隻是要做生意啊。”
“是嗎?”鄭桑收回茫然俯瞰的視線,夢遊般的表情驟然收斂,他側轉過頭目光如刀片鋒利盯緊手中話筒,臉上有著一種冷冷的漠然,“不要再泥足深陷了。因為你本來不論做什麼都可以一蹴而就,才會變成今天這樣。”他的語尾甚至嵌入因極度憤恨而轉成的怨毒,“像你這種人永遠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因為你根本不懂愛惜你自己。”
電波那一邊的青年麵帶微笑,出神地聽著手機。
半晌,輕笑著回答他:“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種話?你盡管失望去吧。我可是在很早以前,就對你絕望過了。大家各自為政,彼此好自為知。”
說完想說的,他徑自掛斷。
窗外雲淡風輕,青年微微笑著。手指愉快地敲擊桌角,甚至輕哼著歌。劇本已經寫好,他隻等鳴鑼開戲。
聖誕舞會。
葉珍期待以久的節目。
但是現在卻變得忽然覺得一切都沒勁了起來。
朱理和林寒已經分手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因她搞不懂的理由。彼時去海邊,還曾羨慕過那二人的浪漫。
葉珍呆呆地想,為什麼人類的感情會改變?
再也不能有如那日的四人約會了吧。
雖然和同係的其他女生最近也建立了友情,但是心裏還是不是滋味,她覺得自己終究是個幼稚的女人。她希望朱理和林寒一直不要變,然後自己和景嵐也快樂地在一起。大家一起挑選小禮服,高跟鞋,練舞步,努力在一片青春期尾生的大齡少年裏抓住畢業之前非社會人僅存的倒數時光,跳著在彼此目光中仿佛不會停止的快樂圓舞曲。
平嘉淩接下了船王的請帖。
興高采烈地說辛苦一年了,景嵐也要多參加這種快樂的慶典才好啊。
景嵐簡直脫力。
“我說過我不出席這種的!”
“但是他新買的豪華遊輪啊。”平嘉淩一臉向往,“其實我們也應該買一艘那樣的大船……”
“然後除了偶爾開開宴會,其餘時間都停在海邊發黴?”景嵐嗤笑。
“而且我明年還想和他談生意啊。曉微!”
“你是看中了人家的大小姐吧。”他一臉不屑。
“別說我了。”平嘉淩極力回避對他不利的話題,“你也可以帶女朋友去啊。我聽說你交了女朋友?”
景嵐抿了抿唇。
連遲鈍一如平嘉淩都聽說了,是不是就等於所有人都知道呢?其實他想過,聖誕節也許更改預定會比較好。
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依舊一起去參加學生禮堂的舞會。葉珍和他都會覺得諷刺。思考了良久,景嵐皺眉抬頭。
“好吧。”
他同意了。
他買下一整套粉紅色紗裙,裝在直徑一米長的藍色盒子裏綁上紫紅色的緞帶,然後親自扛到葉珍麵前。
“喂。”他有點故意痞痞的,壓低帽子,“大腳的灰姑娘願不願意穿上王子的水晶鞋,一起去參加真正的舞會呢?”
葉珍在二樓微笑,“要是我跳下去,而你能接住我。我就陪你去世界之邊天涯海角。”
“那麼你跳吧。”
他哐當扔掉禮盒,向她張開雙臂。
她打開窗子,把高跟鞋砸下來。然後赤腳踩上窗台,蹲在那裏手扶窗框。
他臉上有微微不自在的恐懼神情,但是還是保持動也不動的姿勢仰頭看她。
她靜立半晌,撲哧笑了。
“白癡!我才不會變成那樣的瘋子。”
人的心境此一時彼一時,葉珍也不想要去學校參加舞會了。她連朱理其實也不想看到。這些破壞她少女夢想的人全是壞人。真想咬牙切齒地賭氣說著,卻其實會被理智操控誰也不去責怪。
葉珍問:“為什麼是粉紅色呢?”
景嵐說:“因為你最喜歡粉紅色不是嗎?”
粉紅色的大衣,粉紅色的發扣,景嵐一路所見到的葉珍都是偏愛這個色係。
“可是粉紅色舞裙太誇張了。我會顯得庸俗不堪,醜斃了。”
“那……換成墨藍色?”
“為什麼是墨藍?”
“因為你皮膚白個子又高啊。”景嵐說,“我覺得那樣應該很好看。”
“我皮膚白,為什麼你不給我買紫色呢?”
“你喜歡紫色嗎?那就換成紫色的吧。”
“要我說怎樣才怎樣,太沒勁了。”
她忽然生起氣來。
景嵐一言不發。
她又突然地後悔了。主動靠過去抓住景嵐的手,伏在他膝上,像隻可憐的小貓。
“對不起。對不起景嵐。”她把臉蹭在他手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發脾氣,突然焦躁。請你不要生我的氣。”
“我知道。”他有些歎息,伸手摸她的頭,“我們去換紫色的裙子。”
“一定要去嗎?”
“你不想去嗎?”
“那裏……有蛋糕嗎。”
“有很多很多的蛋糕。”
“冰激靈呢?”
“有。而且全是免費的。”
“花朵呢。”
“一定被紮得到處都是。”
“公主呢。”
“肯定在我的臂彎裏。”他笑了。
然後她也在他的手掌裏微笑了。
喜歡景嵐。
每次到了這種時候就覺得景嵐真好。
即使任性發脾氣,他也不會和她認真,他認定喜歡她後,就像可以包容她的全部所有,讓人既忐忑又放心。
矛盾的心情,卻真實地存在。
這個人可以寵我到何等地步。
這個人可以允許我胡鬧到怎樣的程度。
“從喜瑪拉雅山到東京塔。從非洲原始叢林到海南的某一顆椰子上。”他笑了,“無限無限無限大。”
“為什麼?”
“因為時機正確。”
他的回答在她聽來是玄妙的。
但對他來說是真實的。
他所有的愛情被壓縮凝固後好像終於可以找到一個出口,然後在那個出口的交叉點,他邂逅葉珍。
他願像父母愛子女那般的愛她。
大船停在私人海濱。
全部的乘客上船後才會緩緩駛向公海完成第一次出航。
景嵐站在欄幹處。
“這艘遊輪叫翡翠號。”
他的女伴穿得很厚實,怕冷般地蜷縮成肉丸般的一團。臉上戴墨鏡,脖子上架著一架望遠鏡。頭發歪梳成卷馬尾。牛仔褲腳邊沿處有泥土垢痕,但是沒有人會為此側目。
“聽說今天是處女航。”
葉珍搓著手指趴在扶欄往下望。
“海水很藍呢。”
“越往外駛就會變得越藍吧。”
“是往內海駛!景嵐總是裏外不分。”
“前後本來就是因人而異的說法啦。”
兩個人吵嘴不斷。
船上人太多了,宴會的主人邀請了全城甚至外省的名流,彙聚在此。很多人忙著套近乎,拉關係。平嘉淩想要追求的大小姐隻露了一麵就失蹤了,平嘉淩顧不上景嵐隨便把房間鑰匙交給他們就自己又滿船去尋覓了。
“那個大叔是你的部下嗎?”
“合夥人吧。”
“那把年紀也那樣癡情啊。”
“噓。他認為他還很年輕。”
“長得確實不差。”
“哦。”景嵐吊高眼角。
故意裝得不能理解,葉珍扭轉頭,“要是我們變成那個年紀,會是怎樣呢?”
“大概你的肚子會多出三層泳圈,然後手指戴著大顆寶石和太太們一起搓麻將吧。而我每天也辛苦波奔,回家後被傭人念說:太太今天和小姐又吵架了。”
“哈哈哈。”葉珍大笑。
甲板上有小腹微突的男子神往地抬眼,問手下:“那個笑得放肆的女郎是誰。”
“那是鄭氏老板的女伴。”
“啊?”男子微驚,又羨慕,“金童玉女。”
手下訕笑,“隻是年輕。”
“人世間難的就是那個‘隻是’。但凡擁有的,統通說隻是,卻不知你的隻是,是他人夢寐難求。”
手下接不上嘴。
男子又轉頭,“瞧見耿老板了嗎?”
“他身體不好,早早在船裏休息。”手下忽然躊躇,“寧先生,我聽過一些傳言。”
“傳言?”男子挑眉,忽然背後又傳來一陣開心大笑,他不能掩飾,扭轉過頭。
葉珍指著般下浪花。
“開船了、開船了!”
多大一點事呢。男子笑了。隻是船身開動自然引發後退的海浪罷了。可見年輕真好,一點點事也能歡笑如斯。
那神情淡然的美少年正回答:“起風了,要不要回房間?宴會下午才開始,你餓的話,可以叫艙內服務。”
“我又不是餓死鬼投胎。”葉珍漸漸活潑起來,“不過看久了確實眼暈,搞不好會掉下去呢。”
“噓。人家新船起航,要你說這些怪事!”
“那要是發生災難,你會把救生衣讓給我嗎?”
“我會穿著救生衣去拚命救你。”
女孩子似乎對答案不滿。
男人笑了,到了他這樣的年紀就知道要回答:我一定會讓給你。
可女孩子與那人牽手路過,忽然說:“你要講扔掉救生衣,與我共沉海底才可以。”
少年驚駭,“那我們一個也無法得救了。”
女孩兒說:“正是如此。才是浪漫至極。”
不要單個獨存,隻願同生共死。這才是愛情的究極定義吧。由此可見,再過十年,泰坦尼克的結局將徹底被人們所摒棄。現實中,愛情越是少,對夢想,要求便越高。
景嵐無法接受。他說:“那我寧可把救生衣讓給你。”
葉珍睞他,“還越說越認真起來了,真不吉利。”她跳起來打他一下,他覺得漸漸安心。葉珍又漸漸恢複最初的樣子,她的適應力總是超人一等。出來玩果然是正確的好事。這次之後,下個學期,再有假他想帶葉珍去登山,去海外。總之不停地玩下去,她開心他就開心。時光一定很快過去。
他其實盼著人生一轉眼就到了三十年後。
也盼著葉珍變成三層皮肚的歐巴桑。
在家中打牌,間中同小姑吵架。
他回到家來,一身疲憊,卻被永不言倦的小兒女爬上肩膝。
船後發出巨浪的聲響。景嵐回過頭來。
天空耀晴。
人生還在一秒、一秒地流失。
他想起上船前,鄭桑提出反對。
而他不予理會。
鄭桑說為何你不照我的話做。
他沒有回答,其實他一直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