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子何期(1 / 2)

鑲玉屏風,猩紅錦被,寶簾鉤上卻不是尋常的鏤空鴛鴦,竟是彎成了一抹翠竹,雅致非常。古銅妝奩前身影蕭索,銅鏡裏映出的女子步搖閃閃、麵似杜若,眼眸中卻有著不相襯的清冷古雅,與這香薰暖屋的淺淡溫柔似乎有著些許格格不入。“姑娘今早的打扮說來倒也是別致,尤是這個點翠纏金環玉步搖更是襯得姑娘膚膩若雪了。”“星目,跟了我這麼長日子,倒是學會了跟我打啞謎了。你倒說說看,我今日的妝容有何不妥之處,值當的你這心直口快的丫頭跟我這番曲折。”媚絲懶懶說著,倒不去看身後站著的丫鬟星目,隻是摩挲著才長了兩寸的水蔥指甲,透過指甲竟看不到一絲血色。“嗬,姑娘倒是知道奴婢是自打姑娘進門兒來得時候便跟在姑娘身邊兒的,平日裏千願萬願隻不過希望姑娘好,哪日裏尋了個正正經經的公子哥兒,去人家家裏做奶奶,也讓奴婢跟著您出了這個沒天日的地方。可是姑娘為何近來打扮愈發素淡了,妝上得這樣淺,神色也慵慵懶懶,照這樣下去,阿媽豈不是要找姑娘的麻煩。”星目素來這樣子口無遮攔,別人說了一句,她便是要十句八句迎上去,看到媚絲如今事事不上心的樣子,心裏發急又不好直說,聽媚絲這樣一問,便把心裏的話一股腦兒都搬了出來,也顧不得主子惱不惱了。媚絲仍就不語,盤錦香爐裏的莫愁香散發的清淡香味兒倒是讓媚絲心裏淡淡的。對這個十二歲的小丫鬟,媚絲從來都是長姐般疼著的,即便時時總有些毛手毛腳的錯處和不知輕重的話,媚絲也是一笑而過,並不計較。今日聽到星目的話並無錯處,自己一時間倒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脂粉地,何來正經的公子呢,我這樣淡淡裝扮著,自己倒覺得好看,不像是樓下那些大紅大綠的人,那樣濃豔,倒是俗了。”看著銅鏡中的自己,一張臉如象牙般雕刻,眼睛卻少了十六歲少女應有的活潑靈動,似一股寒冰直戳心窩。媚絲,媚眼如絲,爹娘給的這個名字真真名不副實了。媚絲想到這裏,雙唇微勾,似笑非笑。可是,爹娘在哪兒呢?對於媚絲來說,爹娘隻是她心中的一個輪廓,爹娘怎麼死的、他們的家在哪裏、她是怎麼來得流朱樓,這些她統統不記得,而爹娘留給她的隻是右手食指上一直帶著的雕花純銀指環,內刻著她的閨名:蘇氏媚絲。“姑娘!姑娘想得這樣出神兒,神態還是懶懶,看得奴婢都心疼了!姑娘可要小心著自己的身子呢!”星目說呢,竟委屈得掉下淚來。被星目這樣打斷回憶,媚絲猛地一驚,臉上更是落寞了。“真是個孩子。”媚絲說著,攬起自己的廣袖長裙,纖腰盈握,愈發清減了,隻是那上好的錦緞衣裳金絲描邊,又是時下流行的粉白顏色,襯著蘇媚絲的一頭烏亮長發漆黑如墨,真當得起秦淮脂粉中的翹楚。“屋子裏愈發悶了,外麵的陽光有這樣好,倒不如趁了這個時候出去放紙鳶,也好讓你的姑娘多點兒靈氣,散散你的委屈。”媚絲攬著星目的肩膀,淺淺搖著逗她開心。在這流朱樓裏,星目算得上媚絲唯一的親人了。“放紙鳶固然好,可要是阿媽找理兒怪罪下來,姑娘可要好歹為我保全兩句。”星目一麵拿眼嗔著媚絲,一麵翻箱倒櫃地拿出許久不玩兒的紙鳶來:“瞧著,姑娘去年拿遠山黛畫的墨梅顏色還未消呢,果真是上等的好東西,李侯爺待姑娘不淺呢!”星目笑嘻嘻說著,眼睛卻一直瞄著媚絲。“天氣如此晴好,是個放紙鳶的好日子,你這丫頭若還不趕緊打點車馬,姑娘我可是要變卦了。”“星目正要去叫馬夫呢!瞧姑娘急性子的!”說著這話,星目一溜煙兒跑下樓去,留媚絲一人看這景象嗤嗤笑了起來。三月姑蘇,草長鶯飛,媚絲靠在一塊滑溜溜的巨石旁,看著星目獨自將紙鳶放起,呼呼喊喊玩兒得不亦樂乎:“姑娘快瞧著,今兒的風可是夠地道呢!”星目一邊喊著一邊自顧自地瘋跑起來。“姑娘小心!”星目突然覺得身後有人擠著,一時驚慌不知如何是好,不偏不倚正好踩在了那人的長衫上。媚絲遠瞧著這邊出了狀況,忙提了裙子一深一淺地踩著新草走過來。許多年後,媚絲想起當年初見的場景,仍忍不住淺笑嫣然,如果當年沒有帶星目出來放紙鳶,如果當年從未見過葉一錦,她的人生會不會就此完全不一樣。“公子有禮,可曾傷到?”蘇媚絲望著眼前這個竹色長衫、笑容溫脈的男人,心中竟湧起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小女的賤婢無心衝撞公子,還請公子見諒。”盈盈一拜,垂眸淺笑,當真舉世無雙。“姑娘言重了,是在下沒有看到有人在放紙鳶,擾了兩位姑娘的雅興,還望包涵。”長衫公子抱拳還禮,眼睛卻落在了那掉下來的紙鳶上:“這紙鳶的花色倒也別致,不像是尋常墨色,姑娘可否借在下觀之?”“哼,算是識貨,這可是我們家姑娘用遠山黛畫的墨梅,貴著呢!”許久未插上話的星目依舊氣鼓鼓的,隻願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公子哥兒趕緊離開,好在回去之前再過一把放紙鳶的癮。“你這奴婢這樣多話!公子請便就是,不過粗俗筆墨,怕入不了公子的眼。”絹麵的紙鳶上,兩三枝墨梅淩寒而開,宛如活物,雖是女子筆墨,卻難掩一股英氣縱橫。“姑娘好畫藝,用遠山黛做墨料倒也別出心裁,但旁側題款‘淩寒獨自開’一句,倒是落俗了。”“你這粗莽漢子懂什麼,全秦淮河誰不知道我家姑娘才氣美貌天下無雙!你可知我們蘇·····”“星目住口!”眼看這個小丫頭要泄了自己的底,媚絲情急之下忙喝止她,轉向那位公子,眸子淡若無情:“早說過小女是粗俗筆墨,不知道公子對這題款有何高見?”對於自己的才情,媚絲一向是自負的,如今讓人當麵貶低,雖是語氣依舊淡淡的,卻還是要跟這位公子論一論長短。“小生愚見,不若‘濃淡不媚春’一句”。公子的眼睛直視著媚絲,眸中的笑意卻讓媚絲的雙頰微微發燙。“公子好才情,但花本就是俗物,即便不得不在極寒中開放,想必也幻想過與百花爭豔的勝景吧,公子的‘不媚春’未免過於揚其品格了。”媚絲說著,拽過在一旁撅嘴不悅的星目,微微一欠身算是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