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殤
我是三千絲。
我是人們口中、長安城裏、那個顛倒眾生、如妖如幻的女人。
我遊曳在歡場,夜夜笙歌,醉生夢死。在無數的男人或貪婪或猥瑣的眼光裏穿梭著,妖嬈著。
他們發瘋似地散盡家財隻為博我一笑,卻又拚命地從骨子裏鄙視著我。一邊醜態百出地湧到我的身邊,一邊在一旁小聲說著:
“看,這可是個天生的婊子。”
多麼好笑。
我恣意地笑。
更深露重之時,青樓散盡,繁華落幕,我獨自倚在長安城裏最高的欄邊,風從很遠的地方吹來,高高揚起我的衣發,於是心下便知,人生不過如此寂寥罷了……
年少時,陽光總是很明媚地從林間穿透,我喜歡在王府的荷花池裏嬉戲,獨享炎炎夏日裏的那一抹涼意。少女的心事,就在那一段無憂的日子裏漸漸蔓延……
安知,當我初見你時,你還是一個安靜內斂的孩子,有沉鬱的氣息從你的身上絲絲縷縷地散發出來,你看見我,對我笑了,隻是那笑容裏沒有半點笑意。那時我便想,我一定要讓你從這種灰暗裏走出來。因為,這麼好看的人是不應該這麼地陰暗沉重的……
而如果沒有遇見你,我的人生應該是很平靜的吧。隻想本本分分地在王府裏做滿之後找個敦厚的男子,從此嫁人、生子,過最平淡的生活。即使我在府裏,隻有在看著你的身影時才會靜默歡喜,但心下亦知雲泥有別,有些人,終究不是屬於我的。
而你,卻是明白的吧。畢竟當一個少女在田田荷葉中對你露出自發天真的歡喜微笑時,次數多了,路人皆知。
所以,你是抱著怎樣的心態接近我的呢?謀算?利用?輕視……
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當你握著我的手,對我輕聲說出“荷兒,你可願意為我辦些事”的時候,我想,就算你要我去死,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去的。
當時的我,卻還並不知道,這世上,原本就是有些比死還艱難的事的。
頭一晚,我握著你給我的玉佩,坐在天香樓的房間裏。紅燭搖曳間,我忽地恍惚起來,想起自己自小的心願,那便是有一位體貼入微的夫君,他會待我好,小心地將我安放收藏,免我顛、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從此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
當我被一個肥胖不堪的身子狠狠地壓在床上時,我的手,緊緊地抓住那塊玉佩,死死地,像是抓住了一樣唯一還有著溫度的東西,但它卻,終是碎了……
我蹲下身,碎成了若幹的玉佩和我的心並無不同,一切都碎了,露出了原本的冷冷本質,和你的承諾一樣,虛假到無法拚湊。即使你在對著我逸出那隻言片語時,眼中依舊是淡淡地了無笑意,我依舊會對著你歡喜地微笑。
淚,終於落了下來,打在一塊塊的碎玉之上,濡濕了,再也找不回原來的顏色了……
從此,世上少了一個隻會對著你一人輕盈淺笑著的丁荷,多了一個顛倒眾生、媚視煙行的三千絲。
安知,我在暴露出人類最醜惡欲望的地方沉淪,對著一幫麵目模糊的男人露出魅惑的笑意,你在王府有著淡淡花香的院裏看著我搜集來的情報,滿意地露出微笑……是否,你還會想起那個在田田荷塘間對你露出靜默笑意的少女,是否會對現在的我,存有半分憐惜?
憐惜,一個曾在我的心中百轉千回過無數次的詞語,它是那麼地珍貴、那麼地幹淨,幹淨到現在已經成為我的奢望。我越來越厭惡自己的這具軀體,它早已失卻了天生的美,隻是一副臭皮囊。所以,當它染上血,會不會很好看?
安知,我累了,那種由內而外的疲憊漸漸吞噬了我,我再也走不動了。我想,我還是過於自信了麼?我陪著你走,走到筋疲力盡,你卻仍在一條黑暗的道路上前行。安知,是我錯了麼?
我錯了,一開始就錯了嗬……
那麼,就讓我的死來作為告別罷。在我倒下的那一刹那,我從你的眼裏看見了驚愕,和……疼痛麼?
那種淡淡的憐惜的痛……
於是我笑了,滿足地笑了。安知,哪怕你的憐惜隻有那淡得找不出痕跡的一閃而過,我也能依稀聽出那聲輕得如若耳語的——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