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湖俠傳》之天道篇
逍遙遊俠?常建仁
作者:武笑
1、絕不墮落
(1)起意
一千年後,當有人回憶我的一生,肯定會提起這個令人難忘的中午,一種偶然而莫名的衝動,讓一個不停落第的文弱書生,在接下來的三年時間裏,成長為橫空出世的武聖人。
我姓常,叫常建仁,排行老二,今年46歲,尚未結婚。這天午後,走在這個文縐縐、平淡淡、粘糊糊的村鎮裏,突然覺得很不是個事,自己很應該出去更遠的地方走走。這裏是寬州府常家鎮,地廣人稠,自古富庶,東五百餘裏,是廣遠而又平靜的太平湖,西千餘裏是大戈壁灘,再往西又許多大山脈,有四個州府,明知都臨著湖,水路卻不通,據私塾的老師說挺繁華的,與我們“曆史上”有過往來。雖然大山脈峭峻難行,但真正奪去更多人性命的,卻是那個大戈壁灘,許多人走不到一半就渴死了、迷路了、發瘋了、自殺了或者被什麼東西吃了。要走還是往西走,那裏的好吸引著我,死就死吧,再說走過去的不也一堆一堆的人嗎?都不會飛吧!
我家的情況是,弟兄五人,大哥常建智,膝下空空,是我們常家鎮數一數二有臉麵的人物;老三常建信,卻是個頂級廚師,育有一女,是兄弟中最有靈氣的一個;父母最喜愛四弟常建禮,娶了個漂亮媳婦,戀家戀的不得了,第四個女兒已然臨盆;五弟常建義,最善商賈之事,三十有七,富可敵國,對唯一的女兒卻幾近虐待;另有小妹常建華,二十有三,是個一直被寵著的待嫁大姑娘。父母年老健康,都是本分農民,就依現下情形,是遠行的最好時候,若不早日成行,日後恐機會越來越少了。打定主意,留簽一張,背起行囊,雇輛驢車,打鎮西口奔去。
我一生的轉折就此鋪開,按後來人們的看法,這應該是最值得濃墨重彩的一筆,有點悲壯。起碼該有三五好友把酒餞行,說一些向往、欽佩、鼓舞、豪邁、惜別、挽留等等之類的話,並把一杯酒撒在地上。或者竟有一紅粉知己,在將行之際懷抱琵琶打馬而來,於餘暉下的林間,綺麗宛轉地彈奏《陽關疊》。哪怕是一個暗戀我的長相不雅的鄉巴村姑,隔著一個山峁用她那憂怨卻激越嘹亮的嗓子,把走西口的嘌音字字清晰地送入耳鼓,而我絕不回頭,隻把馬屁股和自己長長的背影,留在他們長久的、癡癡的想象裏。然而,顛簸的驢車裏我肋骨神經很疼,沒有村姑和琵琶出現,日頭也很慵懶。但依我的臭脾氣,唯獨有一點能做到的,那就是絕不回頭,我對天發誓,我很難過,如果不留那張便簽,可能也就回去了,如果有人送我,我就借著酒醉待第二天再做辦法,如果竟有女人敢關心我一下,我肯定毫不猶豫地留下來,哪怕以和她結婚的名義。但是又不是,我更難過,我想絕不會沒有人關心我,但我還是要走。我很虛偽,隻能顧得了眼前的麵子,而且還是自己給自己的麵子。我自己和自己較勁,把自己逼上一條許多人死在路上的路上。
後來的事實證明,說我無能是不對的,隻是那時還沒出息,對未知而艱難的前程又暗生恐懼而已。不知是難過的累了,後悔的累了,還是仲春時節的困意太濃,總之我在驢車裏睡著了。記得我是在該吃中飯時起意要西行的,現在已是身在郜西關了。我被顛簸餓了,叫停了驢車,看著真的正在落下城牆的餘暉,一邊活動脛骨一邊四處巡視著找茶館。“二爺,我也該息了,您看是否把車錢結了?”我瞟了一眼喘著粗氣的驢子,一邊扭著腰一邊說:“不在車上嗎,愛拿多少隨便。”車夫一邊把頭探進車裏一邊說:“您愛賞不賞,倒好像是我先找您要了?也不看看我那驢兄弟累成什麼了——哎呦——我說常家二爺,我道你是熟人老主,你可得想清楚、看仔細,車裏有你什麼東西沒有!”我掀開車簾一看,果然不見了包裹,車後那塊擋布鬆弛不堪地飄垂著。“不會又要找小的借吧?最多也就能有你的住宿費。”我突然想起了這個車夫的名字,他叫常利金,經常留心做我的生意。我不在乎錢,但在乎包裏的那本《大學》,我在私塾裏超乎尋常地讀了二十九年,雖然毫無成就,也不能說是不學無術,《大學》我能懂好幾成,帶著它可以在漫漫前路裏消遣。還有那二三十兩紋銀,其實我絕不是有錢人,平日裏將就著夠花,一個人饑一頓飽一頓的,攢那麼多可不容易呢,何況又是所有的家當,明擺著出行不利啊。盡管如此,我在對錢孫子的態度上還是比較灑脫的,因為我常常能覺察到別人對我也有同樣的想法:“那是個浪蕩子”。
(2)聽琴
“那還照老辦法辦吧。”來到“望京酒樓”,在前台借了紙筆,“你身上夠一貫不?”我提筆蘸墨,邊問邊寫:“借常利金銀二兩”,把他排桌上不足一兩的紋銀擄於掌中,招呼他坐下:“吃完早點回去,又要委屈你。”常利金看了借條道:“瞅瞅咱二爺多仗義!這字,龍飛鳳舞的!”媽的,我隻寫名字時才稍快些,這他媽哪有什麼龍鳳了!小二拿來菊花和點心,常利金就搶了長嘴茶壺要倒,我狠狠的一句“放手!”嚇他一跳,卻是沒能阻止那扭頭破鑼一嗓子:“茶水空著呢!”我拍了他的頭道:“閉嘴!”就見來一茶博士放好茶杯,將那壺舞了起來,上下翻騰,左右逢源,快慢有度,舒展自如,直看得常利金目瞪口呆,待小二做個花式斟茶入杯,往盤裏伸手時,我早將那幾個小點心囊入肚中。他訕訕地收了手,故意埋下身子仰視了我,慢慢說道:“跟著二爺就是長見識——我現在就回趕了,帶著燒餅呢——要用錢了還先找常五爺支?你這條上不寫名字——”見我又瞪他,攬了汗巾就出去了。
這時,酒樓老板過來道:“真是巧啊!常二少又來覽遊,本店榮幸,不知這次是去何處、呆多久?”突然又不願意告訴別人我的決定,已經沒那種情愫了,便轉問道:“不知貴處可有新人進來?”舒老板短短的粗脖子一縮,“哎呦,常二少問的最是巧了,新近有“竹月樓”的茶商王狄從南邊帶來一奇女子,臉蛋子妙美無比,皮膚又白又緊又嫩,年紀二十又四,個兒卻隻三尺來長。隻因王狄路途一病至此未愈,心生芥蒂,就賣於我處,我尋思既不娶嫁,買了教點彈唱應是無妨,現正教春江花月夜,學得也算不慢,一曲已能終了。單隻那唱嗓,是鶯鶯燕燕,清脆轉折,入人愁腸,是欲罷不能,甚是惹人愛憐,何不叫了來先睹為快?妙人妙音,豈不樂哉悠哉!”話完說正是掌燈時候,見一星唾沫向燈激射,我就覺得他有點變態:三尺來長,還惹人愛憐至欲罷不能?妙也無心情了:“我隻隨口一問,不敢搶先造次,還是喝酒吃飯好!”隻見他哈哈一笑:“我已知你又餓又沒帶錢來”,一指茶水、又指前台道:“早有心思等你來呢!今兒個我請客,但需記著人情帳!”又要我寫什麼!我不樂意,不過也高興:“什麼時候還?”“弄不好你得還幾次還。”他得意地衝著賬房一揮手:“叫人去請我大哥和王林竹師傅到韻雅琴竹苑,就說是燒烤大雁腿和熊掌!”
我吃驚不小,這個王林竹是廚藝界的名人,雖不可與我家三弟比肩,但其燒烤的絕技卻是鮮有人敵,我也是久聞其名卻無緣一見,再說那大雁與熊掌也是難得,人、物在什麼“韻雅琴竹苑”的地兒一湊,再加那“妙人彈唱”,我看這頓飯若要付錢,二百兩紋銀都難保能拿得下了,便又道:“舒老板什麼神秘大事,說來聽了,也省得一會兒還賬又要細問。”“你要添個小嫂子了!是西邊甘泉村的,靚的炫目晃眼,為此我專門在城外買了五十畝地,建了韻雅琴竹苑,眼下就一幅入苑的門聯總不能如意。”
“胖色哥!好福氣呀,”我附和。一邊往店外走,一邊聽他滔滔不絕:“你知道,那個甘泉村都快到戈壁了,一年四季三月風沙,人都往外跑,你七嫂姓侯,叫靈茜,她爹以前在此再北邊做著鏢行的生意,老早就將愛女托付給城內一高姓姥姥,月供十五兩教習私塾,後又到我處學些琴棋書畫。前年我托媒過去時正趕上她爹失手重傷,卻硬是一分禮錢沒要就將女兒許給了我,今年臘月待靈茜守喪期年就大婚行禮了!”
出城牆西行半個時辰就到了韻雅琴竹苑,果然下了功夫:大約二十來進房屋,三五處榭閣,清池兩灣,又桃李梨果,各種草植,齊整有致,華燈上處,更平添許多情致。不多時,一馬車門前停下,就見兩人穩步走來,舒老板先向我介紹道:“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林竹師傅,這位是我哥舒正,村長;這位就是鎮上有名的大才子常家二少爺建仁先生是也。”看那王林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顯是笑了,卻難覓笑意,令人印象深刻;舒正倒是特征明顯,和他弟弟一樣,身也胖,頭也胖,脖子也胖,手指也胖,眼睛也胖,眼袋不小。王林竹言語不多,一拱手道:“常先生幸會!”便鮮有下文,那舒村長則很是恭敬,拱手行禮時竟鞠了一躬:“早聽人常提起風流倜儻的二少爺如何多才多藝,今日一見,好生欽佩向往!”
篝火點好,點心小菜齊備,酒過三巡,那王林竹抱拳離開,走到左壁廂的亭子裏,兩柄菜刀左右翻飛,如同施展一套漂亮的刀法,不一會兒,就見他單手托著一個大盤子走來,裏邊竟是放了四隻大雁腿和四隻熊掌!我有點受寵若驚,想那可能是衝著大哥或者五弟的麵子吧,不過很快又想,我家都是名人,我自己在私塾反複二十九年聲名遠播,四弟因怕老婆也是聲譽日隆,小妹更因一擲千金聞名遐邇,父母雖是莊稼漢卻因子女而備受關注!吃他這頓飯也算是給麵子。
王林竹輕呼一聲,左右手先各拿兩隻熊掌,雙手遊走在火堆上方,腳底也不停騰挪,竟又似一套舒緩勁節的掌法。我覺得王師傅肯定還是一位武林中人,否則他的兩手會先於熊掌烤熟了。眼前擺了十六個小盤呀碟呀,我都沒在意,也沒去細聽舒家兄弟一本正經的惡俗打探與評論,一邊應付著喝酒,一邊細心地瞅那王林竹,隻見他每運過一套次掌法,就在熊掌上刷一種調料汁,神情專注,姿態優雅。因為餓得厲害,又有燒烤的香味不斷襲擾,為了掩飾咽口水的動作,我不停地喝酒。到得三十來碗,隱隱約約聽得有人抱著琵琶坐於亭中時,聞著那置於幾前焦香嫩滑的美味時,看那山風吹了火星如熱烈豪放的邊戍征人臨行歌舞時,我已酩酊大醉。我迷迷糊糊地想象著舒老板那快要過門又漂亮得炫目晃眼的嬌妻,聽著那柔腸百囀令人不能自已的靡靡琴音,心思動處叫了一聲:“拿紙筆!”歪歪扭扭地寫了兩行字:桃紅梨白輸顏色,天籟流泉爭琴音。
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有仆人拿了一套新衣進來道:“我家主人特滿意先生賜聯,現正往鎮上去,著人刻印趕製,還請先生再呆兩日一睹為妙,並著您幾兩小錢先自己吃酒去。”我“嗯”了一聲打發他下去,怎麼也想不起昨晚寫的是什麼玩意,別光想著人家的媳婦寫得下流不堪,那就太不好了。覺著衣服潮濕,動一動還粘不唧唧的,褪下褲子一看,方知昨晚丟了大人了:都半老頭了,還他媽“尿”那玩意!此地不宜久留!我去也!忙換好衣服,要了頭驢子,就匆匆往西趕去。
(3)結拜
剛出的城牆,肚子就咕咕叫,心裏直罵那個該殺的舒梁老板:光灌酒,死活不想讓吃飽飯嘛,什麼雁腿熊掌,弄恁大陣勢壓根就隻是聞了聞味道而已!不覺有點兒氣餒,自此西出後就人生地不熟了,估計離大戈壁灘還能有八九百裏的距離,照我的速度得十二三天的時間,就這三五兩銀子夠嗎?!還怎麼再往西啊——啊呀,不好!趕忙勒緊韁繩,卻已來不及了,我滑到驢屁股右側,還沒站穩,那驢子又往前趕了一步才站定,自己則一個趔趄跪倒在小土坡上,隻得高喊一聲:“老天爺,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