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水調數聲持酒聽(1 / 3)

緣無殤(長蘇)

“今日一大早你吃了兩個饅頭就跑出去了,餓壞了吧?來,這一桌飯菜都是我讓南晴小公子幫著做的,你嚐嚐看好不好吃。”

坐在窗邊的年輕人抬手斟了兩杯涼茶,與身旁的人一人一杯,淺飲閑聊。

此人雙目極為澄澈,長得清秀絕倫,潑墨長發僅用一支白玉簪挽起一半,一襲淺灰薄袍靜潔綿軟,足底白鞋纖塵不染。窗外高過屋簷的玉蘭樹為窗邊的人擋去了大半的灼熱日光,樹葉蒼翠欲滴,花朵細白可愛,更襯得他一身清韻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一旁比他高出半個頭的紅發紅衣之人聽了,即刻將一杯茶水牛飲而盡,兩眼發亮地盯著滿桌珍饈,一臉孩子般的單純與興奮,“全是給我的?”

“嗯。”

“那我要吃魚。恒殊恒殊,我要吃魚!”

“好,你等等,我幫你把刺挑出來。今天玩什麼了?”

紅衣紅發的年輕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下的清蒸魚,有些急不可耐,但聽他問起自己的事,就立時忘記了午飯。

他誌得意滿地向蕭恒殊伸出金光閃閃的雙手,上麵了套滿大大小小的首飾,“我昨天和千金齋的肥肥老板約好了今天去他那兒賭棋,看,這些就是他輸給我的彩頭。”

蕭恒殊姿態悠然地停下竹筷,微微詫異道:“孫老板一向視錢如命,他竟願意和你賭這麼大,你下的彩頭是什麼?”

“我本來想以我的糖葫蘆和彈弓做彩頭,可肥肥老板說如果是那樣他就不和我下棋了。於是我又和他商量了半柱香,最後決定將彩頭改為我們的酒樓‘十裏珠簾’。”

他笑得十分明朗可愛地將套在手上大小不一的金指環、金手鐲以及繞在脖子上的金鏈子一一取下擱在桌上。蕭恒殊含笑看著,而後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涵空,以後不可以把‘十裏珠簾’當彩頭,否則你和恒殊隻能睡大街了,知不知道?”

水涵空歪著頭細細想了一會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不要睡大街,我要和恒殊一直一起住在這裏。”

“恒殊,我今天起得太早,現在好困。”

茶足飯飽後,水涵空迷迷糊糊地摸索到蕭恒殊身旁坐下,喃喃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之後便抱著他的右臂睡著了。

蕭恒殊側頭一笑,伸手替水涵空理了理額前的蒼紅碎發,隨後將這個高出自己半個頭的同齡人抱回他的臥房,“小影,這邊這桌收拾一下,首飾讓西雨小公子幫忙拿到涵空的臥房即可。”

酒樓裏的客人大都是常客,對這樣奇怪的場景早已見多不怪,仍都自顧自地喝酒談笑。

“小影,門口那桌客人要結賬。”

“小影,晴小公子說紅燒蹄髈已經裝盤,你可以到廚房將它端過來了。”

“小影,這桌再加一碗冰鎮雪梨汁。”

等到水涵空睡沉了,蕭恒殊回到大堂,像上午一樣愜意悠然地坐在一邊,聲色和善地不停使喚著忙得焦頭爛額的青衣人。

“小影,坐在東北角的這桌客人除了方才點的菜,還要添一壇女兒紅。”

終於還是輪到自己了!坐在東北角那桌的錦衣老者聞言立時大驚失色,隻覺雙手怎麼放都不對。

那位被換做“小影”的年輕人生得膚白貌美,不過二十又三四的年紀。他身著淺青長袍,腰繞墨黑繡金腰帶,一頭發絲鬆鬆地編成長辮,發尾用一根細細的墨綠絲帶綁好,隨意地擱在胸前,垂到腰帶右側。一雙如玉白手就是提著酒壇、端著菜盤也甚是好看。

唯一有個算不上美中不足的不足是,他長眉微微上揚,嘴角總是似有若無地噙著一縷十分妖冶的笑意,隱隱含著幾絲張狂,即使一直來回於大堂與後院之間忙碌不停,神色也仍是十分地慵懶,似是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致,周身上下濃濃地透出一種名曰“老子很不好惹”的氣質,無言間已拒人於千裏之外,令酒樓裏吃飯喝酒的人都不敢正眼往他所在的方向看上一下。

而這樣一位氣勢駭人的年輕人,今日偏偏不明緣由地成了這家酒樓的跑堂!

錦衣老者仍舊記得自己方才如往常一般十分祥和地踏進大堂,但迎上來的卻不是溫文儒雅的蕭掌櫃,而是這位笑得妖裏妖氣的“小影”,於是本能性地後退半步,卻見他笑容更深地死盯著自己的雙目,一臉“你敢去別家酒樓試試看”的張狂跋扈,再回過神來,自己這個也算見過諸多大場麵的老頭竟已然鬼使神差地端坐在了平時常坐的位置上。

想想等下那位笑得十分可怖的跑堂就要給自己端酒上菜,他便覺得自己那身老舊的筋骨一時又緊繃得酸痛不已。

再三思量過後,錦衣老者還是悄悄扯了扯蕭恒殊的袖角,弱聲地道:“蕭掌櫃,要不老夫自己去取吧?”

話音方落,一道青色身影霎時閃到四方木桌上,同時,錦衣老者感覺到脖頸一片駭人地冰涼。

此刻雖已是七月炎夏,他卻忽感四周寒氣凝結,令人無法順暢喘氣。於是,再不敢吱一聲。

“敢問老丈對我家公子有何不滿?”將右手緊握的四寸細刀又推進一分,蹲在桌上的青衣少年麵若結霜,聲如寒冰地問道。

錦衣客人又慌張了幾分,趕忙擺手,“不敢,不敢……”

“小暖,休得無禮。”

“是!”

身形一晃,那青衣少年已飄然落在了來者身後,“堂主,讓屬下來吧。”

獨孤潭影看看桌上的灰白鞋印,再看看蕭恒殊正開心地對著自己豎起的右食指,一張秀臉便瞬時垮了下來,隻得回頭哀怨地望著東暖,“小暖,托你的福,本堂主又要在這‘十裏珠簾’多呆一日。”

他將酒壇放在一邊,有氣無力地接過西雨遞過來的濕布,興致缺缺地抹去桌上的鞋印,東暖見了又要上來幫把手,卻見他急忙像驅貓攆狗一般對自己擺了擺手,“不準幫!本堂主賭得起,自然也能輸得瀟灑。你要是閑不住,就去廚房裏幫南晴洗菜,這麼熱的天,真是難為他了。”

清雅溫柔的蕭掌櫃將錦衣老者安撫好之後,不疾不徐地邁到東暖身前,一臉好意地提醒道:“想是昨日在下與貴堂主釣魚打賭之時,暖小公子半途中恰巧被派往街上購買冰鎮酸梅湯,所以沒能把我們的賭約聽全。未免貴堂主再被無辜加罰,在下將賭約的內容與變動的部分再與你細說一遍可好?”

東暖翻手收起四寸細刀,淡漠地凝望片刻他一臉大慈大悲的善良無害,隨後不悅地將臉別向一邊。

不等他答複,蕭恒殊又若無其事地往下說:“昨日在下與貴堂主一同到汴河泛舟垂釣,賭約就是兩個時辰內誰釣到的東西大,誰便是勝者,無論釣上來的是何物。敗者需一臉欣喜若狂地服從勝者提出的一個請求。”

見東暖用眼角瞪了自己一眼,他仍是不以為然地一一道出原委,“當一日‘十裏珠簾’的店小二,身兼大廚、跑堂以及後院打雜三職便是在下所提的請求。可惜貴堂主廚藝隻能堪堪與無陌打成平手。”

聽聞主人叫喚自己的小名,蜷在桌角午睡的小白貓即刻起身,優雅地繞到他的腳邊,討好地蹭了蹭他雪白的鞋麵。

“乖。”

主人低頭淺笑,複又抬頭,“所以大廚一職便由晴小公子代勞,廚房雜事太多,在下便叫貴堂主將後院打雜一職讓於風小公子。現在他雖隻擔跑堂一職,但昨日在下已說明,剩餘職務若‘暖雨晴風’中有一人站出來搭把手,抑或是為在下的酒樓生意添了麻煩,他就要多勞累一日。”

“你!”東暖見自己尊貴無比的堂主接過另一塊幹布繼續挽袖擦桌,胸口悶著的那把難以熄滅的熱火頓時又高漲了幾分。

不想他再慢條斯理地火上澆油道:“還有啊,貴堂主輸了之後擺不出欣喜若狂之色,在下便決定退一步,答允他隻要‘暖雨晴風’不對在下怒目相向,他便可省去那個矯揉造作的神情。但暖小公子若是對在下太凶,在下又恰好因天氣燥熱心情一個不好,可憐貴堂主或許後日也要留在這裏了。”

東暖猶疑地望向正滿臉寫著“心疼堂主”的西雨,見他點頭,才咬牙對灰衣公子端出一副略微僵硬的好臉色。

日入之時,笑得無比凶神惡煞地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後,獨孤潭影即刻衝入自己暫住的客房,讓已候在房中的東暖和西雨伺候自己沐浴更衣。

蕭恒殊在另一間客房的床沿坐下,將手貼上昏睡之人的前額,試了溫度之後便收回,續續歇歇地輕聲喚了幾句,“姑娘,起來喝藥了……姑娘,你燒得厲害,光靠睡覺是好不了的…姑娘,再過一兩時辰在下也要去歇息了,所以,能否告知在下你醒過來後獨自一人起不起得來,能不能自己藥喝……”

睡夢之中不斷闖入輕柔又囉嗦的話音,藍衣女子微蹙雙眉,掙紮了一盞茶的工夫後,終於緩緩睜開了眼,隻是一睜眼便即刻坐起身來。

腦袋昏沉得厲害,她扶額用眼角掃視床邊的灰衣人,低聲問道:“我的劍呢?”

十分滿意她及時善解人意地醒來,還能穩穩地坐好,蕭恒殊慢悠悠地將藥碗端到她眼前,“抱歉,在下的釣鉤隻勾住了姑娘的衣袖,至於姑娘的劍,在下也不知曉它現在何處。”

出乎他的意料,醒來第一句不是問清自己身在何處,也不問明他的身份,隻急著問出佩劍下落的人,竟然即刻不假思索地將湯藥接過一飲而盡了。

“小暖,你不必自責,本堂主既然常常與人打賭,自然是能屈能伸,多當一日跑堂又何妨?”

將自己打理幹淨清爽之後,獨孤潭影斜倚在院中的軟榻上納涼,一麵仰望薄雲隨風穿月而過,一麵漫不經心地安慰身旁執扇扇風的青衣少年。

東暖聽了更加賣力地搖晃折扇,正色道:“堂主,屬下明白,就是當跑堂,您也是全天下最好的跑堂!”

獨孤潭影立時萬分讚成地點頭,“那是自然。”

伸手輕輕撫著忽然跳到身上的小白貓,他複又開口道:“昨日本堂主釣上一尾五六十斤的大鰱魚之後,你便到街上去買東西了,回來後又被我派出去辦事,瞧你今日的神情,是還不清楚本堂主是怎麼輸的吧?”

“堂主,您若不想說可以不用告知屬下。”

“無妨,本堂主現在想說。”

他直起身,接過西雨端過來的茶盅,“五六十斤的大鰱魚,昨日本堂主也以為自己運勢極佳,是要穩贏的。誰想那蕭恒殊運氣好到簡直不是人,竟在這樣的境況下十分討厭地釣上了一位藍衣女子,比我那大鰱魚不知要大上多少,因此,本堂主便穩穩地輸掉了。”

“堂主可要屬下聯絡各路眼線徹查這名女子?”

獨孤潭影淺飲一口淡茶,懶懶搖頭,“不必。不管是否用得上,事無巨細地掌握全天下的情報本就是我們暗螢堂的天職,她既活在這個世上,本堂主自然已將她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西雨,南晴和小風還在打掃廚房麼?”

西雨靜默點頭。

獨孤潭影將長辮撩到身後,不再供無陌玩耍,“你們也去幫忙吧。”

“是。”

一個人無聊地端坐片刻,他捉住無陌的脖子將其提起,凝望著它微微彎起的嘴角喃喃自語,“梅舒綠啊梅舒綠,桑流景的毒解了幹卿底事,非要主動從良,短短一年就由‘江湖神毒’搖身一變成了濟世仁醫,弄得本堂主最近好生無趣,整日找不到人陪同戲耍,隻能跑來讓他人使喚著玩……無陌,恒殊昨日無意釣上了叛出師門的下一任峨眉掌門人,水涵空天生就非池中之物,早晚也都會憶起前事,最近麻煩似乎又找上你們家主人了……”

“我的木簪呢?”低眼望著自己散落在身前的長發,倚靠在床頭的藍衣女子自醒來後總是一臉“千喚不一回”的淡漠。

“也沒釣上來。不過,”蕭恒殊指了指牆邊的衣櫃,“姑娘的包袱倒是跟著你一起上岸了,隻是,裏頭的書籍和衣裳都濕了。在下昨晚已將那幾件衣裳拿去洗淨,書籍也拿去晾了,現下它們都已經幹透,被在下收回到衣櫃中的包袱裏邊了。”

“敢問公子尊姓大名?”仍舊是冷冰冰的語氣。

“敝姓蕭,蕭恒殊。”

“恒殊公子的救命之恩我定會報答。隻是下一次再遇上我,你要記得繞路。”

“如果在下不願意呢?”

藍衣女子抬起頭與他對視,“許是安然無恙,許是被牽連至性命堪憂。”

“啊……”蕭恒殊故作吃驚地感歎一聲,“姑娘身周如此凶險,那要報恩豈不是很不方便?”

藍衣女子難得淺淺一笑,“你想好讓我如何報答你了?”

蕭恒殊立時含笑點頭,“在下是這家酒樓‘十裏珠簾’的掌櫃,恰巧這兩日給樓裏的夥計放假了,人手有些欠缺,所以想請姑娘在此多留兩日,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藍衣女子微微蹙眉地望進他的眼底,半晌後才問道:“你是要我拋頭露麵端菜送酒,順便迎來送往?”

“是。”

她卻即刻萬分篤定地輕聲反駁,“蕭恒殊,你不是。”

見他先是微微詫異,再就溫笑不語,她又淡淡地慢條斯理地道:“你根本沒有想過要我報答你,隻是看穿了等下你一走,我就會立刻收拾東西走人。提出這樣的請求,不過是為了讓我留到病好些了再走。”

蕭恒殊點頭讚道:“姑娘好聰明。”

“你不能留我。”

“為何?”他神情愜意地問道。

“當日我落水之時,汴河兩岸人來人往,總會有一兩個過路人留意到你我。我無法向你說明緣由,但事實便是我今晚若是不走,定然會迫使你無辜受累。”說著仿若人命關天一般的大事,她卻仍是不動聲色。

“若我真會因為此事無辜受累,你今晚走不走又有何不同?畢竟昨日是否有人目睹我將你救起已是過去,是過去便是板上釘釘的事,誰都改變不了,抹去不得,你我亦不能。要找上門的人終是要找上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