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1 / 3)

?第10章

謝幽娘是七月初離開聚賢莊的,一路寶馬香車、釵環成隊;天大亮才起身,天未黑便投宿。走走歇歇、消消停停,到達永州時已是七月中旬。唐笑塵默默無言,一直將她送至小洲邊。謝幽娘心神不寧,欲言又止。

唐笑塵自然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麼,當下駐足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唐某就此停步,再不遠送。夫……姑娘請自珍重。”

謝幽娘聞言,滿腹心酸,竟頗覺不舍。愁鎖眉頭,珠淚盈眶,不發一言。

唐笑塵隻道她牽掛的是別的事,長歎一聲,自袖內掏出一封書函,交於她的手中,道:“我既已答應你,自會成全到底。你一直想要的休書便在此了。”說罷,踏上小舟,吩咐開船,頭也不回,揚帆而去。

江麵上,船兒越行越遠,越變越小,起初還有輪廓可供辨認,漸漸地成為一個模糊的黑點,到最後再不可尋見,隻剩波濤滾滾的一江水,蜿蜒而下,流向未知的遠方。

謝幽娘惶恐得要命,覺得自己像個被拋棄在荒島的孩子,無依無靠;像隻失去了窩巢的小鳥,無處容身;像一間斷了頂梁柱的房屋,搖搖墜墜。傷心不過,靠著一株木蘭樹,捂住臉,嚶嚶地哭起來。直哭了大半個時辰,意識到再不會有人來勸阻安慰,才略略止住啼聲。抽抽搭搭地將濕了的信函細細折疊,塞入袖中;又自囊中取出鏡匣,強整歡容,化了一個素雅的蘭妝。這才舉目觀看,在遍地的蘆葦中尋出一條羊腸小道,戰戰兢兢地走上去。磕磕碰碰地行了老大一會兒,才看到一座小小的院落。更打起十分的精神,整衣理裙,撫發弄簪,自認為十分妥帖了,才徐步而行,走入院中。

姬姑姑正在廊前打掃,聞得動靜,抬頭觀看。見是一位陌生的年輕少婦,不由又驚又奇。放下掃帚,迎上前,正欲問話,謝幽娘已顫聲叫道:“姬姑姑!”

姬姑姑老半天才認出她來,一把將她摟到懷裏,又哭又笑道:“你真是那個我一手帶大的小丫頭嗎?不一樣了,不一樣了,姬姑姑都認不出來了!”

謝幽娘想哭,又怕衝掉臉上的胭脂,強忍淚水,推開她,道:“姬姑姑,師兄呢?我爹爹和媽媽呢?”

姬姑姑一抹淚水,拉住她的手往老夫人房裏跑,口裏不住叫道:“老夫人!老夫人!快看看誰來了!”

老夫人睜眼看看謝幽娘,又皺眉看看姬姑姑,頗有些責怪的意味。一閉眼,又去拈佛珠念經。

雖然她用黑紗巾蒙麵,謝幽娘卻早已自她那雙美麗的丹鳳眼中認出她來。再顧不得儀容,雙腿一軟,跪在老夫人麵前,哀哀哭道:“娘!幽兒回來了!”

老夫人全然不認得她,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嚷嚷道:“你不是我的幽兒!你不是我的幽兒!我的幽兒是個小女孩兒,你這麼大個人,怎麼可能是我的幽兒?你不是!你不是!”

謝幽娘惶急地抱住她的肩膀,叫道:“我是幽兒!我是你的幽兒呀!”

“不是!不是!”老夫人哭叫起來。使勁推開謝幽娘,站起來,跑到姬姑姑身邊,驚恐地道:“妹妹,快叫她走!快叫她走!她要把我的幽兒搶走了!”

“好好好!”姬姑姑連聲應允,偷偷地朝謝幽娘使個眼色。謝幽娘會意,抽噎著走出門外,靠在門牆上,依稀還可以聽到姬姑姑的溫言軟語。

不久,老夫人的哭鬧聲漸漸小下去,姬姑姑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才走出來;直接將謝幽娘帶到客廳,不等她詢問,自發地將事情原委一一道出:“出事那天我去了山中采藥,你還記得吧?”見謝幽娘點點頭,便接著道:“原打算趕在天黑之前回家,不期在路上遇到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姐妹,相談甚為投機,不覺天晚,隻好就便去她家住了一宿。誰料次日回到村中,卻發現一切都毀了。到處都是燒焦了的樹木、房屋和……屍體……”似乎再一次被那幕重現的場景所震懾,她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我發瘋了似的往家裏跑,卻隻在門前大石頭下發現血肉模糊的夫人,而老爺……連屍首都找不到了……”

謝幽娘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

姬姑姑亦是腮邊墮淚,用袖巾擦擦眼角,道:“接著,我又在小河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安小子。費盡千辛萬苦,我將他與老夫人帶到湘西,找老家人幫忙,才救活了他們,可惜老夫人卻因此遺下個瘋病。”

謝幽娘抬起淚眼,問道:“後來你們又怎麼來到了永州?”

姬姑姑道:“我們僅有的一點盤纏都用盡了,很難生活下去。幸好小子勤謹,將我姬家的武學學個磬盡,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氣勢,憑著這個在永州謀了個護院的差事。之後,他又結識了一個什麼老板和什麼閑人,辭了護院的差事,三人合夥做點小生意。賺的錢不少,就將老夫人與我接到這兒來住了。”

謝幽娘道:“這麼多年全賴師兄照顧我娘,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他才好!”

姬姑姑忙道:“切莫這麼說。小子他是那種施恩圖報之人嗎?何況老爺與夫人收養他,他已感激不盡,又豈會要什麼報答!”稍停片刻,又道:“瞧我,光顧著自己說,都忘了問問你的境況了。快告訴姬姑姑聽,你又是如何進了那聚賢莊的?”

謝幽娘道:“聚賢莊莊主唐笑塵將我從河中救起,百般照料、嗬護有加,這之間,他又上山剿了強人,替村人報仇雪恨。後來,蒙他不棄,將我收為續弦。我才得以苟活至今。”

姬姑姑將愁容化作了喜容,道:“這唐莊主卻是有情有意之人,倒也配得上你。隻是今次他為何不與你同來?”

謝幽娘正欲將實情告知,門外突然響起一個清亮的童音,“老夫人、姬姑姑,我們回來了!”

姬姑姑忙起身,笑道:“這幾個孩子一大早就出去了,直到現在才回來,也不知道肚子餓。咱們都莫哭了,開開心心地去接接他們。他們見到你,定會十分高興。”

謝幽娘忙用羅帕擦幹眼淚,整整妝容,與姬姑姑一道走出客廳。隻見小順子滿臉水花,提著個魚簍,蹦蹦跳跳地跑進院來。見了姬姑姑,一揚手中的魚簍,興衝衝道:“我們今天大獲全勝,抓了許多蝦兵蟹將回來!姬姑姑你待會兒查看查看,裏麵有一隻花腳蟹長得很像你呢!”

姬姑姑笑罵道:“你這小鬼學得油嘴滑舌的,和安小子越來越像了!”

“大哥,你快把我放下!”這時,一個嬌柔的女聲低低響起,讓謝幽娘的心突地一跳,“若被姬姑姑看到,又要笑話了。”

“我可不怕。”另一個輕鬆、慵懶、含著笑意的男聲緊接著傳來。

姬姑姑笑道:“說我什麼壞話呐?我可是全聽到了。”

“我們都說姬姑姑是世上最好的姑姑呢!”聲未落,安戲蝶已經走了進來。隻見他足踏蒲鞋,褲腳高挽,腰帶上插著一隻粉紅色的繡花鞋,背上還背了個粉嫩嬌娃。皇甫翩翩掙紮著,作勢要掐他的脖子;到了院子中間後,便老實起來,將臉藏在他的腦後,更偷偷地將一雙雪白、圓潤的赤足向後勾去。

安戲蝶低聲威脅道:“別亂動!小心我……”目光所及處,忽然看到謝幽娘,不由又驚又喜,笑道:“聚賢莊真是神通廣大,到哪兒都能被找到。”

謝幽娘早已呆了。這樣甜蜜的情景並不是她想見到的,這樣平常的問候也不是她想聽到的。預期中應該有的激動、欣喜、痛哭、憶苦思甜,全都被一個意外的浪花兒卷走了。勉強一笑,施個禮,叫道:“師兄。”

皇甫翩翩一驚,猛地從安戲蝶背後探出頭來,見是謝幽娘,不由呆了一呆,一張容光煥發的小臉頓時黯淡下來。拉開與安戲蝶的距離,她壓低聲音道:“快把我放下!讓我給二娘施個禮。”

安戲蝶微微扭頭,悄聲道:“你還叫她二娘嗎?隻怕日後她還得叫你一聲嫂子呢。”

皇甫翩翩臉一紅,在他肩頭使勁掐了一下;他這才脫下蒲鞋,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蒲鞋上,柔聲道:“莫硌著腳。”

姬姑姑笑道:“還有一隻鞋呢?莫不是被蝦兵們搶了去?”

“這您就說錯了。”小順子神氣地抬抬一字眉,道,“大哥說翩翩姐的腳太好看了,穿鞋簡直是浪費,就讓我,”說到這,他神氣地拍拍胸口,“把它扔到河裏去啦!”

姬姑姑大笑起來,謝幽娘卻欲笑還顰,一雙眼定在那對踏著蒲鞋的金蓮上,連皇甫翩翩向她施禮,都沒有看見。好在眾人都十分歡喜,也沒有將她的失態放在心上。

禮畢之後,安戲蝶笑道:“姬姑姑,去為咱們頭次回娘家的姑娘安排一間舒適的住房和一頓豐盛的午餐;跟著再從您的舊衣物堆裏撿一雙鞋出來給我的這位姑娘。”說罷,暫辭謝幽娘,當著眾人的麵,不顧皇甫翩翩的反對,大大方方地將她攔腰抱起,送回房間。

而姬姑姑果然去客廳拿了謝幽娘的行囊,將她當做回門的姑娘看待,安排在一間客房裏。謝幽娘縱然滿懷心事、鬱鬱寡歡,也隻得暫時在小洲上住下來。

這一住,便是半月有餘。

安戲蝶與皇甫翩翩盡管對謝幽娘此次的到來充滿好奇之心,但礙於與聚賢莊的關係複雜、暖昧,都不太方便開口詢問她孤身前來的原因以及聚賢莊的情況。姬姑姑倒是問了幾次,卻被謝幽娘支吾其詞、虛應幾聲了事。而謝幽娘自身亦覺名不正言不順的,漸生幽怨,再加上不適應小洲上的生活,時日一久,竟憋出病來。

這日中午,皇甫翩翩特意為她燉了一碗魚頭豆腐湯,托姬姑姑送過去,自己則在廚房門口殷殷守候。不多時,隻見謝幽娘捂著嘴跑出門,扶著牆角大吐特吐起來。皇甫翩翩大吃一驚,慌忙跑上前,攙住道:“二娘,你怎麼了?”

謝幽娘也不答話,隻柔柔弱弱地靠著她的肩,澀澀一笑。

姬姑姑端著一杯清茶,匆匆跑出來,嚷道:“慢點來!慢點來!小心身子!”

待謝幽娘漱完口,回到房躺下,皇甫翩翩才有機會與姬姑姑搭上話:“姬姑姑,二娘這是怎麼了?”

“還不都是你那碗湯惹的禍!”

皇甫翩翩頓時臉色發青,委屈得說不出話來。她本就是個敏感的人,與謝幽娘的關係又十分微妙,隨隨便便一句話都能惹出千般猜疑來。現在姬姑姑說出這樣模棱兩可的話,好像在疑心她會加害謝幽娘似的,怎不叫她心寒?幾步跑到桌前,端起碗,不歇氣地喝了幾大口。又將碗重重放下,挑釁地望向姬姑姑。

“你在想什麼呀!”姬姑姑啼笑皆非,親昵地捏捏她的臉頰,道,“還不快去裝點醬瓜、糟蘿卜、酸豆角過來!對了,你們不是還曬了些幹梅子嗎?也順便裝一碟子來!”

皇甫翩翩不甚情願地到廚房裝了一碗酸菜,又從青砂罐兒裏掏了一把幹梅子裝在圍裙口袋裏,正往外走,安戲蝶喜氣洋洋地跑進來,與她撞了個滿懷。

“拿了梅子嗎?”他問道。

“拿——了!”她拖長了聲音,慢吞吞地回答。

“怎麼?還在怪姬姑姑嗎?”安戲蝶笑道,“為了向你賠罪,她老人家剛才一口氣將那碗魚頭豆腐湯吃個幹淨,害得我想吃都吃不到!”

皇甫翩翩這才高興起來,同時又為自己的小氣感到不好意思,將碗遞到安戲蝶手裏,回轉身,又從青砂罐兒裏掏了幾把幹梅子,裝滿一口袋,才和安戲蝶一塊兒出去。問道:“大哥,二娘得了什麼病?”

安戲蝶笑得有些邪氣,湊近她耳邊道:“待我們成親後,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