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來訪者(1 / 3)

白夜之章(白夜流光係列之一)(江雨朵)

楔子

所謂的記憶,是會被知識、見聞、思想、不斷欺騙、添加、向前追溯的不可憑依之物,有如無法倒盡的毛線,分不出起點與最終。隻是捉住一個斷點,就此接續綿延。

這條毛線的盡頭,是一個破敗的房間。

一截電線引下,包裹在發黃掛曆紙內的燈炮懸垂著,搖搖欲墜、散播昏昧。

發色淺淡的少年,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衫,背對而坐。他困倦揉眼打起嗬欠的動作,就成為名為“自己”的這個主體,所能見到、所能記住的——最初。

小孩子的時候,“自我”還沒有清晰形成,比起自己的臉,更容易記住媽媽的樣子。往往分不清所處的位置,卻奇怪地記得住家具的擺設。

在如同一件木頭板凳一樣,隻是存在於那裏的時間,最先感知到的,也許就是一生也不能忘記的了。即使貧窮,即使困苦;無論是否饑餓,抑或身處寒暑。

他有著可以在下雨天裏,用筷子敲打裝滿漏雨的小盆,發出動聽音色,像魔法師一樣、常常也在向他微笑的哥哥。

仿佛漫長無垠的時間裏,他總是粘糊糊地跟在少年身後,一邊喊著:“景紀、景紀!”

後者對他,則有無窮無盡的耐心,以至於在幼小孩童眼中,覺得哥哥才是媽媽。事實上,也是這個被叫做兄長的少年,在負責照顧他。

他才開口學說話,父親就在外與人打架,被一刀致命。到了八九歲,母親也甩下這個破舊旅館般寒酸的家,和人跑了。

一開始隻是以為像往常一樣,那個女人又在哪裏宿醉。

在與景紀照常生活了一周之後,才警覺到也許她終於把他們連同這個破敗的家,一並丟棄了。晚上睡覺,開始莫名害怕。爬起來探出腦袋看看,不時向門的方向張望。一邊明白媽媽不會回來了,一邊卻又期待下一秒,她還會輕浮地喊叫著,拎著大包小包的熟食,招呼他們。

“睡覺吧。”景紀轉過身摟住他。

景紀的聲音涼涼軟軟,拉著景紀的手,不一陣,他就能迷迷糊糊地睡著。

從那天的翌日起,他和景紀,開始了沒人照料、相依為命的生活。

隻是普通的小胡同裏,寄居於破舊磚瓦房內,時常也在發生的故事。缺乏責任心又時運不濟的男女生了兩個孩子,無心也無力照顧。

弟弟叫景嵐。

哥哥叫景紀。

一個十歲,一個十五歲。

別人都說景紀長得好看。不是漂亮、不是英俊、不是清秀,甚至都不是五官端正,但就像一個人總得有點什麼優點。景紀一笑起來,一雙眼彎彎,就變得十分討人喜歡。和流落街頭的貓咪一樣,因為需要向人乞食,才會喵喵叫。身處不堪境遇的人與物,也總有討人喜歡的必要要素。

當然這些全是別人的看法。

景嵐完全沒有這樣的感受。

就像動物園裏的動物絕不會挑剔飼養員的長相,因生存必需而產生的依賴與親近,會屏蔽所謂美醜。景紀好看還是難看,有什麼關係。

對景嵐而言,景紀就是景紀。

是每天早上叫他起床,把最後一個水煮蛋塞進他書包、在月光下幫昏昏欲睡的他轟蚊子的那個人。

有時忘了為什麼,和鄰家的小孩子打架,衣服也撕破了,但是恁地凶惡,把人家打得哭著回家,自己就雄糾糾地挺胸回去。

景紀為難地笑著,打量著一身灰髒、近乎襤褸的他。

晚上睡醒一覺,覺得身邊很冷,伸手摸摸,景紀不在。揉著眼睛爬起來,看到一個瘦削的背影,就坐在門檻的位置,犯愁地望著那被扯爛的衣服。

“哥哥!”

“嗯……”

回應他稚嫩的喊聲,少年在轉身之前換上笑容。

“還不快睡。”

景紀從來不曾責罵過他。

但是下次再和誰打架時,他就自發的,懂得要先把上衣脫了。再後來,景嵐就再也不和誰打架了。

和鄰居打的話,景紀會去挨家挨戶道歉,他看不慣景紀和人家低聲下氣的樣子,可又沒辦法。他比景紀小太多,他管不了景紀要做什麼。

“那個孩子命硬,帶煞,不要招惹他。”

胡同裏,常常幹什麼行業的人都有。夏天,大家打著赤膊蹲在外麵下棋聊天。天南海北,談什麼的也有。有阿婆這麼叮囑自家小孩。

什麼叫“帶煞”,以前景嵐不太懂。

上學後就知道了,大概說自己是個不祥之人。

“哥哥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也會變得很慘?”半夜翻來覆去想不明白時,他爬起來忍不住這麼問。

“傻瓜。”景紀笑起來,總是眉毛先揚一下,然後才緩緩眯眼。細長的手指梳過他的頭發,一邊說,“別聽那些老人家胡說。小嵐不是很聰明嗎?”

景嵐嘿嘿笑了。

景紀總是這樣,欠缺邏輯,答非所問。

不管和他說什麼,最後他的結論一定是“小嵐你很聰明啊。”

因為大概這也是唯一能夠讓景紀為他驕傲的事吧。

景嵐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

如果一個人不能用拳頭武裝自己,就總得有點其他的本事。

窮人家的小孩子早熟,最善察言觀色。

學校那種地方,也是小型社會。隻要成績優秀,就是這個社會裏的“高層人物”,也就不會成為被欺負的目標。有時也會羨慕別人,放學的時候,看到有其他小孩子被父母接走。明明八九歲了,還當成幼兒抱在懷裏。孩子也就因此特別呆蠢,摔一下還會哇哇哭叫,在課堂上被點名時脫口管老師叫媽媽。

每到這時,景嵐就會不屑嗤笑,覺得他們愚不可及。

家裏的收入,全靠景紀打零工賺取。幾十元錢的午餐費,對他們來說也是大數目。一到要交各種費用的日子,景嵐就跟著犯愁,他那小腦瓜裏翻來覆去想的也是:到底怎樣,才能賺錢呢?

老師說小朋友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將來才能念大學、讀好書才能找到好工作。但是他才隻有十歲,他再怎麼心急也沒法一夜長大。

“總有辦法的。”景紀說,“我去工作。”

“那你不念書了嗎?”

“傻瓜。我已經中三畢業了啊。”

因為家裏沒什麼家具,兩個人就坐在地上,靠著身後用木頭板子搭起來的床幫。

“反正我腦子也稀裏糊塗的,成績也差,念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景紀就像安慰他一樣的輕聲細語。

他時常也把景嵐當成大人般看待,萬事有商有量。但景嵐知道那全是假的,都是表象。事實上景紀比誰都倔強,他總是一聲不吭做好一切決定,然後風清雲輕地笑著說出來。因為他那個欺騙力極強的笑臉,就把除了景嵐以外的人,全都騙過了。

義務教育接受完畢,沒有多餘的閑錢,談什麼讀高中呢。可是即使是小小的景嵐也明白,一個初中畢業的學曆在這樣的時代……和沒念過書,其實沒有區別。

“你不用擔心。”景紀伸出手,拍打他的手背,“我會讓小嵐念中學、再念大學……小嵐把哥哥的份,也一起念了就可以了。”

抱著膝蓋,景紀又笑了,眼睛眯眯的,像初一的弦月,“小嵐那麼聰明。”

“……”

喉頭有一種蘇蘇軟軟的感情橫亙著,仿佛隻在景紀麵前,他變得特別軟弱易哭。景紀有時也沒說什麼,就隻是像現在這樣看著他笑。就會讓他覺得說不出的難過。但要是把這樣的想法說出口,就否定了景紀所做的一切。也許兩個人,就會變得更加難過。

“……我會變成很厲害的人。總有一天!”結果,他隻是趴在哥哥的膝上,借此擋住快要哭泣的臉,有點口齒不清卻固執地說:“總有一天。我變成像評書裏講的那些綠林高手。嘩!隻需要報上我的名字,江湖黑白二道,大家全要給我麵子!”

景紀哈哈大笑,“傻瓜!那種評書不要聽太多!”

“真的哦。”抬起的眼睛,帶了些莫名的熾熱與偏執,“然後……”

“然後怎麼樣?”景紀笑問。

景嵐說不出話,隻是別扭地把頭扭到了一邊。總有一天,他一定會變得無所不能,然後啊……他就可以保護景紀了呢。

把景紀想要的東西全都買給他。

景紀喜歡吃的菜,景紀喜歡看的書。

然後也要送景紀去上學。

在大腦裏拚命幻想沒可能成為現實的情境時,迷迷糊糊地漸漸困了。

景紀一直都那樣坐著,任由他枕著他的膝頭,以手當扇,幫他拍打蚊蠅。

景嵐迷迷糊糊地夢到以前的事……那時媽媽還沒有走,但也時常不回家。常常也是景紀做飯,再喂他吃。有天景紀在學校的作文比賽裏得了獎,獎品是兩根花紋漂亮的鉛筆。景紀和他一人挑了一支,也是坐在這個門檻上一起削。

看著漂亮的花紋一層層從小刀上溢出,以螺旋之姿層層垂覆,他不知不覺就削得過分了。

等注意到的時候,鉛筆已經被削短了好大一截。

那時還小的他,一下子哭鬧了起來。就像個愚蠢的漁民著迷於夜晚的花火,而點燃了自己的漁船……雖然隻是一根鉛筆,但對於什麼都缺乏的景嵐而言,就是會有令他心疼到哭出來的力量。

後來……是景紀哄著他把鉛筆換了過來。

景紀說:“你用哥哥的這根,這根比較長。好不好?”

拿到削得既合適又漂亮的鉛筆,他才終於破啼為笑。

坐在家對門洗菜的老太太,笑著揚起皺成菊花的臉,張大黑洞洞的殘缺了牙齒的嘴說著一口他聽不太懂的蘇杭話。

好像是說:不能換的,不吉利,換命……

驟然一驚的,從朦朧殘夢中醒來,看到景紀出神的臉孔,一時間有點分不清時間。但是那隻幫他揮打蚊蠅的手,仿佛一直也沒有停下過。

“哥哥……”

有點軟弱地這麼叫出口。

“嗯?”景紀還是先揚一揚眉,然後低頭,露出淡雪一樣會在盛夏融化的微笑。

“哥哥……”有莫名的東西在胸口起伏,那裏,住進了一隻很小很柔軟的獸。

“怎麼了嗎?”景紀把頭又低下來一些,搬起弟弟呆呆圓圓的臉。

“我很快就會長大了哦。”那種撥弄著他,讓他想要哭泣,又沒辦法形容的感情,最後,變成了這樣的保證。

“一定很快就會長大的!”

他像要向誰證明什麼似的,大聲說著。

景紀笑道:“傻瓜,不需要長那麼快也可以。還有就是,不管你再怎麼長大,我都永遠比你大。我照顧自己的弟弟是天經地義的。”

他所難以了解的難受的緣由,景紀仿佛全都知道。

景紀說不用在意,景紀說他照顧他是天經地義。

可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在這世間仿佛有太多……比如身為母親的人再怎麼落魄也不應該扔下孩子。景嵐早就明白了,那些說是天經地義的事,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

總有一天,他會變得很強。

強到能給景紀買一萬支各種花色的漂亮鉛筆。

焦灼柔軟的感情,小小的景嵐尚不能歸納。其實那就是一個人想要對另一個人好一點的想法。

因為得到了珍重的對待,也想要慎重地還回去。

放課後,老師給學生們布置了道德方麵的課題。

五年級的小學生,也有各自的小團體。

“去幫忙打掃街道好了。我去聯係。”紮著兩條小辮子的女生,是這個班的生活委員。因為家裏有弟妹的緣故,小小年紀就機靈慧黠。對於老師布置的定義朦朧的課題,大多數孩子也隻能盲從。

很快這一組的孩子們,就依從帶頭的小女生,向老師打了報告,在周六下午,拎著準備好的抹布,在牆角一帶東抹西擦。

純屬是意義大過行動的無效勞動。

大人們都遠遠地帶了點笑容看著,景嵐難免覺得這種行為有點傻,但其他人都聽令行事,他也隻好依樣畫瓢。

“景嵐。”

小女生也知道愛美嫌醜,也會有在心裏偷偷喜歡。平常找理由和景嵐鬥嘴,現在也借故站在他旁邊,“我見過你哥哥耶。”

“呃?”景嵐怔了一秒,手中的動作沒有停,“嗯,他幫我開家長會。”

“你和你哥長得不太像。”

景嵐心裏不舒服,嘴上卻說:“眼睛什麼的,不是很像嗎?”

“景嵐的眼睛比較像狐狸啊。”昨天才看完動物世界的小女孩口無遮攔,“不過你哥哥長得也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