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愕然。
“失禮了。”兩指搭在她的脈上,越久停,他的神色越深沉。
直到他的目光慢慢移上,她才恍然,脈搏中傳來的分明是新的生息。
他望望安靜的戈舒,咧嘴,白牙森森。
噩夢!
“向晚!”屠征大汗淋漓地醒來,胸口的劇痛讓他頹然倒回榻上。
“征兒。”殷翱擔憂的聲音就在床畔。
他睜眼掃視了房內一圈,卻找不到最想見的人,那顆受創的心開始不安地在胸腔裏鼓動起來。
“義父,向晚呢?”
“她被血嚇壞了,在你娘那邊靜養。”
他審視著殷翱,淡道:“帶她回來,我要她陪在我身邊。”
“她近來不宜見人,你失血過多,也該好好休養。”差個半寸,心就要被剜一塊出來了,讓她陪在這裏再殺你一次麼?
“我是宮主,還是你是宮主?”
殷翱幹笑幾聲:“當然你是。”
“義父,我剛剛做了個噩夢,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他的話猶如棉下的針,刺得殷翱一陣心驚,“我夢到你在天樞堂地牢審人,審不出結果,然後在放人的時候,暗中叫人把她淹死在大河裏——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隻是噩夢而已。”
他微笑起來:“但我不喜歡夢裏那人是我妻子。”
“夢境哪由得人掌控呢。”
“但夢境成真,卻是義父之功啊。”他坐起身,胸前白布迅速染上鮮紅。
“征兒,你做什麼?”殷翱叱責,忙不迭來扶。
他卻一把揮開,頓道:“是不是夢,我自會去看。如果見不到她,義父?”他挪下床,微微偏頭,幾綹散發下,黑幽的眸狼般的森嚴陰冷。
殷翱開始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你在流冷汗?”
他的手背探來,殷翱下意識一躲:“征兒!”
“心虛,嗯?”胸腔間刹那群魔亂舞,“你到底背著我做了什麼?!”
“義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紫微垣宮。”殷翱冷肅道。
他怔住了:“你真的殺了她?”
“她刺殺宮主,是該死其一;謀害丈夫,是該死其二。老夫是刑堂堂主,處置她有何不對?近日你為了她,心神不定,做下那麼多錯事,戰場是以命相搏之地,你棋錯一步便可能滿盤皆輸。以你的權勢相貌,要絕世佳麗也不難,何必執著於這麼一個不甘不願的女人?”
“她在哪裏?”他聞若未聞,嗓音如冰,“活要見人,死我也要見屍。”
“宮主怕是見不到了。”門口傳來聲音。
豢龍走進房中:“宮主,請恕屬下無禮。夫人已經自大霜河上而去,屍體恐怕不可能再見到。”
“你也有分兒?”屠征冷道,“你們兩個,是誰的好主意?”
“是老夫。”
“是屬下。”
兩人對看一眼,在對方眼中發現相同因野心閃耀的光芒。
成大事者,必然舍小。
“天璿堂堂主和豢龍護法!”他大笑,笑得傷口熱血噴湧而出,“你們說我該怎麼處置你們?”
“任憑宮主處置,屬下絕無怨言。”在做這件事前,豢龍便準備豁出命。
“老夫也是,隻是當前用人之際,宮主莫要為一時之怒而折損良將,後時抱憾。”
“後時抱憾?我抱憾的是為何沒有早點殺了你們。”他笑著轉身,扔下一把劍,寒光如水。
“宮主,這是夫人臨走前讓屬下交給你的。”劍上映出豢龍沉著的雙眼和一彎冷翠。
霜河九星玨。
他瞪著掌心的玉石良久、良久——
“出去。”開口時聲音已沉啞,“你們各自自斷一臂,副堂主霍然接掌天璿堂,豢龍永留漠野邊疆不得複返,若踏出邊城一步,殺無赦!”
“謝宮主不殺之恩。”兩人退出,豢龍在門口微一回頭,眼睛裏似乎閃現一絲精光,片刻又暗了下去。“向晚,向晚……”屠征輕吟著閉上了眼,將霜河九星玨貼近唇,尋找那一分餘溫,三年一千多個日子曆曆在心頭。
浮雲擦身而過,情愛有緣無分。
他笑了起來,五官扭曲:“少了你,我怎麼得這天下?”
衣袖一掃,桌上的器皿全部落地。聽著毀滅的聲音,他仿佛覺得自身就是那些破碎的東西,心頭有抑製不住的快感!
房中嘈雜巨響,待一切事物砸盡之後,他的白衣也成了血衣,內外交加的痛楚抽淨了支撐的力氣,他靠著床榻緩緩滑坐下,連笑出一聲都覺得困難。
握緊的指伸展開,霜河九星玨一角插進掌心,似乎斷掉了線中的情愛,血沿著指縫、手腕四處流。他翻過掌,任由玉玨和著血摔在地上。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低低的話語猶如誓言,“我不信你已經死了,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找出來。”
大霜河畔燕子南飛,一尾剪走春泥青草,朔風吹涼河岸,白波生冷,霜結冰封。直到許久之後,暖日複蘇,春水才開始薄冰之下的脈動流湧,連同曾荒涼的渡口都有了自然之聲相應。
花間幾年歲,人間一朝代。
在這稍嫌荒涼的霜河源頭,邊城的風帶來隱隱約約的人聲。
他牽馬自長草中踏來,任牛羊在身畔悠閑來去。
“好馬!”一頭靠近的牛悶叫著打轉,背上的女孩兒粗野地仰躺著。
清豔的輪廓仍有孩童的澀氣,卻也有了十多歲少女的風姿,似曾相識的容貌令他停下腳步,茫然地注視。
“你——”女孩歪著頭,也覺得眼前中年男子的臉有些熟悉,勾引著她心底埋藏久遠的深沉疑問。突然,一個靈光閃過,她嚷著從牛背上翻下來,危險的姿勢令人捏一把冷汗,“你是找豢龍的?”
“是,也不是。”他淡道,仍是目不轉睛,但眸光分明已穿透女孩容顏,到了更深遠的地方。豢龍隻是順便,真正要找的,是那個生死未卜的女人。
女孩眯著明媚的大眼笑了:“豢龍說過,姓屠的客人今日一定會到,你就是?”
他微一怔,然後也笑了,隻是有哀慟。
“那他的臂膀也是你斷的?”女孩臉色倏地變了,他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小腳小拳頭紛紛落來。
哪來的野孩子?!他皺眉,一轉手便將她拎了起來,熟悉的感覺再度襲來。是她!那眉眼、那嘴唇——近十年來從未熄滅過的希望火苗如野火燃起。
“你、你欺負小孩算什麼東西?!”女孩踢著腳,臉漲得通紅,“你再對我不客氣,我讓你一輩子找不到娘跟弟弟!”
“你說什麼?”他沉聲,毀天滅地的感覺不過如此,“你娘是誰,你弟弟又是誰?”他入天三分,掘地九尺,尋找了她多年,每每因傳來消息的真偽而心境大起大落,難以平息。而教訓過後,下一次、下下一次的命運圈套,他還是會自發地跳進去——即使是這一次遙遠的漠野邊疆。難道豢龍書信上所說的秘密便是這個?她真的在人間、在這荒野邊城?
“叔叔,你的手在發抖。”女孩狡黠地戳戳他。想找娘,還不快痛哭流涕討好她?
他鬆手,蹲下身去與女孩平視:“她在哪裏?”
“我叫戈舒。”女孩嗆咳了幾聲,笑嘻嘻地答非所問。
青筋在額際跳動,他的指關節發出“喀啦”地崩響:“她在哪裏?”那痛苦又極盡忍耐的表情足以令冰川融化。
情的滋味啊——
戈舒眨眼,望著,笑意漸漸被輕愁壓下,泛起隻有自己明白的酸澀,不是孩童單純的崇拜愛戴,心在跳動,聲聲都是怦怦、豢龍,怦怦、豢龍……
她立身,少女昂揚的姿態優美矯健。
她在那兒,她以目光說。
他隨之轉頭,呆望著嫋嫋炊煙前似要踏仙氣飛去的人影,多年來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活的。
“舒兒——”她喊,話語震驚地截住,飄散於蒼涼長空。
草野間,四目相對。
“向晚。”他低語。
“你得到天下了。”這是重逢之後她對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她終於不怨不恨了嗎?
淡笑,那般蕭索孤寂:“天下在掌心的感覺,是什麼都沒有。”征服如棋,在於過程的激蕩,勝後的繁瑣、懈怠令雄偉瑰奇的殿宇空蕩,萬人仰視的帝位無趣。也許是心境使然,他對操縱人命的遊戲已無留戀,戰馬平嘯後,沉落的黃塵上,沒有血色蒙蔽的將來竟更加茫然無主——隻因以為半生都再無她。
扔開馬韁,他大步跨去,在她有所回應之前以雙臂禁錮了她。
重逢的眸裏,他看到了思念煎熬的,不止是他。她對他始終都是有情。
“人生有幾個七年,向晚?”他啞聲。
而他已經為她空耗去兩個,連得到的江山,也拱手讓人。
歲月沉積出的情愛,不是甜美,而是異樣滄桑的豔麗。
霧氣漫上她的雙眸,她不語,終於在凝望遠方山巒中,將螓首輕輕靠落在他的肩上:“屠征……”
無力再飛,無心再逃。
他涉水霜河,幾度將溺。
無數年後,他們的宿命終於在彼岸圓滿,恩恩怨怨,盡赴風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