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霜河(上)(黃昏)

是誰道討伐逆賊的征戰是為了百姓存亡?

一路而來,在九日蛸王的叛亂城中,百姓的命豬狗不如;在大昭王朝的統區內,百姓依舊低賤如螻蟻;兩軍交戰處,殺戮血腥更是染透了人性。在這個亂世中,人是互踐互踏,疲於奔命的東西,幾乎沒有誰還記得“人”是什麼。

已經六天了——她們被困在銅斤城門內已經六天。兩三百人中大多是老弱婦孺。在城中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吃光,甚至連幹淨的水都快用竭之時,她們惟一的希望便是出城。

然而希望被守城兵士的長矛刀劍阻隔了六天之後,便成了絕望。

並非城中真的已沒有半點糧食,兵營囤積的糧草足夠一萬軍士維持一年,但那不是拿來“孝敬”她們這群無用米蟲的。除了苦苦哀求,聽天由命外,手無寸鐵的流亡弱者沒有其他生路。

身旁響起熟悉的哀哭聲,無力卻淒厲,像錐子插進了月向晚的心,幾天來已麻木的身心裂開了痕。

“小姐……”寶姿丫頭看著活活餓死的人的幹癟屍體,顫抖地抓住她的衣袖,“我們會不會也……”她真的好怕啊!

月向晚偏過頭看向昏睡中滿頭白發、一臉憔悴的母親,歎口氣的力氣都消失在心痛中:“如果城門一直不開,我們就隻有一直在這裏等死。”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一個月前,她還站在榮華富貴的頂端;一個月後,她的命與平民無異。失了權力,空有一個王族姓氏隻能讓她更深切地體會到人世之無情。在此中,不管是誰,姓豬姓狗都是一樣在為了活命而勞碌。而地位曾經越高的人,現今隻會摔得越痛。她還能咬牙在平地站著,她的母親卻在奔波流離中迅速枯萎。

天象詭異。早在父親領軍出戰之前,她便已算到了不可違逆的結果——死、城破家亡。天象卜卦之術修行半生,位高權重的欽天北長老月重天,嘔盡心血想要力挽狂瀾,他分明是早已料到此去的結果,卻依然拋下了妻女。以國為本,以家為末嗎?為什麼在她看來,這些戰爭都隻是毫無意義的殺戮?沒有什麼正邪,因為爭得權力的成功者最終肯定萬般掩飾寶座下的血腥。誰贏都是一樣,最鄰近死亡的永遠是沙場上的兵士與無辜的百姓。所謂國仇,所謂家恨,都隻是權力之爭的幌子而已。

身邊的哀哭轉為嘶啞,自身不保的人麻木地垂著頭。忽然一聲厲喊從嘶啞的縫隙間拚命抽起,如同垂死之鳥的掙紮。伏在屍體上的中年女子撲向守門兵士:“兵爺,求求你們開城門!求求你們,我兒子都餓死了呀!”

“幹什麼?!滾開!”兵士粗魯地將她推了回去。

哪知她竟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又衝了過去。

“滾開,不要命了!”兵士趕得越凶,她粘得越緊,到後來抱住了其中一個的腳,死都不肯放手。

仿佛憑空中掉下了一絲生望,周圍一群難民也開始蠢動起來,三三兩兩地圍上去,哀求和厲喝響成一片。在推擠中,不知是哪個力氣大了點擠倒了一名士兵,整個場麵都亂了起來。盲目逃生促使人擠著人,人踩著人,月向晚和寶姿攙著月夫人,被推力往前擠著,腳被踩得差點站不住。兵士也慌了起來,亂揮亂擋的兵刃傷了不少人,更加大了局麵的混亂。

正在事情即將一發不可收拾之時,馬蹄聲起,一條馬鞭“呼”地掃過,狠狠地將糾纏的人群打了散去,三匹馬長驅直入。隻聽城門侍衛長欣喜呼道:“戈爺!”馬背上的三人跳下來,為首一漢子扔開韁繩,大步跨向前道:“開城門!”

人群奇跡般地靜下。

侍衛長道:“戈爺,這不行啊,上頭交代的,嚴禁流民進出,以防奸細。開城門是要咱們腦袋的事啊!”“少 嗦了,我說開就開,有事我來擔待!”戈爺道。

“可是……這軍令如山,小的實在不敢擅作主張。流民騷亂,小的們也不好過;戈爺要開城門保他們的命,也得想想咱們弟兄的命啊!”

戈爺自腰間解下一枚銅令扔了過去,道:“這玩意兒足夠保住你們的腦袋了,開城門吧!”

侍衛長接住了令牌,滿臉帶笑地將之塞進了衣襟,馬上轉頭揚手示意手下開城。

粗嘎的轉軸聲帶動了原本關閉著的厚重鐵門,緩慢開啟了一道縫,人人爭先恐後地往縫中擠去,生怕城門再次關上,又陷入了難以進退的局麵當中。

月向晚覺得不能呼吸,有人踏住她的腳,有人絆住她的腿,推擠的力量尤勝於前一次,將她往地上壓去。擠出去的,沒有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是踏在誰的身上。腳、手、肩膀、腰……五髒六腑無一不痛,整個人好像已支離破碎。正在絕望中,一隻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她,將她自人群中提了起來:“小心。”

她皺著眉回眸,望進那人蒼褐色的眼中。

是那個姓戈的。

那人怔了怔,盯著她的臉竟一時間無法移開目光。肩膀撞開擠過來的人,原本已鬆開的手一抓,將她整個身子抱了過來。推推擠擠的人群中,就他們兩人如磐石立在原地不動。

是她的掙動驚醒了他,他匆匆別過眼,臉上有點燒紅,道:“我護著你出去。”也不管別人有沒有應允,一臂攬著她往前去。

“我娘,我娘還在那邊……”她先吃了一驚,回神一想到母親和寶姿,不禁心急如焚。

“什麼?”他一時沒有聽清,低下頭來,溫熱的氣息撲在她的額前。

她不自在地動了動,重複了一遍。

“噢。”他有點傻地應了聲,朝她所指的方向擠去。

然而一直到城門外,尋遍了已漸散去的人群,根本沒有月夫人與寶姿的蹤影。

“她們可能早被擠出了城門,前麵找找看,總能找到的。”他安慰道。

她忍著淚,低頭道:“多謝你了。”

“你、你叫什麼名字?”他問,見她僵了一下,忍不住暗惱,忙改口道,“我是說,你要上哪裏去?要不要幫忙?”

她再心思單純未知情事,以女子天生的直覺也大概猜到了他的用意,登時道:“你開城門,救我一命,我很是感激。尋找家母之事,不好再勞煩……後會有期。”

他在原地,呆望著她瘦削的背影似要被風吹倒,忽然間,他轉身往城中奔去。

“喂,石城,你牽馬上哪兒去?”同來的一人看到他的舉動,不解地問道。

“出城。”他拋下兩字,頭也未回。

“出城幹嗎?陳將軍那邊的事還沒解決,你昨晚還輸給老子兩壇酒,想賴賬啊?”那人尤不甘心地在後麵嚷嚷。

“別吵了,人家去英雄救美了,你就乖乖地等著看他如何抱得美人歸吧。”另一人笑道。

“什麼美?”

另一人無奈敲了他一記:“牛四海,說你是牛你就是牛,想不當牛都不成……”

瘦削的身影離得不遠,他跨上幾步便追到了。高大的人和高大的馬擋在月向晚的麵前,讓她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我不是壞人。我叫戈石城,是紫微垣宮搖光堂的人。你單身一個姑娘家,腳受了傷,又不熟悉這一帶,這匹馬給你吧。”

她看著他略微緊張的表情,道:“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不會騎馬。”

他怔住,似乎覺得不會騎馬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騎馬很簡單的,我教你。”

她搖搖頭。

“那——那你騎在馬上,我幫你牽著。”他這一生,除了賴人家的賭賬外,還沒有這麼死皮賴臉過。

她還是搖搖頭。

“你不是要找家人嗎?這樣下去,你找個三天五天也不一定找得到。”

這話絕非危言聳聽,她靜默了片刻,心中對母親和寶姿的擔憂超過了不安:“幫我——會不會耽擱你自己的事情?”

“——不會,不會的!”他聽懂了,咧嘴笑了起來,似有一道日光劃過,原本端正的五官頓時生色。

“我不會上馬。”她道,輕輕搖了搖握在手中的長辮。

“我幫你。”他果真走了過來,她以為他隻是要扶她上去,哪知他是將她抱了起來。馬的騷動嚇得她揪住了他的衣襟,兩人一低頭,一仰頭,竟造成了四目相望的尷尬局麵。她嚇得鬆手,他也驚得忘了她尚未坐定就放手,差點從半空摔了下來。結果一時情急,他抱住她,她的手臂勾在他的頸上,兩人貼得沒有一絲空隙,情形更為曖昧。

“上身穩住,抓住韁繩。”他強抑住那股騷動,不敢褻瀆她半分。退開時,拳頭在身旁攥緊了又鬆開。“流民可能大多散向那邊,我們先去那邊找。可以嗎?”她指向東南。

“東南方是白鷺崗,前臨樹林和大湖,晚上人應該聚集在那邊過夜。運氣好的話,你的家人就在那邊等著你。”他其實並不希望有這樣的“好運氣”。

她輕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他牽著馬,有點不甘心這樣一路沉默下去,但平日的爽快豪放到此卻怎麼也發揮不出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月向晚。”

“月向晚?”他將三個字細細讀來,仿佛在品味什麼,“月是天上的月嗎?”

“是啊。向晚意不適之向晚。”

“我不識字!”他粗著喉嚨回她一句,黑著臉。“月”是北天王族的姓氏,而他隻是個目不識丁的草莽,其間差距更是提醒著他,馬上人兒是如何的高不可攀。是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才妄想、妄想——

他仿佛被刺中罩門的反應讓她半天訥訥不成言語,約莫明白自己在無心之下傷了他的自尊。

到白鷺崗時,暗暗天色從四麵籠下,最後一縷夕光被矗立的喬木林吞噬掉。鳥在林上撲飛,帶起與人間呻吟相附和的嘈雜。鳥兒們尚有樂土,人世卻難有一方淨土。

“天已經黑了,她們不可能走太遠的,一定在這附近。”因為湖太大,天色太暗,他們隻得沿著岸慢慢地搜尋。

有幾處火堆生起,枝葉燃燒的濃煙和肉烤熟的焦臭充斥於整個林中。她嗆咳了幾聲,近兩日未碰食物的胃開始痙攣,眼前也開始發黑。

“怎麼了?!”他回頭,剛好看到她從馬上摔下,還來不及去接,她已重重地摔在地上。

半天後她才緩過氣,睫如蝶翼般扇動,臉色是透著青的雪白,一綹鬢發因為冷汗貼在肌膚上。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時,已伸手將她的發撥了開去。

“你沒事吧?”這樣嬌弱的人該是住在金屋被伺候著,不該受這種苦。

她搖頭避開了他流連的指,想坐起來,卻怎麼也使不出力氣:“……我隻是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話一說完,望見他了然的神色,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