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以艾微的名義(1 / 3)

風中盡是薄白的花朵。

由近至遠地望去,像搖拽著白色的浪花。

貴史獨自坐在這幢獨幢房屋附屬的花園內,看著放在膝頭的手機。這裏是法國威克郡的小鎮,做成造形尖尖的房屋頂部仿若童話城堡。粗糙的圓型石子鋪就的小路蜿蜒曲折,低矮叢生的灌木結著細小的紅色株果。

他和琅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這裏度過。

琅的父親倉木峰人,是日法一代混血。他攜妻子素麗於婚後來法定居。因為素麗體弱多病的緣故,每周都要請醫生來做身體檢查。當時擔任素麗家庭醫生的女人,就是在素麗病逝後,成為了倉木峰人第二位妻子的艾薇。

純法國血統的艾薇有著溫柔廣闊的胸襟,不僅視琅為己出,更是在聞聽貴史的父親出事之後,承擔起了收留撫養貴史的責任。不可思議又有點像命運巧合的是,艾薇與貴史的生母弗雷亞,是學生時代的同窗,也正因如此,弗雷亞才會同意讓年少的貴史在朋友身邊長大。

比起混亂的家族,這個孩子當一個普通人會較為幸福。

傲慢卻有著理性認知的弗雷亞所說的這句話,是讓貴史不管在今後發生了什麼都不曾怨恨過母親的緣由。他知道,弗雷亞有著獨屬於她的母性的溫柔。

可是,他無法釋懷所有親朋對父親的冷淡。

就連他最最尊敬的義母艾薇,也隻是用不屑的神情提起他的生父藤村澄。

“為什麼這位哥哥會住在我們家呢?”年幼的琅問。

艾薇笑著說:“因為他也是素麗的兒子啊,是你同母異父的哥哥。”

艾薇用這樣的一句謊言,賦予了他可以安心在此居住的身份——琅的哥哥,卻也給他套上了一個一生一世不能解開而他也並不想要解開的、或許是幸福的——枷鎖。

從生下來開始,就被各式各樣的目光所看待。

像本能那樣,即使不願意,也能辨別他人視線中所包含的各種信息……

憐憫也好、期待也好、被無視也好……

然後,就是在這個花園,他第一次遇到了柔和清澈沒有任何前置要求、隻是溫柔信賴的目光。站在花海中有著銀色短發的小小少年,係著紅色綢緞製成的大大的領結,驀然回首,彎眸微笑,他遞來一束薔薇,他問:“哥哥,你喜歡薔薇花嗎?”

那樣透徹的笑顏,令人不自覺地點頭回複。

然後真的成為了少年的兄長。

這不是束縛,而是他無法放棄,也根本不打算要舍棄的牽絆。

全世界,最後的親人。

即使沒有血緣,但卻有著歲月累積的羈絆。不容許斬斷。

就算全世界誰都知道貴史隆一是倉木琅的哥哥這件事,是一個謊言,就隻有琅,不能知道。自己需要“哥哥”的身份。也需要琅這個弟弟。

就算別人說他自私也好,人總要抱持著一些無法放棄的東西,才可能生存。

而彌花她不能放下的實在太多……她和琅不一樣,並不是隻有他就能夠生存。反過來說,即使現在分開,彌花會感覺痛苦。但是貴史相信,隻要時光恒久,彌花對他的感情也終會轉變、淡化……

身後傳來撥動枝葉的聲音。貴史驀然回首。碎如白銀的陽光下,穿著藍灰色格子大衣的青年臉上沾著碎葉,正從另一邊狼狽地鑽出。

“隆一!這邊的花園需要剪修啦。”

他怔怔地凝望著蹙眉的琅,覺得一瞬間時間仿佛從未曾有過改變。他們有如第一次相見,隻是單純對視的兩個少年。

對不起……讓你懷抱著痛苦的感情。

對不起……即使這樣我也不想要告訴你真相。

“隆一。你好奇怪。”

看著落向自己頭頂的手,琅皺了皺眉。

“沒什麼。”貴史笑了下,撥了撥他的頭發,“這裏,沾了葉子。”

“無所謂啦。”琅抓了抓波浪卷的銀發,“可是我們擅自把艾薇的房子賣掉,真的好嗎?”

“因為以後大概沒有機會回來了吧。與其讓這裏變得荒蕪,還不如出售比較好。”

“可是隆一啊……”琅不解地眯起同樣是銀色的眼睫毛,“我們為什麼要突然搬去西西裏呢?意大利雖然是個不錯的國家,但是……”

“有什麼關係。”貴史強硬地回答,“我想要去啊。”

“哦……”琅有點訕然不解,但是沒有說話。

貴史看著這樣的琅,把頭暫時扭轉到另外的方向。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把所謂不可以說出口的事,在這裏說出來吧。內心也曾有小惡魔勸誘般的耳語。隻要說出口,就可以丟棄親人的枷鎖,回去東京,從景棋手中搶回自己的愛人。但是不可以說,不可以說的……

麵對,隻是因為他說想要去意大利,就可以什麼都不問地結束全部事業和他走的弟弟。他根本沒有可能做出那種殘忍的宣告吧。

所以作為補償。

你啊。一輩子都要當我的弟弟。

陽光在五月漸漸稠密起來的枝葉上跳動,金波陸離,化下透明纖羽的幻影。

……

“我們永遠都會在一起嗎?”

——小時候,小小的卷發少年這樣問自己。

“是啊。因為我們是兄弟啊。”

——被記憶攝錄的黑發少年則帶著好似漫不經心的笑容歪頭回應。

“你不會離開我嗎?像媽咪和爹地那樣。”

“不會的啦。誰叫我一看就是比你要長壽的模樣呢。所以,我會守護你。以艾薇的名義發誓。”

……

那大概是很久以前,不經意許過的諾言。

貴史隆一有點傷感地從記憶中掠回視線,對上存在於現實中的身影。

——犧牲愛情而要駐守的親人的位置。

笑了笑,他說:“琅啊,你要一輩子,做我的弟弟。”

青年先是瞪大了眼眸旋即露出了吃到很苦的東西的表情,“在說什麼啊。傻瓜。隆一你大腦變壞掉了。就算我不願意,這輩子也隻好做你的弟弟了啊。”

“嗯。就是這樣。那麼到時間了。”貴史低頭,看看腕上的手表,“我們要去機場。房屋的後續事宜森會幫我們處理。”

“就這樣不回東京去了?”琅有點恍惚,“真的再也不見彌花了嗎?”

“走吧。”

貴史沒有直麵回答,隻是拽著琅的衣袖,把他推向已經等在那裏的房車。

前方,道路筆直,通向新的港口。

轉動方向盤,在通透的陽光下,希望駛向迎接幸福的道路。

“我們一起去西海岸,買一幢房子,養一隻大狗。你寫你的音樂,我來幫你推銷。然後我們要在同一天結婚,最好娶一對姐妹。這樣我們可以穿一樣的新郎裝、一起走紅地毯。這主意很不錯吧。”

後座上的人眯眼吐槽:“……可是哥哥,要有多少的幾率,才能碰到一對正好讓我和你喜歡的姐妹呢。”

“沒關係啊,因為人生還有七十年嘛。”

“哥哥,你其實還是愛著彌花吧。”

“我這個人有戀母情結,你不是說過我的初戀對象是艾薇嗎?”

“哥哥,每次你說謊的時候,就會微笑得特別溫柔……哼,就隻有我知道。”

“這麼想逼我回東京,難道你不想和我穿同樣的禮服了嗎?”

“……我想。但是……”誠摯的眼神望來,青年唇邊閃爍著比銀色的頭發更明亮的笑顏,“我更希望隆一可以幸福。”

“……我一直都很幸福。”

在轉彎處,汽車微停,接著還是駛向了預定的方向。

“你要回去?”

站在機場大廳,浩浩蕩蕩包下頭等艙的少年身後,忙著搬運行李的隨從人員正在忙前忙後。而來此送行的人,卻隻有身穿紫色風衣綁著包包頭並在鼻翼上架了一副精巧墨鏡的少女。

“一個也要離開,兩個也要離開……”彌花諷刺微笑,“大家真是狡猾,裝作很喜歡我的樣子,結果隻是幹脆的男人間的戰鬥吧。”

“如果我能更壞一點,我才不會走。”景棋沒有笑,出奇認真地看著她,忽然趁她不備,摘下她的墨鏡,凝視那雙猝不及防展露出來的有點紅通通的眼睛。

“……景棋?”

“我啊。”少年的頭發在風裏被吹得亂亂的,有點東搖西晃,但是目光卻清澈筆直,他注視著她,像看著某樣不能忘記所以一定要看得很深很深的東西,“本來覺得世界上沒有什麼人會顧及我的死活,會認真關心我。”

“景……”

“噓。”他彎腰把食指搭上她的唇瓣,“可是,好像不是這樣的呢。”輕柔的頭發拂蹭過她的耳際,抬頭的瞬間,彌花仿佛看到了少年同樣清亮濕潤的眼睛,“分手的禮物我就收下了。”他說著有點莫名的話,把一個什麼亮晶晶的東西在眼前一晃,來不及看清就揣到了口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