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想象你以前是怎樣把這些字寫上去的。”但很難想象,以前的他是怎麼爬上那些梯子,爬到那高高的頂端奮筆揮毫的。
蘇念恩笑了,“這是六年來寫的。咳……”
“六年?”柳絮重新將目光鎖到蘇念恩臉上,他身上的蒼白讓她不由得一陣心酸,於他來說,她的出現到底是好的,還是不好的呢?她苦笑,“何苦。”
“你怎麼了?”蘇念恩顰眉,他不喜歡柳絮這樣說話。
搖搖頭,柳絮繼續對住牆壁上的字:“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劉兮。舒憂受兮,勞心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詩經·陳風》中的《月出》,對嗎?”
蘇念恩點頭。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絮回過頭神情恍惚地看了一眼蘇念恩,繼而回過頭去。
“柳永,《蝶戀花》。”蘇念恩垂了垂眉道。
柳絮點點頭,“雁貼寒雲次第飛,向南猶自怨歸遲。誰能瘦馬關山道,又到西風撲鬢時。人杳杳,思依依,更無芳樹有烏啼。憑將掃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別離……”念著念著,柳絮猶覺迷茫,“這是?”
蘇念恩起手自地麵揀了本書交到柳絮手裏。
“《側帽集》?”兀地想起沈宛,柳絮掩嘴笑道,“你怎麼也喜歡他的書?”
“咳咳……你也喜歡?”蘇念恩一陣興奮。
柳絮搖了搖頭,“隻讀過他的一兩篇詞。”她的所學,不是幼時父親那邊看了來的,就是在林府的時候林玉上課她偷聽到的。至於這本《側帽集》,隻是在陪林玉上街時,她在書攤上見到過,隨手翻了幾頁,便沒有多看,“詞雖好,卻是男子所為,太過傷春悲秋了些。”
蘇念恩尷尬一笑,“這本呢?”又遞給她極薄的一本冊子。
“《選夢詞》?名兒倒起得好聽。”柳絮翻開一頁,“黃昏後,打窗風雨停還驟,不寐乃眠久。漸漸寒侵錦被,細細香消金獸。添段新愁和感舊,拚卻紅顏瘦。”雙手抖了抖,“這是沈姑娘的詞。”
蘇念恩背手深意笑道:“你認得這詞?”
柳絮窒了窒呼吸,“是你?你替她出版的?”
“江南的選書之人我大抵都有些交情……”
柳絮鼻頭酸澀,她隻是跟他說起她在烏程的才女恩人,隻是說將來一定要報答她,可是沒想到,僅僅在一夜之間,他就替她報了恩。這樣的男子,她該怎樣麵對呢?心中漸漸升騰起一股暖流,她別過臉,不讓他看到眼角的晶亮。
“北風其涼,雨雪其。惠而好我,攜手同行。”蘇念恩輕輕攬住她,在她耳邊低語,“。咳咳……”
那輕輕悄悄的呼吸聲,那縷縷草藥味,那身體裏散發出的點點暖意一層一層從她的皮膚裏滲透進去。她感動,她不敢抬起頭,因為除了感動,她還有愧疚。就這樣被他抱著,心裏再多的愛,再多的感動都無法促使她伸手回抱他,這雙曾經在蘇及第懷裏取暖的手,沒有資格抱他。
燈光是昏暗的,盡管外麵天光大亮,搖曳的燭火將牆壁上的詩句印得跳動搖晃,也將他們挨在一起的身體,在各自的生命裏打上了烙印。
那廂蘇及第匆匆離開柳絮屋子之後,便一腳踏出了蘇府,策馬而去。
馬蹄“嗒嗒”交錯不停,蘇及第心急火燎猛在馬腿上抽了兩鞭,馬兒嘶鳴,直向大街上衝去,人群急忙四處亂竄,以防死於非命。
蘇及第將馬栓到了隱蔽處,兀自進了一家店鋪。店鋪裏掛滿了形形色色的衣料與成衣,花的素的,魯繡、粵繡、湘繡、京繡、蘇繡、蜀繡一應俱全。
蘇及第半眯著眼從這頭看到那頭,然後才對著一直跟在後頭的掌櫃問道:“有沒有我這種的衣料?”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袍子道。
“有有有。”掌櫃的一見他挑如此好的衣料,忙不迭點頭道,“公子且過來讓裁縫量量身。”
一名脖子上繞了幾圈皮尺的中年男子舉著把木尺湊到蘇及第跟前,“公子想做什麼樣的衣衫?”
“去!”蘇及第一把推開裁縫伸過來的尺子,大手從旁邊一撈將掌櫃的撈到自己跟前道:“我要……補扣子!”
“補扣子?”掌櫃被拎得腳跟著不了地,懸在地麵驚慌失措。
“我會出成衣的價格!”
“成衣的價格?”掌櫃與裁縫異口同聲,直覺不會是好兆頭。
蘇及第瞪了瞪眼,“不夠?”
“夠夠夠……夠了!”掌櫃慌忙說道。
裁縫戰戰兢兢地將蘇及第引到後屋,脫下他的袍子,逃到一邊開始縫補起來。
蘇及第環顧四周,後屋顯得更加擁擠,所有的布料庫存都在這後屋之內,其中不乏高檔的織品。
“這個是什麼?”蘇及第行到一匹綠色布匹麵前,但見那綠盈透自然,似能滴出水來,色澤飽滿溫潤,正合了這時節的天氣。布匹之上每隔三寸便繡了一隻金絲蝴蝶,似在一片春意昂然中花間戲夢。
裁縫略抬了一下頭,便又很快落下,“這是早上才剛到的蘇繡,還是丁佩的八幀繡呢。咱們足足定了好幾年的貨才定到的,可貴著了。”
“貴?你認為我買不起嗎?”蘇及第蹙眉。
“啊——”裁縫“咚”一聲把剪刀掉到了地上,囁嚅道:“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蘇及第勾起嘴角冷笑道:“把這匹布都裁成帕子,我要了!”
“什麼?”
“裁成帕子你沒聽見嗎?”
“是是是!”浩大的工程啊,這匹布若裁成帕子,怕有好幾十張,再修邊……不敢想象。
直至接近戌時,那一堆帕子才完工。
蘇及第掏出一錠元寶放到台麵上,隻從那堆帕子裏挑出了兩張揣到懷裏,把剩下的都扔給了掌櫃,“把這些帕子燒了,不準賣給其他人。”
掌櫃與裁縫麵麵相覷,慌忙點頭。
蘇及第細長的眸子含笑,大步一跨,便融入了外麵的夜色。
不時,衣鋪後院徐徐燃起火堆,風一吹,火勢更旺,不多時便成一大片,一直燒到後屋的庫房,熊熊火焰霎時變做一條火龍直躥到屋頂,連著前麵的店鋪一起燒成了灰燼。一個黑影從火中飛出,跨上牆邊的馬兒,飛馳而去。
蘇府燃起燈火,亮亮堂堂連綿整個府邸,但是今天早上的陰霾卻還是籠罩著每個人。一名小丫鬟一路端著食盤飛衝到柳絮的屋前,邊敲門邊不時地往四周瞧。天已大黑,仿佛這院裏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將她嚇死。
柳絮應門,“誰?”
“柳姑娘柳姑娘……開開開門。”小丫鬟哆嗦著說。
柳絮打開門,小丫鬟便一頭鑽進她房裏。
“你是?”柳絮好笑地睨著她,什麼事把她嚇成了這樣?
小丫鬟擱下食盤,顫顫巍巍地道:“奴婢簡櫻,給姑娘送飯來的。”
“謝謝,”柳絮含笑道了聲謝,“你為什麼抖成這樣?”
簡櫻幾次欲壓下驚慌,但無濟於事,依然抖個不停,“奴婢奴婢……怕怕……”
“怕?怕什麼?”
“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