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鎖千年(衣錦夜行)
序 前世
禁宮深處,人影匆匆,疾行如風的步子讓身後的眾多侍從追得人仰馬翻。
“爺!您悠著點兒——”
不男不女的尖細嗓音喘著粗氣,卻怎麼也喚不回前方的頎長身影。
“藥兒!”
迫切的喊聲伴著巨大的轟響,沉重門扉被人一掌轟開,一雙深沉如暗夜的星眸掃過精心布置的宮室,卻沒有看見往日那抹熟悉的輕靈身影——
少帝的心口好似被猛獸抓了一把般劇痛起來。
“藥兒!”他再次呼喚,帶著難言的惶恐與不安徑直往位於內室的寢居而去,一片冰涼的物體突然拂上他的麵頰。
少帝猛地仰起頭,震驚地看著自房梁高處懸掛而下的一幅白綾,飛散在風中的模樣好似世界上最邪惡的魔鬼。
“不!”薄唇間逸出痛呼,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往前奔去,目光突然凝固在一點上無法移開。
“王上……”
伏在榻邊壓抑著哭聲的宮娥這時才注意到他的來臨,趕緊讓開身子,露出躺在榻上的纖弱人兒。
“昊……”
仿佛感知到他的來臨,榻上的人兒用盡全力微微抬起了手指。
“藥兒!藥兒——”
少帝趕緊衝上前去,將她緊緊擁在懷裏,本已燃起希望火光的雙眸在看見她唇角流出的黑血時再次浮出瘋狂厲色,狂亂地怒吼起來,“太醫呢?太醫在哪兒?!快給我去找太醫來!”
纖細的指努力握住他的手掌,藥兒血色全失的絕色容顏上浮出淡淡笑容,“不……要……”
就在她努力開口的時候,剜心的劇痛自心口傳來,她無法再壓抑住喉頭的甜腥味,一陣咳喘之後,洶湧而出的黑血將她的前襟全部浸透。
“藥兒,藥兒……”
少帝慌亂喚著她,一邊以手不停地為她拭去唇邊的血液,卻無論如何也擦拭不完,徒令自己的雙手也沾滿了那層溫熱。
“可惡!可惡!”他拚命咬牙忍住心頭湧起的一層又一層的懼意,淚水卻在不知不覺中浮上眼底,“藥兒,我的藥兒——”
“昊……”她努力壓抑著越來越厲害的劇痛,輕喘著呼喚著身邊的男子,“抱歉……我……來不……及……長大……”
痛苦揪緊了他的心髒,他連連搖頭,“不要再說話了,藥兒,求你不要再說話——”
她微弱地搖頭,發現如此簡單的一個動作似乎都在耗盡她所有的力氣,“……來世……你一……定……要……找到……我……”
“我會!我一定會找到你!一定會!”他忍著鼻頭的酸意盡量以溫柔而堅定的聲音向她保證著。
藥兒眼中閃過淚光,纖細的小手努力抬起來想要捉住他的發,卻一再無力的滑下。
仿佛能看透她的內心一般,他趕緊將頭上的冠冕全部扯下,將自己散開的頭發拉過,與她的一綹烏發糾纏在一處,緊緊地打成一個結,再執起她冰冷的小手與他的溫暖的大掌緊緊握住。
結發,便是夫妻。
一滴清淚自藥兒眼角輕輕落下,美麗澄淨的明眸逐漸失去了光亮,濃密長睫微弱地撲扇了幾下,仿佛一隻生命即將告罄的蝴蝶在離世前的最後舞蹈,最終再也無力掀開——
“藥兒!”少帝顫抖地擁緊那具漸漸喪失溫度的軀體,將頭埋在她發間發出失去愛侶的野獸般的沉痛低咆。這種充斥著痛苦、哀傷與憤怒的可怕聲音,在寂靜的宮城上空久久回蕩……
但這樣的撕心裂肺與肝腸寸斷卻並沒有被記錄在王朝史書之上。後代子孫在祭祀太廟之時,隻知道他們曾經有一位為王朝親征四極、開疆拓土的英勇先祖。而那個曾經令他痛徹心扉的名字卻僅僅出現在記錄宮中人事變遷的宮事錄上,旁注寥寥數字:
宮人徐藥兒,性善媚,太後鴆之。
這是一場有些倉促但盛大的婚禮。
不下數百人的來賓徜徉在如茵綠地上相互介紹、寒暄、問候。一瓶接一瓶的高級香檳被毫不吝惜地打開,金色的液體傾瀉水晶杯中,映著人們微醺的臉。被高薪聘請的五星級大廚在臨時搭成的機動性料理台邊揮汗如雨,做一出盤又一盤色香味俱全的料理來填入眾多客人的肚皮。身著統一黑白套裝的服務生如蝴蝶般滿場翩飛,端上清涼的飲料,收回沾上口紅印或油跡的酒杯,同時將客人對料理的評價回傳到廚師耳中——
就在綠地後方的主樓二層,落地玻璃窗後的寬大書桌上坐著一個嬌小人影,蓬鬆蕾絲短裙下露出一雙纖細潔白的腿,從書桌上垂下來輕輕晃動著,綴著精巧蕾絲花朵的黑色皮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腿,充分說明了她此時煩悶的心態。
“怎麼躲到這裏來了?我的小公主。”
低沉好聽的成熟男性嗓音在她身後響起,她猛地回頭,意外地看見本應在草地上應酬諸多來賓的婚禮男主角。
合身剪裁且質地上乘的手工西服將他高大挺拔的身子襯得更加完美,一向偏於嚴厲的英俊麵容此時正含著些許寵溺的微笑,黑眸中的銳利隱去,溫柔地睇凝著她悶悶不樂的容顏。
“在生氣嗎?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她扭過頭不看他的笑容,覺得好刺眼。
她尖銳的反應令他有些無措,卻更加放下身段溫柔地伸出手去撫了撫她烏黑的長發,“吃過東西了嗎?小公主。”
“不要再叫我小公主!”她憤怒地大嚷,迅速跳下桌去轉過身來麵對著他,臉上滿是受到傷害的表情,“我才不是什麼公主!我隻是,隻是……”
她瞪著他的美麗明眸裏漸漸泛起水氣,卻倔強地咬住了嘴唇不肯讓淚水輕易掉下來。
她萬分委屈的模樣令他的心髒都揪痛起來,聲音卻變得更加溫柔,“小藥丸,你究竟怎麼了?”
聽到這個有些可笑的稱呼,她終於忍不住掉下淚來,“對啦,我就是小藥丸!是個拖油瓶!還是個大麻煩!我不是小公主!我也不要當什麼小公主!”她一邊說,一邊恨恨地撕扯起身上那套造價不菲的手工蕾絲連衣裙,粗魯地想要把漂亮的裙子直接從身上剝下來。
聽到她說出那些滿含惡意嘲諷的詞彙,他的黑眸微眯,閃過危險的光芒。大手溫柔而有力地抓住了她的雙手,製止她傷害自己的舉動,“小希,到底是誰對你說了這些話?”
她努力地想要掙脫他的雙手,偏偏氣力不足,隻能悶悶地叫,“大家都這麼說!我都聽到了!他們都說我是拖油瓶、是累贅、是麻煩……”
想起剛才在樓下無意中聽到的那些刺傷她自尊的言辭,當再次得到重複的機會的時候,一直在心頭悶燒著的怒火突然釋放出來,她用力地敲打著男子堅實的胸膛。
“都怪你!都怪你!為什麼要和她結婚?!如果你們不結婚的話,我就不會被人嘲笑了——你這個壞蛋!壞蛋!”
突然間被痛罵的男子一臉哭笑不得,隻能由著她將滿腔怒火發泄在自己身上。但打著打著,她的嘴角一撇,突然趴在他懷裏放聲痛哭起來,“把我送走好了,你們把我送走好了——”
她情緒的轉變突兀得實在是令人覺得歎為觀止,男子暗自輕笑搖頭,大手輕輕撫著她的背,有些好笑地問,“送到哪裏去?”
她在他懷裏仰起頭來,哭紅的雙眼有些不屑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責怪他連這種問題也弄不清楚,“當然是孤兒院。”
“那怎麼行?”他故意逗她,“你又不是孤兒。”
“不是也差不多——反正她早就不想要我了。”
她負氣地說著,想起自己的親生母親在對待自己時那種不耐煩的表情,就不由得打心底發冷,纖弱的身子不禁有些微微顫抖起來。
她身體的細微變化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有些心疼地抱緊她,柔聲道:“可是我要你嗬。”
沒有預料到他會這麼說,她竟怔住了,修長的頸項差不多折成了九十度,專注地看著麵前這個一直在溫柔安慰著她的高大男子,確認他眼中有幾許真誠。許久之後,她才敢顫抖著確認,“真的?”
她發自心底深層的恐懼令他心疼不已,“我可以發誓。”
透明的淚水充盈大眼,她很快地用手背擦掉,“我才不要你發誓。”
但下一秒,她向他伸出了小指,“我們來拉勾好了。”
他再次綻放出溫柔的笑靨,同樣伸出小指來與她的勾在一起,看著她以近乎虔誠的方式念著古老的童謠,最後兩隻拇指對按、擊掌,小小的儀式完成。
“你一定不可以拋棄我哦。”她認真地看著他,“否則你就是小狗。”
“不會的。”他誠懇地回答,“我一定不會離開你。”
不知道從何處傳來悶雷一般的轟響,她的心中竟浮起鈍重的痛楚,仿佛已經痛了很久很久——
“來,儀式快要開始了,我們先下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他以指為梳,理順她剛才在憤怒中弄亂的發,輕聲勸誘。
她點點頭,舉步欲行之間,忽然又停下步子,“你的衣服……”
他低頭,發現自己的西服前襟在她方才一通慘烈的蹂躪下早已慘不忍睹,不可能再見人了。
“我不是故意的……”她有些羞愧。
“沒關係。”他安慰著她,“反正我本來也打算上來換套衣服。”
他體貼的舉止卻讓她心裏的罪惡感成倍增長,小臉微紅,“對不起。”
他溫柔地看著她,“我現在要回房去換衣服,你要不要也去洗下臉?”
摸了摸臉上混亂的淚痕,她的小臉一紅,“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女性對外表的在意是否與生俱來?他淺笑著搖頭,“沒有很難看。不過,要是梳理過一下可能會更好一點——要不要找化妝師幫你一下?”
“可以嗎?”小臉揚起,立刻充滿陽光。
“當然。”他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發,“因為你是我的小公主啊。”
若希安靜地仰望著這個高大的男子,他溫柔專注的目光仿佛已經循著時光流淌了幾千年,終於來到她的身邊,令她的心口都微微痛了起來。
“你,終於找到我了。”嘴唇微動,欣喜來自靈魂深處,她的指輕輕撫上他深邃的眼目,那是千年之前曾經縈繞身邊的柔光——
一瞬間,傾城之姿灼然綻放,他迷惑地看著她,靈魂深處漸漸浮出絲絲縷縷的痛苦,一個冷酷異常的聲音在內心深處震響著:妖孽!妖孽!同時劇痛襲上清明的大腦,他不由得以雙掌用力按住兩邊的太陽穴,低吼出聲,“不!不是!她不是!”
“昊……”低吟一聲,她的纖弱身軀突然無力倒下。
顧不得自己的痛,他下意識地伸手抱住她,看見她睜開雙眼,一片茫然地看著他,“我是怎麼了?頭好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