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化妝室裏。
這個過去粉黛施麵的地方現在很肮髒。地上鋪著一層塵土,亂扔著一些瓜皮紙團。屋角裏甚至有小便的痕跡,滿房子一股尿臊氣。白粉牆上糊著鼻涕,塗抹著一些汙穢的罵人話。狹長的室內隻有一盞五十支光的電燈泡,光線很暗。鑲在牆壁內的一排大鏡子已被打得七零八碎,隻剩下一兩塊完整一些的。一張三鬥桌和幾把椅子就擺在這兩塊完整一些的壁鏡下,上麵也蒙著一層塵土,印著幾個屁股坐下的印子。
在看完紅指的《告全縣人民書》後,侯玉坤就把段國斌拉到這個“臨時密室”中來兩個人一進來就開始了一場精彩的“對口詞”——侯玉坤:“國斌,你看這局勢怎麼辦?”
段國斌:“怎麼辦?辦著辦!批!鬥!”
侯玉坤:“我看應從長計議,還是按原方案進行為妙。如今黑指不打自垮,對馬延雄更應想辦法哄他、騙他,用懷柔政策降服他,叫他給咱表態亮相,以爭取農民。咱們又有武裝部胡政委的支持。此一來,全縣的政權就唾手可得了。等政權一穩,咱再設法除滅他還不容易嗎?”
段國斌:“你這個想法好倒是好,妙倒是妙,但實在是個美夢!我不會再聽你的這些夢話了。實際證明,你在前幾天出的那個計謀,不是放線釣魚,而是放虎歸山!馬延雄險乎成了黑指手裏的一張王牌!現在既然他自投羅網,我也是從長計議:不斷頭地批!不斷頭地鬥!文攻武衛加上鬥走資派,這就是文化革命的大方向,大方向對了,一切都對了。”
侯玉坤:“權,權,命相連!抓不了政權,大方向屁都不頂!”段國斌:“有了大方向,老子就什麼都會有。”
侯玉坤:“你是井底的蛤蟆!”
段國斌:“你是吞象的毒蛇!”
侯玉坤:“我是個蠢豬!”
段國斌:“你是條癩狗!——你媽的!”
侯玉伸:“你媽的!”段國斌:“呸!”侯玉坤:“呸!”紅總兩巨頭摩拳擦掌,眼看就要在這個肮髒的化妝室裏廝打起來了!這個大革命新產生的許多“政治家”就是這樣:“風雨同舟”地狠鬥別人;“同舟”上也凶狠地互相鬥爭!”
正在他兩個準備首先實踐一下“文攻武衛”的時候,化妝室的門突然打開了。
兩個人先後落下架式,都扭過頭去看:是周小全來了。
段國斌顧不上對付侯玉坤了,轉身對周小全急促地說:“你鑽到哪裏去了?請了你幾回都請不來!咱馬上要實行軍事化哩,你這個‘孫大聖’的副隊長都這麼鬆鬆垮垮不行?是這,”他背抄起手,粗而短的腿在塵土地上飛快地走了兩匝,又站定說:“據偵察員很告,黑指潰逃時,留下幾個骨幹準備組織狗屁‘留守兵團’。據信,這幾個人目前還藏在石門公社附近。總司令部決定派你帶一個‘孫大聖’小分隊,立即前去搜查!本來想讓國龍去,但國龍正主持批鬥會,離不開。”
侯玉坤走過來,兩隻瘦手狠狠在空中一抓,捏成兩個拳頭,為段司令補充說:“速戰速決!斬草除根!”
“對!”段司令讚賞地對侯政委點點頭。
兩巨頭很快又並肩戰鬥了。
周小全右腳在地上神經質地踏著拍子,帶頭一絲矜持的笑意聽這兩個人下完命令。
現在他收起這矜持,俊氣的麵孔變得莊重而嚴肅。他很快地說:“很遺憾。我不能去執行這個任務了。”
“為什麼?”段司令瞪起黃眼珠子問。
周小全平靜地說:“從現在起,我已決定離開我們。永遠離開!”“什麼?”段、侯二人同時吃驚地喊起來。
周小全笑了笑,很快又嚴肅起來。他繼續平靜地說:“運動初期,我起來造反,這我現在不後悔。但那以後我為了自己曾被打成反革命,犯了許多瘋狂的錯誤,甚至犯了罪。我像做了一場惡夢,現在已經醒了。我決心要和這種可怕的生活告別了!這是其一。其二,我現在對眼前的一些做法產生了懷疑,比如武鬥,還有其他……”
“你這是攻擊敬愛的江青同誌!”段國斌舉起胳膊,手指頭用勁地向天上指了指。周小全:“……”“那你準備投靠黑指去呀?”侯玉坤的臉上露出惡毒的譏諷。周小全斜視了一眼:“你真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