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涅磐(顧縈茴)
楔子
“等一等!”
齊夫人輕輕喚住了女孩,眼裏有淚光晶瑩地閃爍。
已經走到門口的女孩回過頭,由於穿著過於隆重,輕輕一個動作就引得滿身琅翠丁當作響。
十一歲的臉蛋尚嫌稚嫩,但描上精致的妝容,已經很有傾國傾城的雛形。
齊夫人亦步亦趨地走近她,俯身,顫然地伸手捧住她的臉,久久凝望之後才出聲道:“小延,相信我,當初收養你,並不是為了今日……”
她一共生了四個孩子,都是男孩,當初見到小延的時候,是真心喜愛她,才想收養她當女兒。
沒有預料到有朝一日尚未成年的南陵國小國主會下詔所有五品以上官員的適齡女兒都可進宮待選,更沒有料到,自己的養女會雀屏中選,被封國後。
近日來,道喜的人踏破了家門,知情者都恭維她有遠見,收個漂亮的女兒來光耀門楣。從此以後,一家人都可以借她而雞犬升天。
但蒼天可鑒,她真的從沒想要利用過小延什麼,她又不是先知,更不是神仙,怎麼可能一早就預料得到那麼多。
而且,一入宮門深似海,母女倆以後將很難很難才能見上一麵……
自己養過的小孩,雖然不是親生,雖然時間也不算很長,總也是有感情。
何況,小延是個那麼乖巧的孩子,乖巧得讓人心疼。
就像此刻,她隻是輕輕地抿著小嘴,望著她凝神片刻,然後淡淡微笑一下,垂下眼瞼,柔柔出聲:“我知道,母親,我懂得。”
如此平靜地麵對分離,平靜地迎接不可預知的未來,甚至還充滿了感恩之心。
“小延感謝母親,是母親救了小延,並且讓小延過了有生以來最好的一段日子。”
對於一個窮苦的孤兒來說,一躍成為官宦人家小姐,衣食無憂,還有人關愛,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日子吧?
齊夫人想起第一次看見小延時的情景,那時候八歲的她好瘦,衣衫襤褸,還髒兮兮的,在沙漠裏已經迷了兩天路,都快死掉了。
但這個孩子非常樂觀,就算身體虛弱成那個樣子,眼睛裏還是神采奕奕,稍稍喝了點水吃了點東西,就有說有笑了,笑起來眼眉彎彎,可愛得很。
尤其是在麵對和她一起的少年時,一口一個“哥哥”地叫著,聲音又糯又甜。
她是真的一見就喜歡了她,但開始時隻是開玩笑地說想要一個這樣的女兒,後來,是那個少年私下裏來求她把小延留下。
這才知道,原來少年並不是小延的親哥哥,而他自己本身也隻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實在沒有能力撫養小延,更別說要讓她過上好日子。
因為少年的百般哀求,齊夫人才下定決心把小延收養了下來。
但是,怎麼說呢?總覺得這女孩到了自己身邊以後,反沒有初見時那般生動活潑了。
再也不見她笑得眉眼彎彎,雖然喚她的四個兒子也是“哥哥”,卻沒有以前那種又糯又甜的嬌態了。
她看上去非常溫馴,非常乖巧,也非常克製。
就像如今,麵對著分離,居然還可以如此冷靜。
想起當年,她和那個少年分離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她追著少年的背影哭著叫喚著,好幾個健壯的仆傭花了好大的勁才勉強將她拉住。
小延啊,我倒寧可你在我麵前大哭一場,這樣才能讓我感覺得到你對我有所依戀,而不是像這樣淡然地說什麼“感謝母親”。
甚至她覺得,她說的“有生以來最好的日子”這話,不過是安慰她的。
“好了沒有?”
這時候,夫君齊大人從門外進來,“外麵宮監催得緊,再耽擱就誤了進宮的好時辰了。”
齊夫人輕輕歎了口氣,給了最後的臨別贈言:“小延,為娘相信,以後一定會有更好的日子在等著你。”
這也算是一個母親對於出嫁女兒的真誠祝福與美好期望吧。
“你為什麼不哭?”
糾結在齊夫人心裏一直都沒有問出來的問題,此時被一個與小延年齡相仿的女孩問了出來。
女孩皮膚白皙,淡淡蛾眉,琉璃色的眼眸,同樣的盛裝打扮,卻依然散發出宛如素梅一般清雅沁人的氣質。
她一路上都在哭,直到入了宮,與小延兩個人麵對麵坐在一間屋子裏,還是斷斷續續的止不住流淚。
其實這才是正常反應。
告別了親人家園,從此以後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麵對一群陌生的人,過一種截然不同的日子,多少總有一點辛酸彷徨甚至恐懼,何況她們的年紀還都那麼小。
但是,同樣處境的女孩,一個哭成了這樣,另一個卻如此鎮定,所形成的強烈反差令哭的那個漸漸也不好意思再哭了,但又覺得有些委屈,怎麼想怎麼覺得是對方不正常,忍不住就問了出來。
小延沒有立刻回答,隻凝視著對方,好一會兒,才道:“如果注定要離別,就算哭又有什麼用?”
她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不是沒有感情,更不是沒有良心。離開待她宛如親生的齊夫人,離開好不容易適應了的溫馨家庭,她不是不傷心,也不是不難過。
如果哭就可以不用分離,那麼讓她撕心裂肺哭到死也願意。她試過撕心裂肺地挽留所愛的人,但沒有一次可以改變離散的結局。
所有的眼淚隻是徒勞,隻會讓自己變得更孤獨可憐而已。如果她不放棄活下去,那麼就得學會適應所有的變數與新環境,適應所有的死別與生離。
大約反問語氣過於強勢,而言語之中的理論也一時讓人找不到任何辯駁,引得被問者張口結舌,小臉倏地堆滿了紅霞。
看得出,對方是個實心眼兒的女孩。
小延輕輕歎了口氣,緩和了語調地問對方:“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仍是羞赧地紅著臉,小小聲地答:“霍茹佳。”頓了一頓,又道:“我今年十歲。”再頓一頓,道:“你呢?”
“齊迦延。”這是進入齊府之後夫人給取的全名,“我今年十一歲了。”
“迦延姐姐。”茹佳立刻乖巧地敬稱。
迦延卻怔了一怔,看了看周圍環立的女侍和女官們的臉色,才稍稍坦然地點了點頭。
她知道霍茹佳這個名字,也早猜到會有資格與她共同坐在這間宮室裏的小女孩必定是姓霍的無疑。
進宮以前,養父齊大人已經給她預習過朝中的形勢和在宮中將會遇到的人。
霍茹佳——大將軍霍騎之女。
南陵國先王故去之後,大將軍霍騎、楚江王孟陣雷、懷臨王孟環、大司空俞千秋、丞相王參,成為托孤重臣,亦形成朝中最大五股勢力。
五大勢力相互製約,偶爾又會因一定利益而部分合作。
五人之中,楚江王是先王的兄弟、新國主的王叔,而懷臨王是先王的侄子、新國主的堂兄,大司空俞千秋的妹妹即是先王王後,他是新國主的親舅父,而丞相王參的另一個身份是附馬,他娶了先王的胞妹宜嬪公主,論輩分,新國主還得尊他一聲姑父。
五人之中,霍騎以軍功上位,手掌重兵,最有威望,卻偏偏隻有他與王室之間未曾建下任何的姻親關係。
新國主即位時才十二歲,尚未成年卻被逼早早冊立後宮,正是在霍騎的威勢推動之下而成的。
霍騎本意,自然是欲立自己的女兒為後,從而以外戚之勢,更為鞏固在朝中的地位。
但王室也有王室的考慮,雖說多年以來,未在霍騎身上看到什麼野心與反意,他對南陵孟氏的朝廷也堪稱忠心耿耿,可一旦身份與地位得到進一步擢升,獲得無上榮耀之後,難保不會心念浮動。
畢竟,在南陵王國的曆史上,外戚亂政乃至意圖竊國的禍患前車有鑒。
其他四股勢力顯然也有此顧慮,各自都怕削弱了自己的權勢,於是聯名請奏,請準所有五品以上在職官員的女兒都可入宮應選,國主看上誰就是誰。
如此一番周折之下,最大的受惠者陰錯陽差地就成了他們齊家。
齊迦延在眾多入選的官宦女兒中,出身不高也不算低,先祖曾經官至光祿大夫,還娶過一位郡主。
父親的現職是個從四品文官,但在女兒被確定冊立為王後時,國主已經下旨,晉封他為樂平侯,母親封樂平夫人,四個哥哥中,已經成年的大哥和二哥亦都封了官職,可謂一門榮寵了。
霍騎的女兒雖沒成為皇後,卻受賜金如意而晉為西宮貴妃,並特許與皇後同時入宮舉行冊封大典,也算不失麵子。
但齊大人一直告誡迦延,入宮之後碰到霍氏女,必得千般禮讓才是。
因為論地位實權,齊家根本無法與霍氏家族相提並論。霍家的女兒雖名分上是貴妃,在地位上,卻未必真正低過王後。霍家也正因這一點,才容忍了這後位的旁落。
此時,霍茹佳主動敬稱一聲“姐姐”,倒令迦延添了幾分惶恐。
轉念一想,自己到底擔著國後的名分,而且年紀也確實虛長一歲,被稱一聲姐姐應該還是擔當得起,何況看霍茹佳的樣子,倒不像是個心機深重的女孩——其實一個十歲的孩子,再有心機又能曲折得到哪裏去呢?
於是,她坦然地應了。
可接下來,茹佳有點越發得寸進尺地顯示親近。
她毫無顧忌地道:“迦延姐姐,我可以坐得離你近些嗎?”
迦延再看了看周圍女官們的臉色,見都沒什麼異議,便又點了點頭,“應該……可以吧。”
茹佳一臉毫不掩飾的歡喜表情,當下就站了起來,由對麵而坐到她的並排位置。
“姐姐,我不知道為什麼讓我們在這裏等,還要等多久。我心裏好緊張,真的好想找個人說說話。”
畢竟誰都不曾經曆過,迦延心裏也很緊張,隻是她麵對緊張時反而更願意閉口靜默。
但發現這霍茹佳卻是一個外表雅靜骨子裏活潑的主,逮到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小姑娘,也不管熟不熟,就開始喋喋不休。還一口一個姐姐叫得甜蜜親熱,讓人不好意思不理會她。
“迦延姐姐,你是王後對不對?我們將一同嫁給南陵的國主,以後就是我們三個人要一起生活了,是不是?”
“是……吧。”
小小年紀的她們,就這樣的嫁了……真是有點不可思議。茹佳的理解雖然有些幼稚,說的卻都是真理。
以後,她和那個帝王夫君,還有身邊這個才剛認識的小女孩,就算是徹底捆綁在一起了。他們會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圍牆裏,直到終老。
眼前這個小女孩,居然是她下半輩子不可分離的人之一。這麼一想,迦延覺得有點奇妙,也覺得彼此之間確然應該要建立一些感情。
“姐姐,你……喜不喜歡國主?”茹佳又問,在她的耳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臉上也起了一層早熟的紅暈。
迦延也不禁紅了臉,“我……又沒見過他。”
對於沒有見過的人,談得上什麼喜不喜歡?哪怕他不可更改地即將成為自己的丈夫。
“見過的!”茹佳卻非常肯定地說,甚至激動得無法控製音量,引來侍從女官們的側目。
自知失態,她輕吐一下舌頭,才繼續小聲地說:“姐姐你不記得大選的時候,國主親自在我們每個人身邊走了一遍嗎?還是他親手把象征國後權柄的玉如意和貴妃的金如意賜予到了你我的手中。”
是——嗎?
迦延有些許迷惑地回憶起那天的情景。
大選的日子離今天其實相距並不遙遠,但回想起來卻覺得恍如隔世一樣。
那天,依稀台階上的禦桌後是坐著一個明黃色的身影,但她漠不關心,並不曾抬頭看他一眼。
那一刻,並沒預料到自己竟會被選中。參加選秀的女孩子個個都粉妝玉琢,環肥燕瘦,她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特殊之處,以為隻是走個過場便罷了。
當一柄光華璀然的玉如意在她麵前出現的時候,她還怔怔然反應不過來。隻是下意識地伸手一接,然後呆呆凝望著它。
這時,聽到周圍有人開始歡呼“南陵國王後陛下,千歲千千歲”,她的眼睛沒有離開玉如意的光華,身子也還是僵硬地站立著。
這時候,那個欽定了她、事後想來應該就是國主陛下的少年身影已經翩然退去,而有宮監在她耳邊細聲提醒:“娘娘,您該跪謝隆恩呀。”
娘娘?他在叫她娘娘嗎?他們所有的人都是在呼她為千歲嗎?
迦延當時腦子裏一片混亂,她是被那些聲勢壓得跪了下來。
“叩謝吾主萬歲——”
聲音都不像是自己的。
她的眼神很迷芒,眼睫低垂著隻是把目光放在自己捧在手中的玉如意上。
那玉如意精雕細琢,美麗得似個夢幻,就如同這一刻伴隨著它而發生在自己周遭的時光一樣疑幻疑真。
就這樣——成為王後了?
就這樣……嫁給別人了?
“哥哥,小延長大以後一定要嫁給你!”
與哥哥相處的日子,每次回憶卻都仿佛近在昨日。
那時八歲的小延懷著懵懂的希望對那個十六歲的少年許下了終身。
哥哥,那一刻,乃至以後回想起這句話的每一刻,都是小延最真心實意的許諾。
她立誌要嫁的人一直都是他。
是那個手持殘夜劍,在一個原本絕望的清晨破空而來解救她於危難的少年英俠。
小延本不是南陵國人,她住在一個靠近沙漠邊緣的古城。
她並不是生來窮困的孤兒,相反,她原本是一個興旺家族的一員,父親是絲綢商,家境殷實。
謐靜之夜,飛來橫禍,滅門慘案。
半夜裏的一聲慘叫,驚醒了她人生最後一個安靜甜美的夢境。
當時,她與奶娘同睡。
父親經商掙錢維持整個家庭的開銷,母親打理家務維持家庭內部的雜事與人際。他們都很繁忙。
奶娘是個豐滿白淨的少婦,用甘美的乳汁哺育了她兩年,性格溫順,充滿愛心,便被母親留下來專職帶她。
聽到慘叫,隨之院子裏有點鬧,小延睜開了眼睛。
奶娘披衣而起,臨出門時還輕輕拍了她兩下,柔聲道:“奶娘出去看看,小延要乖乖。”
出門,關門。
外麵越來越鬧,人影雜亂,火光四起。
聽聲音越來越不對勁,奶娘還不回來,也沒有任何人來問候她,難道不知道她一個人呆著會害怕嗎?
小延實在躺不下去,爬起來,沒有披衣也沒有穿鞋,直接就走出了房去。
然後她看到了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慘烈情景,此後所有噩夢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