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手 第五十四章 河裏的魚
媽媽說魚小時候膽子特別小。
現在想起來，那時魚膽子確實非常小。直到現在魚膽子也不大，有時候雖然也叫嚷和人家拚命，其實那也是虛張聲勢嚇唬人罷了。
在魚記憶裏，小時候一個人從來不敢在家，非得有人陪著才行；跟著大人出門也總是一隻小手緊緊抓住大人的衣服，走到哪裏跟到哪裏，寸步不離，像大人的一條尾巴。
這樣大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攝進魚的眼睛，灌進魚的耳朵，開始魚聽得津津有味，饒有興趣。至於大人說的什麼話，魚聽不懂，也不去關心，隻看到大人們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神神秘秘談笑風生前仰後合竊竊私語的樣子，很滑稽，很可笑，很開心。魚感覺好玩極了。有時魚也禁不住笑出聲。大人有時還費解地看魚一眼。
或許是天天如此讓魚厭煩吧，魚漸漸開始不感興趣起來。
魚跟在大人後麵無精打采東張西望焦躁不安，盼望大人快快離開，該去幹啥幹啥，別再浪費時間。甚至催促大人：“快點走吧！”
大人就扭頭訓斥一句：“老老實實地，讓大人說句話。”過一會兒大人還在和另一個大人沒完沒了地說，魚就又催：“快走啊！”大人又扭頭瞪一眼：“以後別再跟著我出來。”魚就又老實一會兒，魚實在鬧不明白大人們怎麼有那麼多說不完的話。魚發現大人碰見大人總有說不完的話。
有時魚真不願意跟著大人，但魚又很膽小，又不得不形影不離地跟著大人。
魚慢慢開始聽懂大人的話，魚發現大人們雖然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卻都是些廢話、假話、空話、套話。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啥人說啥話，傳播流短飛長的小道消息，嘀嘀咕咕誰的緋聞逸事，守著這個誹謗那個，守著那個誹謗這個，無中生有的事編造得有枝有葉，要不就開些低級下流的玩笑……魚感覺大人們真是無聊至極，庸俗透頂，魚心裏很厭惡，油然而生一種逆反心理。
多年以後，魚也長成大人，隻是魚很少說話，總是緘默不語。說什麼呢？有什麼好說的呢？即使說也是重複上一輩人嚼過的饃，那恰恰令魚深惡痛絕。魚有時默默當一名聽眾，有時靜靜當一名觀眾，有時悄悄當一名逃兵。魚還把一句話當做座右銘：上帝無言，百鬼猙獰。
可是令魚困惑不解的是，人們送給魚一頂頂不雅的帽子，有說魚假正經的、有說魚孤僻的、有說魚陰險的、有說魚虛偽的……魚陷入巨大的彷徨、孤獨和苦惱的包圍之中。魚陷入人們冷嘲熱諷的天羅地網之中。
這樣長此以往地下去，魚要麼瘋，要麼死。
慢慢地，魚不再沉默寡言，魚開始張口說話。與誰說？逢人便說，有空就說，沒人找人說，沒話找話說。說什麼呢？隻要不是真話不是實話（說了實話誤了自家），啥都說，具體說的啥，魚也不知道，反正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一瀉千裏沒完沒了。有時甚至自言自語。有人為顯示自己的本事，吹噓自己多麼多麼了不起，魚心裏明明痛恨這種事，嘴上卻說得比人家還了不起。有人吹，占公家或某某人多少多少便宜，魚明明沒有這種惡習，違心地說得比人家有過之而無不及。別人說些很下流的笑話，魚比別人說得還下流……魚的嘴巴終於練出來，終於練得和眾人的嘴巴一樣，始終處於一張一合一合一張的狀態之中。魚不再孤獨不再寂寞不再苦悶，找到快樂找到朋友找到人群，像一條瀕臨死亡的魚兒，突然被人撿起扔進河裏，在渾濁的水中開始慢慢地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