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也是,上次時間那樣緊迫,又有那麼多敵人,你一個人能夠築起那樣大一座陣,有疏漏也是難免。”
“……你以為他們就在旁邊看著我擺出那個陣法,又一個個愚蠢地進去受死?”不知是不是錯覺,枯葉麵上似乎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凰將離隻好摸著後腦勺苦笑道:“雖然我也想不通這是為什麼……”
“這世上懂陣法之人並不止我一個,他們又怎會認為這是我這個幫凶布下的?”
枯葉搖了搖頭,凰將離這才恍然大悟,至少在以往,素青也是在那些殺手盟友之間顯露過這一手。
枯葉眼角笑意一閃而沒,接著道:“這下你總該放心。”
這人可也真是,分明一直在幫著自己,一見麵卻又仿佛巴不得立即與她撇清任何關係一般。凰將離本欲答應,突然笑起來,道:“我當然相信你的陣法不是一般人能夠破得了的。”
“這很可笑麼?”枯葉顯然聽出了她弦外尚有餘音,眉峰不由蹙得更深。
“你現在連動也動不得,除非你教會那些夥計怎樣出入你的陣勢,否則怎樣才能好得起來?”說出這種話,凰將離自然是緊著他的神情,眼見他露出輕微的惱怒之色,立即按住他的肩膀,柔聲道:“況且這於我也並非妨礙……”
枯葉眉尖緊蹙,咬著牙冷笑道:“於我卻是。”
凰將離一怔,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按住他肩膀的手已不自覺移開。
夕陽落,潮霧薄薄遮青山。男子指著山的另一頭對身邊的女子說,“繞過這道屏障就出了中原。所有人,秦千,馮老頭,甚至是靜慧都尋不著你了。現在這普天之下,知道凰將離身份的人也隻有你一人,你離去後,江湖自會安定。”
女子頷首不語,半響地問男子,“那你呢,跟我一起走麼?”
男子倔強的臉映在夕陽裏蒙上了一層暖光,她似乎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個為了見自己心愛之人努力的攀登那永不可能觸及的高峰的小乞丐。他為了那人成為了天朝唯一的異姓王,為了那人將自己的孩兒送往京城做質子,可那女子卻是甘願為了別人付出自己的一切。
自己在他身邊十幾年,而一轉眼,便要此際人間成陌路,天涯何處再相逢?
男子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要去找將離。”他側身微微一笑,“碧珠,如果我不在了。請你幫我把這枚銅幣帶去京城,放在那皇城腳下。”說完他一轉身,點足躍起,瞬間消失在叢林中。
女子把銅幣藏到胸前,撫了一下垂落的鬢發,直起身子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斜抱著那柄龍淵寶劍,一步一步的踱向背陽的陰暗裏。
少年站在古刹前,追趕一行人尾隨而至。此時夜色已濃,一彎殘月斜掛在樹梢上。遠處的山坡上矗立著一戴鬥笠的女子。她見眾人紛至,便一轉身,眨眼的功夫就挪到少年身前。
隻見秦千突然倒地,他胸前的窟窿汨汨流淌出血液。他睜大著眼睛,似乎不甘心還沒弄清楚是誰動的手,就一切都結束了。
女子漠然一笑:“沒用的東西。”又一腳踢開秦千身邊垂死的黑貓才開口,“你們太令老夫失望了。”
馮老蹲身合上多年老友的眼睛,一張蒼老的臉泛著青光。他突然躍身而起,大喝一聲:“夜雪煙,我們該把陳年舊賬一並算清了。”
女子站立不動,用力一捏,手中的拐杖便化成碎屑,一柄寶劍迎空而鳴。馮老是這世間少有能操控動物的人,他身邊的白貓早變成貔貅獸低吼著撲麵襲來,卷起的一陣狂風吹過,伴隨著獸的悲鳴,馮老用手捂住胸口,一縷血絲從唇邊流下。
女子仍是一幅清閑模樣,將寶劍端在他衣服拭了拭:“我見你們二人天資不賴,留在身邊終有一日你們會以恩想報。卻不想你們居心叵測,將假的秘籍給我。以為這樣我便會走火入魔了麼?紅塵已逝,這筆帳便算在你們身上吧!”
馮老啐了一口:“夜雪煙,當年你為了留我二人在你身邊,不惜滅我全門。這筆血債,你該償還了……”他跳身而起,就在手指掐住女子的喉嚨時,女子的劍已穿過他的心口。
女子望向他癱散的眼神說:“你又弄髒了我的劍。不是早告訴過你,誰弄髒我的東西,他就得死。”說罷,她抽出長劍指向少年,“你的衣服倒是幹淨,用來拭劍最好。”
女子靠身走近,“當年收留你們幾個,以為你們能助我完成宿怨,卻不想收留的全是一群酒囊飯袋。今天是約定的日子,你們沒帶回雙極神功,還有臉回來見我。”
少年望著倒地抽搐的馮老,抬起頭說:“你打算把我們全殺光麼。”
女子仰天大笑:“我不殺你們,難不成等你們來殺我?”她歪頭凝著少年,幽深的眸子裏全是戲謔和不屑。
少年低頭問道:“一本秘籍真的有這麼重要麼,值得你含辛茹苦的策劃一生,值得你殺戮那麼多人?”一陣劍光閃過,少年抬手以彎月擋住,虎口被震得鮮血淋漓。
女子狡然一笑:“能擋住?有意思,有意思。南殤,你從六歲就跟著我,這幾人中,惟有你最得我賞識。現在卻不得不殺掉你,真是可惜呢。”劍氣與刀光攪在一起,猶如蛟龍出水,在平波的海麵上掀起巨浪。月光被激蕩成破碎的琉璃狀。
等平息之後,女子的眉端兀的出現了一道極細的傷口,將眉分成兩截。少年的刀已經化作碎片散落一地。他腹部被劍氣切開一道巨大的傷口,捂住下腹,斜斜的倒在地麵上動彈不得。他閉起眼睛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女子卻隻是笑了笑。
“好身手。”抬手將昏迷的少年扶起。一旁的魏老突然發聲:“夜雪煙,你不殺他?”
女子搖搖頭,走了幾步又掉頭對他說:“你走吧。當年若不是你,我怕也不會是如今的模樣。我恨的是步卿遙鳳子衿,但不是你。你走吧。”
魏老陰陰一笑,“但是我卻要殺你。”
“是麼?”夜雪煙停下腳步,依舊是回頭看他,隻是嘴角微微勾起笑意,“你以為,你殺得了我麼?鳳子衿身邊的人,永遠都是這般的自大。”手中的劍已然出鞘。她見魏老手中抱少年,思量著定不能順利拔劍。想他露出這麼大的破綻自己再不下手更待何時?
就在她貼近魏老的時候,突然魏老懷裏的少年躍身而起,一刀刺進她的心窩,少年回首嫵媚一笑,“魏老,我又幫你收拾了一個,你何時將他們兩人的去處告知我?”
魏老停了半晌,彎下身去,對少年鞠了一躬。
女子睜大著眼睛看著少年:“你到底是誰,你不是南殤,你和魏老是什麼關係?”
少年神色一冷,凝著女子,“你也不是夜雪煙,那我為何又要用真麵目示你呢。”少年低頭手指驀然從臉頰拂過,便是撕下那一層薄薄的麵具,低頭看著她:“你覺得我像不像步卿遙?”那分明便是一個少女。
女子這時才發現眼前的少女和二十年前被處斬的遙王,有著驚人相似的一張臉。“莫非,你是……”
魏老點頭淡淡道:“正是。”女子捂住胸口,趴在地上仰頭大笑:“卿遙,原來你還有女兒!”那眼中竟是含著悲戚和欣喜。
少女又走過去,抬起她的腦袋,將彎刀插進了她的脖子。一旁的魏老睜眼看著,悠然歎息一聲:“千楚,你剛才也是想殺掉老夫吧。”
鳳千楚輕蔑的望了魏老一眼,“你本來就該死。你也想要那雙極神功不是麼?這東西怕不止是秘籍這般簡單吧,裏麵隱藏的莫不是當年步卿遙謀朝篡位的字召。”
魏老頷首默認。鳳千楚突然將彎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當年你和這女子都是步卿遙的手下,你們為何要背叛他?”
魏老單手拂開刀,目光灼灼,“我不是步卿遙的手下,我的主子是鳳子衿,但出賣遙王爺的不是我,也不是這女子。”
“那是誰?”莫不成是……話未出口,鳳千楚便是神色慌張。不,斷不能是他,若是他,又怎會養育自己與鳳月夜二十年?視他們為己出?將那鳴鳳山莊絕世的武功心法傳授於他們?又怎會讓自己的親生女兒凰將離一直以孤兒的身份留在鳴鳳?
魏老瞧著鳳千楚的模樣便是知曉了她的猜測,搖搖頭,魏老再次歎道:“不是,主子這輩子最愛的人便是王爺,斷不會出賣於他。遙王爺造反之事,主子一直不知。離開錦陽城之後,遙王爺便是杳無音訊,主子曾叫百曉堂的人去尋,可依舊無果。最後聽聞遙王爺造反被斬首……其實真正出賣遙王爺的,是他自己。”
鳳千楚的臉變得煞白,魏老卻不顧依舊自顧自的說道:“遙王爺之所以造反是為了鳳子衿。他們想要在一起,卻是礙於世俗。為了在一起,步卿遙帶走了夜雪煙,以她為幌子。後來,鳳子衿成為妖君,可步卿遙卻是失蹤,唯獨留下了一句話。他說,他不想讓鳳子衿一輩子都隱藏在黑暗中,他想要世人接受他們。他是至情至聖的男子,絕不是世人流傳的亂臣賊子。”
鳳千楚澎湃的心潮卻是莫名的平靜下來,她淡然一笑,“那他為何又在最後關頭放棄大位?”
魏老答道:“還是為了子衿。”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該上路了,去把還沒結束的事情做個了結。”
時辰還早,客棧的大堂裏一片寂靜,也所以大夫的那一聲尖叫格外惹耳。
正在開門的夥計聞聲回頭,就看見那大夫捧著手腕從樓上跌跌撞撞衝下來,看來不止酬金,就連自己的藥箱也忘記帶上。
“張爺慢走……”
掌櫃的一見,習慣性地滿麵堆笑,趕緊跟他打聲招呼。張大夫卻頭也不回,兔子一樣慌張地直奔門口。門旁的夥計急忙讓開,不料門口光線一暗,趕巧有人正要進來。張大夫和來人都沒有留意到這情形,閃避不及,已“砰”地撞了個結實。
“哎唷!”
“抱歉。”
來人站得穩穩當當,反而是張皇失措,去勢甚急的張大夫被撞得踉蹌倒退,幾乎沒給彈回幾米外去,眼看就要仰麵跌倒。來人隻是略微一怔,便不慌不忙地手一伸,抓住張大夫捧在胸前的手。
“哎唷唷唷!”
張大夫被那一拉,跌地的危機算是解除,卻仍不由得失聲大叫,叫聲未已,那人已發覺不對,順勢將手一扭一送,“喀嚓”一聲,利落地給他將腕骨接上,再道一聲:“見諒。”邊側身讓開一邊。
雖則那隻手腕的傷痛並不該由她負責,張大夫卻已經連半個字也不想多說,毫不客氣地奪門而出,一溜煙地跑得老遠。
來人倒真的是謙恭有禮,直到他走遠,才一振衣衫,重新跨進門來。
那隻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雖則身子挺得筆直,卻還是給人一種瘦弱的印象。然而一進得門來,環顧四周,目光已銳利得令人不敢直視;麵孔上帶著三分稚氣,卻有著七分的堅毅,十分地引人注目。
門旁那個夥計本來張口想要招呼她,被她目光一掃,不由得頓在原地,縮手縮腳的不敢動彈。
隻是一瞬,似乎已將店內一切盡收眼底,少女這才舉步向前,掛在左腰的鞭穗隨之微顫,正好被他正麵對著的掌櫃那顆心也跟著七上八下起來,那臉習慣的笑容也幾乎堆積不起來。
才走到一半,少女忽然停下來,轉看向樓上走廊,目光那刹那起碼又亮了一倍。
那邊凰將離正好帶門而出,滿麵疲憊,看來是心不在焉得很。
事實上她也確實心不在焉,滿腦子都是剛才和枯葉說的那幾句話,以及她那隻擅自就從枯葉肩膀上挪開的手……那之後兩人都沒再說話,房間內就隻剩下讓人難以忍受的尷尬的安靜,直到她發覺張大夫的藥箱忘在屋內。
那藥箱現在就在她左手。雖勉強算是逃離了困境,卻到底還是要回去的,所以一想到這件事她忍不住就要歎一口氣,在門口呆了一下,才壓下心頭的煩悶,向下掃了一眼。
那少女當中而立,目光灼灼地立即盯著她,甚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凜冽氣息。
凰將離微微一怔,卻沒有表現出來,仿佛毫不在意地向樓下走去,打算將藥箱交托給掌櫃。櫃台正在樓梯左邊,掌櫃的精神十足地隻顧著撥弄他的算盤,雖則昨天似乎就隻有凰將離和枯葉二個客人……不過,算上此刻趴在樓梯間裏那個醉得一塌糊塗的酒鬼,難怪掌櫃的賬好像怎麼也算不完。
少女也沒有動,隻是站在原地,睜大一雙本來就很亮的圓眼睛,靜靜瞧著凰將離走下樓梯。
“掌櫃的,麻煩將這藥箱交還張大夫。”
凰將離也不怎麼想打攪掌櫃的好興致,還沒走下來就先囑咐一聲,隨即將藥箱拋向聞聲抬頭的掌櫃。掌櫃的慌忙伸手去接,中堂白光一閃,隻聽“嗆啷”一聲,少女就在這時拔鞭子,一點掩飾的意思也沒有,長鞭一橫,騰身翻滾,直撲向凰將離身上。
呼嘯風聲灌滿雙耳,凰將離對著這淩厲的攻勢不由一皺眉頭,偏身一讓,翻下樓梯,漣水同時拔出腰間,卻是矮身一旋,劍鋒直送進暗影幢幢的樓梯間。樓梯上也“鏗”地一響,少女的長鞭劈至,準確地將一把從木板空隙中露出的刀刃向下斬進梯麵三寸。
少女壓住那把偷襲的匕首,凰將離再這麼一劍,少女若不鬆手,樓梯間裏的殺手定然給凰將離一劍擊中。
少女完全沒有鬆手的意思,反而是配合著凰將離的舉動,左手一轉,“唰”地將短刀拔出,毫不猶豫地一刀樓梯間。
躲在樓梯間的殺手於是隻得一聲怪叫,當機立斷撒手丟開匕首,倒翻回去。凰將離劍再翻,“噌”地起出匕首,右腳側踢一記,匕首便直追它原主人而去。那殺手不由得又一聲怪叫,身子一縮,匕首就“奪”地釘在他頭頂。
樓梯間畢竟太過狹窄,真被困在其中隻有受戮的份,那殺手當即團身滾地而出,再一個跟頭躍起,在一張桌上站穩,右手反握著順便拔出的匕首,接將匕首交到左手,一麵咂著舌對凰將離做了個鬼臉。
“原來你還有幫手。”
不用看也知道,躲在樓梯間的就隻有一個“醉鬼”。凰將離沒有答話,甚至也沒有繼續出手,在她旁邊的少女長鞭入腰,掃也沒掃那“醉鬼”一眼,隻對著凰將離問道:“晨曦”
凰將離心中明了,但麵上卻依舊表現出一絲奇怪,點頭確認:“正是。”
少女堅毅的神色略微緩和一些,繼續說:“二爺有事耽擱,讓我來接您。”
“原來如此。”凰將離恍然。
少女道:“原本昨天就應在船塢彙合,但你沒有來,恐怕路上遇到什麼問題,所以我才順路來訪。”
“有勞費心了。”
兩人說話的時間雖然不長,卻也不短,至少對於一個在旁邊等著的殺手來說,就已經長得過分。所以逮著這個客套話的間隙,旁邊桌子上站著的殺手忍不住跳了跳,出聲招呼道:“喂,喂,我呢?”
“你?”
凰將離和少女一齊朝他那邊看了看,那殺手便得意地拂了拂胸襟上的灰,說道:“為何不問問我是誰?”
凰將離沒有說話,少女卻臉色一冷,走出一步,長鞭瞬間甩出,卷上那殺手隨後狠狠的甩出去砸在一旁的桌上,木質的桌椅便是應聲而碎。那殺手躲避不及便是硬生生的挨了這一記,血汨汨的便是從嘴角流淌出來。
“你是誰,我們沒必要知曉,從你偷襲她開始,便注定是不死不休。”少女陰狠的目光灼灼地落在那欲爬起來的殺手身上,手中的長鞭又是甩出,帶著狠戾的殺氣直朝著他的脖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