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凰將離再送野果來,便聽他淡淡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凰將離點點頭,竟是沒有戒心的答道:“凰將離。”
那人神色一驚,怔了半晌之後卻是大笑出聲,“你居然就這般告訴我,你就不怕我對你怎麼樣?要知道,你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凰將離,你的戒心被這幾日悠閑的生活消磨殆盡了麼?”
聽著這人熟稔的語氣,凰將離有些赫然,這人似乎對自己異常的熟識。這樣的認知讓她眸子中的笑意漸漸的斂去,冷意驟起,漣水已被她握在手中。
“你究竟是誰?”
“明明看出了我的人皮麵具,你就沒想過要揭開來瞧一瞧?”那人說著,語氣頗為無奈,竟是在凰將離的注視之下,慢條斯理地揭下臉上醜陋的人皮麵具,赫然是有些妖冶的男子……枯葉。
漸漸明月升起,四周倦鳥歸林,烏鵲南飛。
凰將離一個人找了處山坡立著,望著天邊滿目清輝,身邊林暗山幽,心中思緒澎湃。
隨手在包裹中掏出木偶,默默把玩,自幼便刻苦習練武功,並不似尋常孩童般有時間玩鬧嘻戲,興趣委實不多。隻有那一尾古琴,從小便是陪伴著她長大,那是鳳月夜送她的第一件禮物,而這木偶,鳳月夜親手雕刻的木偶,卻是讓她原本絕望的心又重燃起希望。
如今,沒有綠綺在身邊,竟是有些寂寥。
身後一隻手遞過一管竹笛,那人輕柔地嗓音便是響起:“沒有琴,隻有這竹笛,或許可以讓你宣泄一下情緒。”
凰將離接過竹笛,靜靜立著,終於將那竹笛放在唇邊,幽幽吹了起來。笛聲清亮幹淨,一曲《漢宮秋》於這無人深山處聲傳幽遠,良久不絕。
初時起調平和,可吹至半途,一個音調卻忽然一顫,竟是右手手指無力,拿捏笛孔不穩所致。愈往後來,因手腕無力而無法吹準的曆音、打音便愈見頻繁。
凰將離心中一酸,如今竟連吹笛也成難事?不知那琴,還能不能碰?原本平靜祥和的笛聲中,便不由自主帶了悲憤之意。
吹至曲中一個曆音,手腕微痛,指法變換不及,卻吹成了滑音。商調驀然被拔了個高,穿雲破曉般直奔羽調而去。便在此刻,一聲清越簫聲在不遠處柔柔加入,和著凰將離的《漢宮秋》,緩緩迎住她方才變音之處。那簫聲氣息空靈純正,又隱隱挾著一股溫厚內力,竟將她的笛聲漸漸引回正途。
凰將離一驚,回頭看那簫聲發處,卻正見不遠處那人背對她立著。看不見他的麵容,隻見他手中一管玉簫在月光下泛著清冷關澤。山風吹過,卷動那人身前翻飛衣角,襯著他挺拔勻稱,孑然而立的身影,竟是說不出的飄然瀟灑,風采翩翩。
凰將離心中一寬,雖前幾日這人都做戲騙她,但此刻見他腿已好了,也是有些欣慰。
音由心生,這心念一寬,自己笛聲中淒涼悲傷之意也漸漸淡了。
這《漢宮秋》原本就是笛簫合奏之曲,此時二人無語相知,每逢凰將離心神不定或手傷導致音殘之際,那簫音便不動聲色補了上來,始終不離不棄,幽幽如在她身側。
一曲既終,那人緩緩轉了身,向凰將離走來。來到近前,細細向她臉上端詳,淡淡道:“世人傳你是天山與鳴鳳奸計的中間人,想來必屬不實。”
凰將離身子一顫,抬眼向他望去。
枯葉微微一下,俊美的臉上依舊陰沉晦暗:“我隻見我所見,信我所聞。縱使言語神情可作偽,你那笛聲中冤屈傷痛,卻是做不了假的。”他頓了頓,臉上忽現些許暖意:“更何況似你這般自顧不暇還要兼善他人的性子,說你做出那等齷齪之事,除非我死了,才會相信。”
凰將離心中驀然發熱,滿腔心事終有個人知道,一時間胸口發堵,說不出話來。
那人讓自己留在山中,隻因在世俗已經容不下她。隻因她被認定天山與鳴鳳勾結,而她凰將離便是兩派的中間人。隻因,峨眉掌門師太說出那話時,鳳月夜沉默以致於默認的態度。
她可以任由世人誤會她,眾叛親離也無所謂,隻是沒想到,那人,居然沒有為她做半分的辯解。
鳳月夜,我在你的心裏,究竟算什麼……
枯葉瞧著凰將離恍然的模樣,悠然靠在身側一株蒼柏,劍眉一挑:“反正長夜漫漫,無心睡眠,若是你心中有什麼憋屈得久了,不妨說來聽聽。”想了想,又懶洋洋道:“我平素最不愛聽些不相幹的人廢話,你若不想說,也隨得你。”
凰將離沉默半晌,心中千言萬語被這人一挑,真的忽然全數湧將上來。這些日所受一切是十八年來從未所遇,卻偏偏沒半個人傾聽安慰,饒是她意誌堅定心性強韌,卻也時時有茫然無措之感。
絮絮叨叨地說著,枯葉隻是在一旁靜靜地聽,幽深的目光望向遠方,直到凰將離的聲音漸歇,他才伸手從樹上摘下片樹葉來,在唇邊一吹,嗚咽地響了幾聲。
“鳳月夜如此對你,你還要回鳴鳳山莊麼?”
凰將離眼中迷茫更深:“我想見他,我想親自問他,為何不曾我辯解,不曾想要還我清白。隻是我不明白,為何這一切都來得如此突然,恰好,是我被天山囚禁的這些日子裏。”
“不過是有人在暗中操作這一切罷了。”
“我知道。”凰將離抿嘴一笑,“可我不知這藏鏡人究竟是誰。”
枯葉把玩著手中的樹葉,回過頭來對上她的眸子,狀似玩笑的說:“你難道就沒有懷疑過鳳月夜?”
此話一出,凰將離原本淒迷的神色便是變得有些駭人。就想是龍之逆鱗般,鳳月夜在她的心中亦是這般的存在。她陰沉著臉色,墨色的眸子漸漸被那暗紅取代,看上去嗜血但卻又異常的美麗。
“我不許任何人質疑鳳月夜,哪怕你三番兩次的救過我。”受傷的右手強忍著疼痛握住漣水直指枯葉,凰將離的語氣異常的冷硬。
瞧著那閃爍著淩厲光芒的漣水,枯葉目光閃動,便是悠然一笑:“凰將離,你認為以你如今外強中幹的身子,能殺了我麼?哪怕,在你全盛之際,要殺我,也是難事。我心中,便是確定那鳳月夜不似表麵這般的簡單,你又能耐我何呢?”
枯葉輕柔的話語就像是一把把的尖刀狠狠地紮在她的心頭上,一刀一刀毫不留情。“我在麒麟穀活了三百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你當真以為我不知幽冥同那鳳月夜是一人麼,不過就是走火入魔導致人格分裂罷了。他的野心我瞧得見,不過就是想要這天下。”
“他把你工具,為他奪得這天下的工具,他將你囚禁在夜台日夜侮辱,他甚至任由著自己的下屬將你鞭打,讓世人認為你是叛徒,是妖女……他傷你如此之深,你還要維護他。”
“凰將離,你是我枯葉見過的,這世間上最傻,也是最癡情的女子……”
或許,也隻有像你這般的女子,才能讓我放在心上,才能讓那麼多人放在心上……
有些話,藏在心上,枯葉卻是沒有說話來,他知道還不到時候。他從樹上躍下,站在因他的話而瑟瑟發抖的凰將離麵前。他輕輕地執起她右手,用巧勁卸下她手中的力道,接過那漣水在手中把玩著。
“我知道,你曾送鳳月夜一把劍,他總藏在腰間,但他殺人的劍卻是那把太鳳驚藍,你說,若是你現在回到鳴鳳山莊,他會哪把劍殺你?”
“月夜曾說,他不會對我刀劍相向。”
漣水在枯葉的手臂上纏繞著,凰將離此刻早已經沒有要奪回心愛之物的心思,她的腦海中盤旋著枯葉和鳳月夜所說的話,一遍又一遍,似乎要將她的思緒全部占據。
枯葉地嗤笑聲在這幽靜地山穀中顯得格外的刺耳。
“鳳月夜是江湖人,是上位者,他心中所想,又豈是你一個小女子能猜透的。為了他心中的大計,他斷然可以放棄你;為了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自然會不擇手段。誓言這種虛無縹緲之物,他們是不屑的。這樣,凰將離,你還要相信,他不會對你刀劍相向麼?”
他是不是也曾說過要護你一輩子?可他卻是親手將你退到那水深火熱之中。
他是不是也曾說過你是這世上最美的女子?可他卻是送了同樣的話和衣裳給花容。
他是不是也曾擁你入懷?可他的懷中何止,躺過你個女子。
鳳月夜曾未說過愛,可他卻依舊親手雕刻那木偶送她,她還記得他那時候的神情,分明是溫柔的,可是在朝陽被眾人圍攻之時,他卻將經脈俱斷的她獨自拋下……
朝陽,人間二月天,這朝陽城依舊是草長鶯飛,雜花生樹的好時節。
臨街的一座酒肆內,一男一女相對而坐,各自吃飯,半天互不理睬。麵窗的男子麵前整整齊齊擺了七八個碗碟,菜式精美,連器皿也不俗,無一不是朝陽一帶有名菜肴。而對麵那女子麵前,卻隻一菜一碟,一碗白飯。
枯葉原本就生的好看,也不肯再帶上麵具,這江湖認得他的人也就隻有幽冥和凰將離,而後者此刻正帶著人皮麵具坐在他的對麵慢條斯理的吃著白飯。枯葉伸手夾起麵前半透明骨瓷碟中一個鮮紅蝦球,悠然放入口中:“鮮香幼滑,入口難忘,這人間美味,離兒在那荒山之上怕是難得一嚐,真的不欲一試?”
凰將離也不抬頭,自顧吃著自己碗中的白飯,對枯葉的言語置若罔聞。
這些日枯葉竟跟在她身側同行,一起隨她從伏魔山邊來到這朝陽煙雨之處。沿途漫長,枯葉也不肯讓她用輕功趕路,隻得慢慢的騎馬或是坐馬車。不過有枯葉在身邊,倒是隱隱覺得心中安樂不少。
心雖已軟,但每每想到眼前人對鳳月夜的不認同和嘲諷,總也拉不下臉來再與他笑語晏晏。隻是冷著臉不理不睬,當他不存在一般。不過枯葉一路倒也規矩,不再言語相犯。
時近中午用餐之際,酒肆中客人漸多。
緊挨著兩人桌旁的座位上,幾名身佩刀劍的男子正也據案大嚼。其中一名年約四十上下,麵色暗紅,身材魁梧的大漢喝了一口酒道:“這朝陽城年前的命案還未查出來,不過凰將離倒是坐實了這凶手之名。且不說這大美人的容貌,那武功也甚是了得,那日朝陽的圍剿,那麼多武林同道都未能將她拿下,若是真抓住殺掉,就可惜了。”
“怎麼?兄台還想將凰將離留在身邊做侍妾不成?”他身邊一人臉色驚奇:“要知道那可是蛇蠍美人啊,若是將她留在身邊,你就命不久矣了。”
凰將離身子輕輕一顫,沉著的氣息竟是有些不穩。枯葉見她異狀,自桌下握住她的手,微不可察的搖搖頭。深吸一口氣,凰將離嘴角漸漸揚起一絲弧度。
隻聽先前那魁梧漢子猥瑣地說道:“若是能讓那般絕色的女子侍寢,就算是要我去死,我都甘願,俗話說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哈哈哈……”
“你呀,收斂點吧,”他身邊另一名紫衣那字身材偏弱,悻悻道:“在這般下去,怎麼死的都會不知道。那凰將離武功高強,這江湖能殺她的怕是很少。不過總有些不怕死的,正四處尋找她的下落,這不都是了無音訊麼?聽說皆是在半路上便被鳳千楚殺了。鳴鳳山莊的人可都是些殺人,我們得罪不得。”
“這天下第一莊,如今隻怕是與天山齊名的邪道了。原本是人人敬仰,如今卻是恨不得除之後快啊!”
邪道……人人除之後快……一股說不出的寒意從凰將離腳底直冒上來,忽然覺得碗中米飯味如嚼蠟。原本勝極江湖,眾人的鳴鳳山莊卻是落得田地,這讓她如何向鳳子衿交代。若不是她貿然去天山盜取雪天蓮蕊,被囚兩個月,也不至於會落下把柄,讓江湖人坐實了鳴鳳山莊勾結邪教的罪名。凰將離心中淒苦,這一切都是拜她所賜,如今她還有何顏麵回去見鳳月夜?死後,又有何臉麵去見對她有養育之恩的鳳子衿?
瞧著她顫抖地身子,枯葉對麵前的佳肴失去了興致,便是坐過去將人擁入懷裏,小心地問道:“離兒,你怎麼了?可是毒發?”
凰將離緊咬著唇不讓自己嗚咽出聲,枯葉的身上帶著淡淡的讓人安定的氣息,她將頭埋進他的懷裏,半晌都未有反應。感受到懷中人那顫抖的身軀漸漸的平複下來,枯葉剛想鬆一口氣,將人扶起,卻不料她早已昏死過去。
雅致溫暖的房間裏沒有華貴的裝飾,但也顯得樸素溫馨。屋裏隻有一張木床,何四方的桌椅,壁上沒有多餘的名貴的掛畫,一瞧便知是尋常不算富饒的百姓家。
床榻之上躺著一個正在昏迷中的女子,男子坐在床沿,目光觸及女子蒼白的臉色,微微皺了皺眉。已經昏迷了兩日,還是不願醒來麼?你是不能接受自己眾叛親離還是更在意鳳月夜的身敗名裂?
“好好休息吧,有我在這裏,誰也傷害不了你這個笨蛋。”手指輕輕理了理女子披散開來的頭發,枯葉柔聲說道。
順著臉頰,手指輕輕滑落女子的頸間,望著這人的睡顏,枯葉微微地下了頭,就在差一點碰到了凰將離的額頭之時又迅速的退開,沉默不語著急忙轉身離開了房間。
剛剛走出房間,臭著一張臉的枯葉便是看到了這兩日他抓來的大夫,見了枯葉,髯須的老者雖是生氣自己被強行帶來,但為了房內那病人也隻好忍了。他緊蹙著眉頭道:“公子,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
“你且說吧。”見他這般猶豫吞吐,枯葉有種不好的預感,回頭瞥了眼緊閉的房門,終於還是歎了口氣,“無論是發生了什麼,都不要讓裏麵的人知曉,我會照顧好她的。”
“哎……”重重地歎了口氣,大夫一手撫摸著自己花白的胡須,一邊搖頭道:“經老夫這兩日來的反複的診斷,姑娘怕是撐不過幾月了。她身中兩種劇毒,毒性早已侵入了心脈,如若不是期間有服食少量的解藥和靈丹妙藥,隻怕是早已香消玉損的。而姑娘的經脈在兩月前便是截斷,她怕是用了什麼極端的法子將他們接連起來的,而此刻是異常的脆弱,日後怕是不能再習武……”
瞧著眼前妖冶男子愈發難看的臉色,大夫歎氣聲更重。這般便已接受不了,那接下來的診斷結果……不過,醫者的本職卻是讓他不想有任何的隱瞞。
“姑娘右手已廢,此生都不能再舉劍。”
“那平日裏尋常之物呢?”不能再習武,能不能舉劍也是無所謂了,枯葉在乎的隻有凰將離往後的生活。“她……還能不能撫琴?”
“撫琴?若是好生的安養著,日後尋常拿物還是能的,至於撫琴,老夫不讚同她再撫琴。受損的筋脈經不起那般的折騰。”
有些頹然的閉上眼,枯葉發覺喉口幹澀難當,吞咽時都疼。若是凰將離知曉,她不能再碰那綠綺會是怎樣的絕望。他不敢想象那表情,擺擺手示意大夫去幫忙煎藥。
“等等,還有最重要的。”
欲推門而入的手頓住,枯葉背對著大夫,不想讓外人瞧見他臉上的悲傷,“何事?”
“姑娘有孕在身,可以她現在的身子骨最好是不要那孩子,若是強行留下的話,需要好生的調養,不然會一屍兩命……”
屋內傳來的巨響讓大夫的話戛然而止,枯葉慌張的推開門便是瞧見不知何時醒來的凰將離跌倒在桌前,麵色如雪的蒼白,她的手赫然是放在自己的小腹之上。
枯葉心中一突,上前抱她起身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她知曉了那個孩子的存在……
熟悉地溫暖懷抱讓醒來後不安的凰將離微微放鬆了緊繃的身子,她一手揪住枯葉的衣襟,一手護著自己的腹部。隨後,枯葉便是聽凰將離悶悶,但堅定的聲音自他胸口處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