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兒,木兒 第七十四章 你必須做出選擇
音樂學院的最後一次考試,他整裝而坐。同學們的琴聲從耳邊飄過,那一刻,他眼裏噙滿淚水。算算從兒時四歲練琴至今近二十年,他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拉琴。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一個人竟然可以做一件自己不喜歡的事情這麼久?
上了音樂學院,他仍然是那種很規範的學生。老師一再對他說,你的技術真不錯,可小提琴是門藝術,僅僅靠技術是不夠的。老師比電影《和你在一起》更早地告訴過他,他的琴拉得都對,就是不好。
他知道,主要是沒感情。雖然與一把琴相伴了這麼多年,但他對琴真的缺乏感情。兒時練琴,是在父親一次次強迫下開始的,迄今為止,都弄不明白為什麼父母那麼逼著他拉琴。在別的小朋友可以自由地玩耍看電視的時候,他不得不拉琴。甚至,父親上班後,還專門用攝像機對著他,看他是否在練琴。多年來,練琴似乎成了他與父親之間的一次次智力較量。他從來沒有辦法戰勝父親,比如說,家裏為什麼父親在時就有電、父親外出就沒了電,直到考上音樂學院附小他才弄清楚,是父親把門外的電閘關了。想借父親不在家看電視或打電腦遊戲,根本不可能實現。那時候,每天除了上學,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練了那該死的琴,就連做夢都是如此。
也曾上台演出,也參加了全國比賽,也獲得過掌聲和鮮花,但這一切並不能讓他因為小提琴而快樂起來。一旦拉琴,一種從心底浸漫過來的憂鬱,讓他無法進入真正的音樂世界。老師多次提示他,如果能夠把這種感覺融入拉琴,一定會有不凡的表現。但是他所有的情感隻能存在於拉琴前後,一旦握琴在手,弓弦相遇,就成了趕樂譜,一段接一段,直到把它們拉完。起初見到他的教授們,一個個都對他充滿信心,這麼小的年齡就有這麼好的技術,完全可以調整過來。直到他從附中考入音樂學院,大家才失望地說:可惜了,可惜了。沒有人能改變他。他成了學院眾所周知的另類。不過,大家都在關注他,人們實在想看看,他到底會變成個什麼樣子……終於站在老師們麵前,這是他在音樂學院的最後一次拉琴,畢業考試的最後一項自選曲目。當老師用目光表示他可以開始後,他的弓子一反常態地先是在琴弦上一碰,發出了很響的一震。繼而,徐徐進入,不久已是琴聲四溢,灌滿了音樂室的角角落落。從來沒有這樣放鬆地拉過琴,時而弓飛如雨,時而間滑如泣,揉弦、雙音、撥奏,悅耳、輝煌、明亮、陰柔、淚水、奔跑,他完全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他的眼前似乎晃動過一個個身影:九歲失去父母而不得不顛沛流離以音樂謀生的巴赫,五歲便被父親帶到各地用布罩雙手不能看到琴鍵而即興彈奏的莫紮特,八歲登台而人生最後一次公開鋼琴演奏時,因雙耳失聰完全聽不到聲音的貝多芬……他的淚甩到了小提琴板上。春光明媚鳥語花香,暴雨狂風無奈無助,大開大合往來飛梭。他的琴聲,述說著一個琴童哀求抗爭、淋漓盡致的甜酸苦辣和喜怒哀樂……沒有什麼名曲,也沒有用現成的曲目,他拉的是自己的曲子,拉的是自己多年來不願學琴的曆程。起初他隻想著隨便拉一拉,畢竟是最後一次學校考試——他一生考了多少試啊?沒想到,他拉得停不下來,拉得那樣忘情,淚飛如雨,就連在座的同學和老師也隨之動容。弓子上的幾根馬尾毛突然崩斷,他沒有顧及,隻是在停頓的間歇把礙事的馬尾毛的另一端也扯斷,扔在腳下,琴聲繼續飛揚。
直到最後一刻,他的右臂發麻,弓子脫手而出,琴弦上定格的是鏗鏘有力的一個回響——“咚”……音樂室內一片寂靜。繼而,從老教授開始,掌聲如潮。學院最有身份的老教授鼓著掌站起來,身後立刻有兩名學生扶住教授,三人一起慢慢走向他。
拉得太好了,這才是小提琴藝術。孩子,你是這批畢業生中最優秀的一位。老教授這樣說時,臉上寫滿了興奮和喜悅。見他無語,教授身邊的同學提醒道:這就是說,你的畢業成績是全校最優秀的,你可以畢業了。
他的臉漲得通紅,嘴張了半天說不出話。全場的掌聲終於停下來,安靜得可以聽到有些人的呼吸聲。
淚再一次流下來,牙咬著下唇哆嗦著,他突然雙臂向空中一揚,身體像展翅飛翔的大鵬,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我終於,可以不拉琴了……那聲音拖得很長,在音樂室內不斷地疊加傳遞回響。
補記:據說,他並不如願。大學畢業進入社會,他發現,除了拉琴,自己別的什麼也不會做,包括體力活兒——多年的校園生活,他已不具備別人的強壯體魄,除了拉琴的手是有力的。後來他隻能去教別人拉琴。人,畢竟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