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鎖之蟻
作者:綾裏けいし
插畫:kano
譯者: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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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感到異樣,我睜開眼睛。
如同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一般,腦袋好痛。淚水浸濕的視線中,映出一隻螞蟻。螞蟻正咬著我的手腕。黑黝黝的強韌雙顎咬緊我的皮膚。
可是,我不痛。異樣感也在產生瞬間隨即消失。
長此以往,螞蟻會啃斷我的身體。
————————————嘎啦
伴隨硬質的聲音,我的手腕缺少了一部分。關節部位薄弱的皮肉,被強韌的顎帶走。就算撫摸露出的肉也不會滲血,滑溜溜的,感覺不到痛。
自己的觸感和設想的一樣,陰森感超乎想象。
或者,人的傷口本來就是這樣的東西麼?我被單純的疑問所吸引,讓指尖在美工刀上滑過。伴隨著火熱的疼痛,血溢了出來。
看來,隻有被螞蟻咬過的部分不正常。
我歎了口氣,環視布滿灰塵的房間。長期沒穿的製服耷拉在房間一角。被窩旁邊撕爛扔掉的照片和信都堆成了山。
在紙下麵尋找,還是沒有發現螞蟻的身影。
螞蟻是從哪裏進來的呢。
我手掌的一部分,被螞蟻帶回巢穴了麼。
我好整以暇地撫摸傷口,思考起來。
說起來,很久以前我渴望過沒有痛苦的死去。
雖然想這麼說,可傷口實在太小。這樣不知要花上幾年才能死。
我沒有特別的恐懼。原本就連螞蟻會不會再來都不清楚。我淡然地思考。
這個世上,好像沒什麼是一帆風順的。
***
令人吃驚是,螞蟻第二天也來了。
螞蟻每天都剝去我一部分皮膚。一隻螞蟻定期造訪,啃咬我的手掌。就算在發現它的瞬間將它拍爛,可回過神來,螞蟻還是從指頭的縫隙間消失了。
雖然我像方糖一樣被剝掉,但沒找任何人商量過。
會來我家的,隻有一個人。
而且,恐怕那家夥不適合谘詢。
「啊,又隻吃素食麵,因為沒人阻止就能隻吃自己喜歡的東西,也太讓人羨慕了吧,天誅!」
剛一拉開房間的隔扇,琉璃子便用塑料袋朝我揮下。袋子裏塞滿了寶特瓶。我躲開化作凶器的塑料袋,連忙製止琉璃子。
「住手啊,琉璃子。倒是給我注意一下啊,這可不是在說笑,真的會給我降下天誅的啊」
「開玩笑的啊。吉原江一不會死哦。有我保護呢」
「竟然細選出連我這個網絡難民都能明白的梗,真了不起。就誇獎你一下好了。不過住手啊。我可不忍心你變成前科犯,快把凶器放下」
琉璃子像鴨子一樣噘起嘴,勉為其難的放下凶器。她猛地坐了下來,毫不吝嗇地露出從熱褲中伸出的腿。大大的眼睛,映出一臉不滿的我。
從小學起就和我是朋友的她,完全不懂什麼叫客氣。我若無其事地將手藏到背後。
被螞蟻啃過的皮膚,有些地方凹陷下去。
「以前啊,你明明總是喊著『我是該死的人』之類的話,真沒誌氣啊。江一,你什麼時候變成軟腳蝦了?」
「那時候我還年輕。而且,人類大致上都是這樣的吧。要是凶器擺在眼前還大喊快點殺我,那絕對有病」
「唔,說不定有這樣的人哦?雖然我不想遇到這種人就是了」
琉璃子聳聳肩,伸了個大懶腰,似乎很快就厭倦了自己拋出的話題。她突然把臉向我湊過來,像說悄悄話似的低聲說道
「話說,江一閣下,我不在時候,有沒有什麼古怪,嗯?」
「看看這房間的慘狀,你覺得哪裏不夠怪?」
我有些吃驚地反問她。如果不是琉璃子,這房間鐵定會招來厭惡。
各種各樣的垃圾散落在榻榻米上,被子也沒鋪好。枕邊還擺著素食拉麵的碗公。由於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空氣也很渾濁。不過,琉璃子叉起手,搖了搖頭。
「說實話,比起我的房間,還是江一的房間要幹淨呢」
「…………嘛,我倒是沒膽讓它更髒下去呢」
我環視房間。除開照片和信堆成的小山,垃圾在晚上都有分類,裝袋封好。被褥也會定期拿去曬,窗戶是不是也會敞開。
「畢竟我每兩個星期還是會扔一次垃圾的呢。老媽還是老樣子白天不在家,衣服我也自個兒偷偷洗掉晾幹。被褥之前也拿到自助洗衣房洗過呢」
「是吧。你的生活能力真令人羨慕。幹脆嫁給我得了。我來養你吧」
「免了。我說你啊,竟然要嫁給一個家裏蹲,真不後悔?」
我盯著她問道。從高中二年級的春天起,我已經宅了一年了。雖然是現在進行時的社會脫軌,但依舊十分健康的活著。
琉璃子歪起腦袋。煩惱了一會兒,最後嘿嘿笑起來
「哎呀,人家的誌向是職業主婦啊。嘿嘿嘿」
「你大言不慚這點,我不討厭哦」
盡管有些發呆,我還是撫摸著琉璃子的腦袋。琉璃子嘿嘿地笑起來。但是,我停下手。我察覺到光禿禿的傷痕,連忙將手藏到身後。
「嗯?江一,你剛才把手藏起來了吧!你居然有事瞞著我,真是白費心機,很可笑哦?」
「住手啊,喂!別抓我胳膊,好痛好痛好痛!」
琉璃子就像用擰的一樣抓著我的胳膊,目不轉睛地觀察我的手掌。
剝落的皮膚下麵,排列著桃色的肌肉纖維。琉璃子顰蹙起來。
「這沒什麼吧。你是那種指甲剪太過多也要煩惱的年紀麼?讓我教你怎麼修剪麼?」
「不必了。完全不需要…………這樣啊。你什麼也沒看到啊」
我用琉璃子聽不到的聲音嘟嚷著。被螞蟻啃掉的地方,似乎隻有我能看到。越來越覺得不可思議了。感覺要解開螞蟻的真身,靠我一個人是不可能的。
我注視著琉璃子。但是,結果我還是決定什麼也不說,牢牢地閉上嘴。
琉璃子其實不喜歡恐怖電影。
她說,這種事情或許明天就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不能當成娛樂。
令人吃驚的是,琉璃子真的假設過自己成為恐怖電影中被害者的可能性。像是在海中遊泳會被巨大的鯊魚襲擊,會被關進立方體的實驗設施中,在汽車旅館中會遭遇相互拷問,她都想過。要不要對她說出螞蟻的事,我有些猶豫。
說不定,這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容易帶入感情的她,會有感染妄想的危險。
「你也該回去了吧。都怪你過來鬧,害我連正經飯都沒吃上」
「你這個人真沒禮貌。人家可是為了帶伴手禮給你,在外麵受了不少罪啊。拿去,這是新品紅茶。感恩戴德的喝吧,小子」
「我都說了過了,沒人的時候我還是會出去的,而且讓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我討厭紅茶。以前就不想喝,你還是硬塞過來」
我們相互無言瞪視。發脹過頭的速食拉麵已經變成了烏冬。琉璃子鼓著臉,站起來,背對我輕輕走了出去。
「我回去了」
「再別來了」
「我想來就來,管得著麼,笨蛋」
「哦,隨你便」
一如既往的互動之後,琉璃子準備離開。不過,她的腳步停了下來。
她沒有回頭,低語著
「呐、江一。我啊,終於升上高中三年級了哦」
突如其來的話語,讓我為之一窒。我望著天花板,帶著動搖的感情對她說
「哎呀,青梅竹馬的琉璃子妹妹突然變漂亮了呢,我究竟該怎麼辦才好呢」
「去死吧,白癡」
琉璃子嗤之以鼻,這次終於走掉了。我朝著她的背影揮揮手,心想。
這種事,我知道啊,琉璃子。
雖然知道,但我就像裝箱的水果,隻能坐等爛掉了啊。
***
事情發生的契機是冰箱。
像蒼蠅一樣震得很吵的冰箱。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難道是壞掉了?那一天,冰箱也發出生物一般的低吟。
半夜,我到一樓的廚房找夜宵,站在了冰箱前麵。
冰箱裏塞進了超出容量的食品,看上去,活脫脫就像內髒擺在開膛破肚的人體內。
仿佛世界的一切盡在於此,炫耀著異樣的存在感。
而下一刻,我腦中一陣電流通過。當時還在上高二的我的腦漿,產生了一個荒謬的想法,像閃電一樣烙印上去。
隻要能一直吃這個,我不也能活下去麼?
我的老媽不做料理。雙雙在職的爸媽,對我的放任到了不正常的地步。我一邊消化符合高中生的日程表,申請必要的東西,從冰箱裏取出食物維持生命。就算消除一部分的日程,大致上也不會有什麼變化吧。
隻要冰箱裏塞滿食材,我就能活下去。
想到這一點的我,從第二天起不再上學。我脫節得一塌糊塗,連我自己都覺得吃驚。不過,和預料的相反,沒有任何人責備我。住會社宿舍的老爹隻有月末才會回家。工作疲憊的老媽隻會用那死魚一樣的眼睛看著我。
老師那邊義務性的家訪不久也停止了。不知是不是覺得讓我挨餓也很麻煩,食物的供給現在仍在持續。
總而言之,我的身邊,已經完全沒有活力滿到能向別人傾注熱情的人了。
在我周圍,能稱得上活著的人,隻有琉璃子。
包括我在內,所有人都活得如同行屍走肉。
今天我依舊在家中度過。溫熱的室內,如繭中一般平和。
我的世界,一如既往的停滯著。但是,就在這樣的日子裏
——————嘎啦
啊,剛才,聲音又來了。
***
琉璃子來過一次後就會有一段時間不會再來。不過螞蟻的造訪,定期地持續著。
我手上的洞在變多,但性命似乎無憂。增加的隻有傷痕增加,沒有影響到日常生活。照這個勢頭下去,要死還得花上一百年吧。
一想到如此漫長的餘生,不由覺得對這種其妙的生活放輕鬆就好。
我很悠哉,也懷著這樣的想法,然而。
——————嘎啦
「喂、別開玩笑啊」
發出怪聲。
黑黝黝的巨大而凶惡的螞蟻,啃著我的小指。
小指的根部從手掌被分離下來。螞蟻用強韌的顎鉗住我被挖下來的小指,渾然不顧呆住的我,以迅猛的速度衝了出去。
螞蟻炫耀似的舉著我的小指,衝到窗邊,隨即消失。
關的嚴嚴實實的窗戶沒有縫隙。但是,螞蟻如幻影般消失在了外麵。我帶著混亂站起身來。再怎麼說,我也無法置小指被奪而不顧。
我拉開隔扇,衝下樓梯。飛奔出玄關。下一瞬間,我被充滿生命氣息的空氣所吞噬。天空太過炫目,令我睜不開眼。
灑滿春光的空間裏,暖和得令我透不過氣。感覺身體就要溶化似的。
我外出的時候,總是選擇在夜裏,或者陰雨天裏。
我瞬間得到確信,晴朗的天空下,果然沒有我容身之處。
我忍耐著眩暈,環望周圍。於是,我順利地發現了螞蟻的身影。
在黑黝黝濕噠噠的柏油路的中央,螞蟻正舉著我的小指向前邁進。看上去,就像在搬運巨大的蛆。
我連忙追上螞蟻。
螞蟻如同宣稱「誰會等你」,左右搖晃,一邊避開行人的腳一邊前進。這時,我發現穿著統一皮鞋的群體冒出來,於是抬起臉。男高中生的集團向我投來懷疑的眼神。遭遇到平日裏應該小心回避的對象,我的喉嚨嗖地發出怪聲。肺髒被捏爛的錯覺向我襲來,我向後跳開。
僵住的女生們相互把臉湊到一起,竊笑起來。我連忙確認自己的樣子。我每天都在換衣服,應該沒有汗臭味。但是,臉的就不好說了。
不見太陽,不見人的我,真有好好保持人的樣子麼?
我貼著牆,側步移動。無數視線向我刺來,抑或故意偏開。心髒像爆炸般亂跳。背部和腋下汗如泉湧。
話說,琉璃子在哪裏?她不在這群人裏吧。
我環望四周。如果是那家夥,一定能很輕易的保護我不受視線的侵害。
呀謔,江一,怎麼了。需要我幫你麼?嗯?
我真切地期待著這樣的聲音。但是,嘈雜的世界中沒有琉璃子的身影。
琉璃子,不在這裏。
我忍住頭痛和嘔吐感,逃回家中。
***
小指被奪走,我開始對這個異常事態感到焦慮。
身體被奪走的事,讓我真切的產生了恐懼。螞蟻不是急性子,它們是威脅日常的敵人。並且,我被強製性的當成了方糖。
我失去了慣用手的小指,但不知為何,握力沒有改變。就算胡亂地抓起東西,東西也不會掉。雖然看不到,但我的小指或許依然健在。不過,觸覺消失了。果然,那裏還是什麼也沒有。我的小指完全消失了。
我放棄更加深入的思考。
麵對現狀的非現實性,仿佛腳下開了個巨大的洞。
我身體被奪走的碎片,去了什麼地方呢。正如琉璃所說,我突然間就變成了恐怖電影裏的登場人物。長此以往被解體的話,我的身體會怎樣呢。
我無端的想見琉璃子了。雖然不能對琉璃子說,但能聽我說話的,就隻有她了。這是何等的矛盾。但是,我沒法叫琉璃子出來。
琉璃子的父母討厭我。琉璃子沒有手機。我也沒有直接去她家的勇氣。要取得聯係十分困難。我就是如此孤獨。
沒辦法,我選擇了消極的自衛。
我小心翼翼地將被窩用膠帶粘起來,隻留下頭部的方向,鑽進袋狀的被窩裏。入口我用手堵住,屏氣懾息。潮濕的黑暗很熱,有灰塵的味道,令人呼吸困難。
我感覺被活生生的塞進了套子裏。不過,若是悠然地在外麵過活,就防不住螞蟻了。我選擇保持這個狀態生活下去。我攝取瓶裝水,要上廁所而到外麵去後,解決完後又立刻折返回到被窩裏。進食一天一次,我會衝到廚房解決。
在要睡的時候,我關上被窩空隙,睡下。就連窒息而死的可能性都被我無視掉。
但是那一天,那件事突然造訪了。
——————嘎啦
「……………………唔噢」
我睜開眼。唾液拉成的絲伴著脫線的聲音滴落。
被窩裏麵,有螞蟻。螞蟻強韌的顎,鉗著我的左手。
而且,我的左手,和身體分家了。
我領悟到自己的失敗。如果真的想躲過螞蟻,就應該將被窩完全封死才行。那樣的話,就必須用膠帶從入口內側封死,做好窒息而死的覺悟。
滋滋、滋滋、滋滋
螞蟻拖走我的手,發出柔軟的聲音,在被窩上創造出褶皺的海洋。
螞蟻堂而皇之地從被窩的出口離開。我飛快地抓住正在遠去的左手。
但如同天經地義一般,左手沒有握住我伸出的右手。左手從脫力的手指中被拔了出去。數秒間,我木訥地注視著被窩的入口。我發作似的想把被窩甩開,但被膠帶妨礙。
我像蛇一樣讓身體扭動起來,艱難的離開了被窩。
立刻朝即將消失在窗外的左手追了上去。
「還來!!!!!!!!!!!!!!!」
螞蟻無視我的吼叫,從關閉著的窗戶消失了。
螞蟻從密室中消失,帶走了我的手。我混亂了。一定有什麼弄錯了。
從窗戶跳下去追趕,等同自殺。我再次從玄關衝到了外麵。
夕暮下的大馬路上,人影稀稀拉拉。我的手堂而皇之的在道路中央爬行,看上去就像獨立的生物。我連忙追了上去。手在路麵上摩擦著向前爬行,表皮被粗糙的柏油路麵磨掉,從手指流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