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海上花(1 / 3)

一枝梨花壓海棠(悄然無聲)

“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位於D城的海上花娛樂城,剛剛過了八點,就仿佛為了節省電費,滅了大半的燈光。餘下來的小半,暈暈黃黃地斜披在大廳舞台上已經赤裸了大半的舞蛇女身上。台下一大片散客的沙發椅,稀稀落落的幾個人,煙氣夾著酒氣,還有廉價的脂粉香水的味道。這樣的散客,多半點不了什麼,茶幾上已經開了幾瓶喜力百威,頂多一瓶廉價的紅酒。一個醉翁不在酒意的動作,酒瓶子一歪,和著男女混在一處的曖昧輕笑,赤赤的紅,淋淋地灑在了雪白的桌巾上。

旖旎的蛇與旖旎的脫衣舞娘,乍看新奇,若是一個禮拜看上七天,不膩也膩了。

三月不禁想起初在海上花上班的那一個月,日子恍惚得像夢境一樣。猶如到了西遊記裏的盤絲妖精洞,肉和欲赤裸裸橫在眼前,不過是一日一夜交替的工夫,黑和白便沒有了分界。可惜,她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唐僧,為求三餐溫飽,漸漸在此間如魚得水。

今夜,因為客人少,所以清閑。大約因為如此,靠在角落裏偷懶的三月,方有機會看到經理親自引上來的一行人經過暈黃的廳堂裏的石柱,往盡頭處的VIP包房走。

每個男人臂彎都攜了一名女伴,俱都是華衣鮮貌。尤其女伴們精心修飾的白皙的臉上,大理柱子鏤刻的花影落在上麵,一朵朵恍若絢麗精雕的石花,遠遠便格外醒目。

這種場麵三月見得多了,並不稀奇,偏偏一條寬腳長褲吸引住她的目光。一半燈心絨和一半麻布成斜線拚接在一起,據說斜線最易使人產生不安定感。偏偏那女人姿態款款,寬大的褲腳如裙飄拂,左右搖曳,說不出的風情。

三月認得,那是今年倫敦服裝周的最新款,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可這一眼多看,就瞧清了女人的男伴。

一支煙叼在唇邊,輕佻的姿態。

海上花的頂樓整整一個圓形的廳堂,全封閉的設計,明明沒有一扇窗子,卻做出了整列的假窗。煙光螢火的一點,在玻璃反射出星芒。

他臉龐的輪廓,挺直鼻翼的陰影,眯成一線的眼,格外秀長明亮,。

玻璃顏色其實是很鮮豔的,姚黃,魏紫,品紅,枯黃,仿造牡丹的富貴,隻可惜掩在沒有顏色的燈光裏,俱都失了顏色。可偏偏如此烏沉沉的背景下,卻遮不住那男人的好顏色。

好顏色,矯情極了的三個字,獨獨正襯他。

盛夏的夜,本應悶熱,但海上花娛樂城裏打飽了空調,凜冽的寒意止也止不住地冒了上來。

一時間三月聽不清荒腔走板的脫衣舞曲,也聽不見隱在吧台深處小姐們的喧嘩嬉鬧。緩緩地,所有的聲音都在她見到一點煙光遠去時,忽然安靜了下來。往事破空而出,在這樣的寒意裏與她靜靜地麵對麵。

她仿佛還可以嗅到,他永遠一塵不染的淡藍製服上奇異的,帶著甜香的煙草味道,而似乎被埋在高中記憶裏不見天日的那個人,再次回到她的麵前,堵住了她前行的路,漫不經心地微偏著頭,說:“陶三月,我是衛燎,我喜歡你。”

說完,他已經若無其事地轉身,那時,他和她一樣幾乎還是一個孩子,已經生得出奇俊,微微一笑,笑時眉目飛揚,令她不禁失了神。

一切一切,清晰得像是昨日。

三月緩緩轉過頭,身後銀色玻璃如鏡,泛起青白的光。鏡裏的女人眼角眉梢用孔雀藍色勾勒的煙熏妝,濃烈得似是飲下最醇的威士忌,後勁迷迷蒙蒙浮上來,暈濕了本來的麵目。

她露出笑,鏡裏的女人也跟著咧開嘴。

“百加得,你要再這樣笑,幹脆從了我,來坐台得了!”寶寶捏著蘭花指,嗓音尖銳得隔了老遠都有人聽到。

所有人俱都忍不住,“嘻”的一聲笑了出來。按照酒保小陳的話來說,寶寶的存在本身就是個笑話。

圓圓滾滾的男人,勒在緊身衣褲裏,捏著蘭花指,捏出尖細的嗓子。偏偏這樣笑話似的人,是海上花最紅的媽媽桑,手下的小姐據說能從這裏排到長安街去。按他的話說,環肥燕瘦絕不缺貨。小姐們坐台寶寶抽五十,出台抽一百,他的腰包裏永遠是紅紅綠綠的鈔票,塞得比他的腰圍還要圓鼓。

而三月一晚的薪水,不過一百元。

“媽媽桑您訓練四朵金花,名震京師——”三月轉頭,已經熟練做出了周星馳電影中烈火奶奶的口吻,“我可不敢壞了您的名聲。”

寶寶嬉笑著,勾住三月的手,做出好姐們的情態,“百加得,做小姐靠的可不但隻是長得好,我看好你哦!”

海上花娛樂城裏,她們這些酒水促銷都沒有名字,代理的牌子就是她們日常的稱呼。

“賣出去幾瓶了?”

三月有些恍惚,另一手下意識抬起,已不是自幼慣常的短發,長得幾乎及腰,又燙得卷卷曲曲,因為工作要求歪歪盤在右腦側。百加得的工作服是一身孔雀藍的皮裙,遠遠離出膝蓋一大截,連過膝的皮靴都是同色,純粹鮮亮的一汪。但在這樣昏暗的地方,仍舊是模糊,曖昧,像是法翠暗刻花紋的釉色。

唯有搭在發髻間碗底大的淺粉絹花,那種粉淺的似是而非,一點亮色恰似女人酒後的微醺,有種魅惑在悄無聲息地蔓延。據說,那是浪漫滿屋裏宋慧喬戴的發飾,市麵上即便是仿版,也要五十元一朵。公司到底是下了血本,單單是觸摸上去,花團錦簇的絨意,似乎把人的心帶出了一種癢意

三月嗤地笑出聲,“今晚哪有喝得起洋酒的?”

“別擔心,VIP裏來了一幫紅色紈絝子弟,看姐姐我幫你。”

說完,寶寶還不待三月回過味道來,轉身踩著粗高跟的鞋子,一步三搖地去了。

一旁做了很長時間壁花的紅酒促銷張裕,方才忍不住酸酸開口:“除了禮儀,他也就對你假以辭色。”

“哪有?”

站在二樓娛樂城吧台門口,穿著茜茜公主一樣蓬蓬裙金色禮服的,是引座的禮儀。然而這小小娛樂城內,把哪個客人領到哪個包房入座,也是一門通天的學問,所以寶寶格外的敷衍禮儀,三不五時的肯德基上供,小禮品更是從沒斷過。

而三月……

在娛樂城做酒水促銷,哪裏推得開和客人喝上兩杯,然而,怎樣喝,喝多少,欲拒還迎,隨即在醉翁不在酒意的客人們中脫身,又引上什麼樣子的小姐坐台,則又是一門通天的學問。

這點,三月做得無人能企及。

海上花原本並不是三月一個洋酒促銷,百加得家豪芝華士各個都牟足了全力。一晚三月連出了五瓶百加得,向來跟她有說有笑、姐們一樣的家豪,上來就給了三月一記耳光,罵道:“X貨,憑你也配和我搶生意!”

而三月捂著臉,轉頭快步離去。

所有人都以為她落荒而逃,可不多時,卻見她端了一杯水,潑到了家豪的臉上,然後一缸砸下去,家豪就黑了一邊的眼眶。

“咬人的狗不叫哦!倒看不出你下手很準的,一缸下去不過是黑了個眼眶。”事後,寶寶叼著細枝的大衛杜夫,倒像是第一回認識三月一般,上上下下仔細打了個遍,最後噴出一口薄霧,說,“在這裏混,聽姐姐我的,女人何苦為難女人?純屬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