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仔細詢問,聽說等候眼角膜的人在婧明之前這家醫院還有七個,最近有場火災傷到了不少人的眼睛,那就是說即使有那麼多人捐贈,多半也是輪不到她的。婧明媽媽本想把她帶回家,但是婧明不肯,沒辦法她隻能在Z市留下來。藺霖這幾天一直陪著她,經過她再三追問,他才說他和導師說放棄碩博連讀,打算本科畢業就找工作去了。
“為什麼要放棄?”她現在就住在藺霖那個小公寓裏麵,聽到他放棄詫異得簡直天都要塌了,“你放棄了,你確定那些得不到保送資格的同學不會殺了你?”
“他們應該去慶祝才是,”他笑笑,“我放棄,名額就讓給下一位。”
“你為什麼要放棄?”
“華先生給了你一筆錢,說因為你陪他去買東西出了意外,他給你賠款。”藺霖笑笑,“你的合同要解除,我想你還是考研吧。”
“我眼睛看不見怎麼考研?”
“到明年一月考研的時候,說不定你眼睛已經好了。”他很有耐心,“先做考研準備吧,工作我去找,我去做。”
她聽了半天才理解到他找了個借口讓她坐在家裏,他要出去找工作。“你有乙肝,找工作很吃虧的,現在工作好難找。”
他在她額頭墊了一層消毒濕紙巾,然後親親她的額頭,“我可以寫點稿子,然後找份簡單的工作,一份工作不夠我做兩份,雖然沒有你高級白領一個月六千,但是至少可以養你。”
“我媽會養我。”她本能地說。
他不置可否,“我不能讓你媽養你一輩子。”
“我也會賺錢。”她說。
他笑了,“你隻要會花錢就好。”然後他就出去了。
她有陣子好不服氣,在家裏摸索著打開電腦,本來想要看網上求職的信息,卻怎麼看也看不清楚。那一個一個字明明差一點點她就能看清楚,偏偏就是差了那一點點她看不見!看了半天氣得她差點哭了,要一把砸爛鍵盤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他可以寫稿,她也可以。
打開word文檔,她試了三次之後把字體調到一號字加粗,在雪白的屏幕上她終於看到字了,打下一個“一”,她瞪著那字,心頭怦怦直跳,打下一個題目《迷迭》,然後她開始寫文章。
她寫:“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她為他寫了一句話:他因他憂傷含蓄而高貴,又因高貴而蒼老……”
“婧明,你在房裏幹什麼?”婧明媽媽在廚房做補湯,聽到她在房間裏打字的聲音。
“我在寫日記。”她說。
“你能寫日記嗎?小心你的眼睛。”婧明媽媽洗了手過來看,整個屏幕幾乎隻看到一個字,怔了一怔,“寫一會兒要好好休息,不要太累了。”
“好。”她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繼續打字。
以前藺霖說,寫小說是三十歲以後的事,是有閱曆以後的事。她現在心情很平靜,和藺霖在一起兩年,好像發生過很多事,也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惟一多了的,不過是閱曆而已。
半個月以後,藺霖找到了第一份工作,那是給他現在做的網絡公司做全職,工資不高,僅僅比他現在的兼職工資高了五百,但是代交三金。在婧明還沒有知道的時候他已經簽了合同,而後來知道的人都大為錯愕,都說他賤賣了賤賣了。他是Z大高分子化學的高材生,居然去私營網絡公司做網管,但藺霖沒說什麼。以他的條件,要找到一份好工作很困難,他比別人清楚。又過了一個月,他找到第二份工作,那是給披薩漢做星期天的服務員,也就是在門口說“歡迎光臨”的那種先生。在披薩漢站一個小時的工資是12塊,那已經是他外語流暢外加外表出眾的高時薪了,他星期天要在披薩漢站八個小時。
藺霖的兩份工作讓婧明很心疼,他總是笑笑沒說什麼,這點讓婧明媽媽有點欣賞這個孩子。婧明死賴要住在他這裏,他從來沒提過要她交付房租,而且她住在這裏隨時打開冰箱都有一冰箱滿滿的青菜魚肉讓她做給婧明吃,也有飲料水果。蔬菜魚肉包括水果他都買最好的,甚至常常她可以在桌上找到新的碟片和報紙,不必她跑下八樓去買,要給他錢他不會拒絕,但過會兒他又去買個鱉還是高麗參什麼的放在廚房裏。
這孩子對婧明很好,惟一讓她不放心的就是他有乙肝,婧明怎麼能嫁給有乙肝的人?但現在的狀況看來她要不嫁給藺霖,誰又要一個半瞎眼的女孩?她雖然心疼女兒,但也在考慮中,究竟要怎麼辦?
這天是星期六。
藺霖兩個星期休一次兩天,星期天他還要去披薩漢站崗——給婧明取笑他去站崗,他也不在乎。星期六這天,出了太陽天氣沒那麼冷了,也已經是三月時令,他拉開窗簾,“要不出去走走?”
婧明的《迷迭》磨到現在才寫了五千字,有時候很泄氣,但藺霖知道她在寫,她很硬氣要撐到完,不在他麵前示弱。他從來沒有看過也沒有指點過她應該怎麼寫,她在寫他就出去和她媽媽說話,有時候她怨恨他這種態度,但大部分時候她知道他是為她好,不願幹擾她寫東西,“我今天不寫了,我們去哪裏?”
“我帶你去公園走走?”他笑笑。
“好沒創意。”她歎氣,“不能去別的地方?上次舒偃至少還來帶我去看他實習的電視台。”
“人民公園現在有油菜花。”他微笑。
“油菜花?”她哼說,“關我什麼事?”
“你見過嗎?”
“沒見過。”
“沒見過就去看。”
“你這借口夠爛啊!我為什麼要去看油菜花?”她忍不住笑罵,拿書桌上的筆丟他,“我要坐你的車。”
“我沒有寶馬。”
“你去死啦,我要坐你的自行車。”
“我不騎車,我們慢慢走過去好嗎?”
“走過去?”
“今天的太陽很好。”
三月十八日。
太陽的確很好,有陽光的地方溫暖慵懶,沒有陽光的地方隱約還有絲絲寒氣,讓人有加快腳步走路的興致。
她看不清路和樓梯,藺霖牽著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她眼裏,眼前隻有一片陽光的溫柔黃,輕柔瑩瑩,依稀藍天樹梢都有個輪廓,來來往往的人影卻看不清楚。雖然不是全盲,給她踏實感覺的不是視線,而是牽著她走路的手。
藺霖的手變粗了,她知道他去上班,開始他們不讓他做該做的網絡工作,叫他去打雜,手上許多痕跡都是搬東西留下的。他回來從來不說,她打電話去問舒偃,舒偃才說的。還有有一次差點給人炒魷魚,公司老板的夫人跑到公司去,看見一隻壁虎,叫人來打,藺霖猶豫了一下沒打下去,差點給人炒了魷魚,驚險地化解回家,他也沒和她說。
最近變好了,他開始坐電腦椅做正經事,公司的老鳥們對他這隻菜鳥印象似乎頗好,有時候會找他出去喝酒。
換了是她以前,也許會大怒大喊大叫為什麼你什麼都不告訴我?但是現在她知道,靜靜地等,等到一定的時候,等事情全部過去了穩定了,他偶然會告訴她的。他不說,隻不過不願她多想,那是他男子漢的尊嚴,在維護家裏一個平安舒暢的環境。
他在守護她,所以不會把在外麵的情緒帶回家。
在慢慢學會了解他這一點以後,她漸漸開始明白其實藺霖之前沒告訴她他究竟多麼恨林嶽廬,也許也一樣是一種守護,不願把自己不好的一麵表現在重視的人麵前,那也是一種珍惜。
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著,看不清路的時候走路很耗體力,她走不到半個小時就累了。藺霖陪著她在路邊坐下來,她聽到下麵流水的聲音,藺霖說那是一條小河,從人民公園出來的小河,很快就要到了。
“有沒有魚?”她問,手被藺霖牢牢握著,身周的氣息很清靜,風吹過帶著草木的清香,還有一點水的味道。
“有幾隻。”藺霖摟著她的腰以防她從公路橋上麵跌下去,“都是錦鯉。”
“什麼顏色的?”她慢慢地問。
“一條紅色的,一條黃色的,一條白色的。”
“說詳細一點。”
“一條紅色背上有金色鱗片,一條黃色背上有金色鱗片,一條白色的背上有金色鱗片……”藺霖拉著婧明起來,“走啦。”
她懶洋洋地給他拉起來,頭發在藺霖麵前飄,他一把抓住,從她頭發上拉了橡皮筋下來重新紮好。
陽光溫馨,白熙如光。
全情投入的愛,往往不需要太多語言,隻要指尖和溫度,還有呼吸就好。
“啪——啪——啪——”對麵傳來拍籃球的聲音,藺霖低聲在婧明耳邊說,“是高仲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