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山村一夜
外麵的雪越下越緊了。狂風吹折著後山的枯凍了的樹枝,發出啞啞的響叫。野狗遙遠地,憂鬱而悲哀地嘶吠著,還不時地夾雜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不知名的獸類的吼號聲。夜的寂靜,差不多全給這些交錯的聲音碎裂了。冷風一陣一陣地由破裂的壁隙裏向我們的背部吹襲過來,使我們不能禁耐地連連地打著冷噤。劉月桂公公麵向著火,這個老年而孤獨的破屋子主人,是我們的一位忠實的農民朋友介紹給我們來借宿的。他的左手拿著一大把幹枯的樹枝,右手持著灰白的胡子,一邊撥旺了火勢,一邊熱烈地,溫和地給我們這次的驚慌和勞頓安慰了;而且還滔滔不停地給我們講述著他那生平的,最激動的一些新奇的故事。
因為火光的反映,他的眼睛是顯得特別地歪斜,深陷,而且紅紅的。他的額角上牽動著深刻的皺紋;他的胡子頑強地,有力地高翹著;他的鼻尖微微地帶點兒勾曲;嘴唇是頗為寬厚而且鬆弛的。他說起話來就象生怕人家要聽不清或者聽不懂他似的,總是一邊高聲地做著手勢,一邊用那深陷的,歪斜的眼睛看定著我們。
又因為夜的山穀中太不清靜,他說話時總常常要起身去開開那扇破舊的小門,向風雪中去四圍打望一遍,好象察看著有沒有什麼人前來偷聽的一般;然後才深深地嗬著氣,抖落那沾身的雪花,將門兒合上了。
“……先生,你們真的願意常常到我們這裏來玩嗎?那好極了!那我們可以經常地做一個朋友了。”他用手在這屋子裏環指了一個圈圈:“你們來時總可以住在我這裏的,不必再到城裏去住客棧了。客棧裏的民團局會給你們麻煩得要死的。那些蠢子啊!……什麼保人啦,哪裏來啦,哪裏去啦,‘年貌三代’啦,……他們對於來客,全象是在買賣一條小牛或者一隻小豬那樣的,會給你們從頭上直看到腳下,連你們的衣服身胚一共有多少斤重量,都會看出來的,真的,到我們這個連鳥都不高興生蛋的鬼地方來,就專門歡喜這樣子:給客人一點兒麻煩吃吃。好象他們自己原是什麼好腳色,而往來的客人個個都是壞東西那樣的,因為這地方多年前就不象一個住人的地方了!真的,先生……
“世界上會有這樣一些人的:他們自以為是怎樣聰明得了不得,而別人隻不過是一些蠢子。他們自己拿了刀會殺了人家——殺了‘蠢子’——劫得了‘蠢子’的財帛,倒反而四處去向其他的‘蠢子’招告:他殺的隻不過是一個強盜。並且說:他的所以要殺這個人,還不隻是為他自己,而是實在地為你們‘蠢子’大家呢!……於是,等到你們這些真正的蠢子都相信了他,甚至於相信到自己動起手去殺自己了的時候,他就會得意洋洋地躲到一個什麼黑角落裏去,暗暗地好笑起來了:‘看啦!他們這些東西多蠢啊!他們蠢得連自己的媽媽都不曉得叫呢!’……真的,先生,世界上就真會有這樣一些人的。但他們卻不知道:蠢的才是他們自己呢!因為真正的蠢子蠢到了不能再蠢的時候,也就會一下子變得聰明起來的。那時候,他們這些自作聰明的人,就是再會得‘叫媽媽’些,也怕是空的了吧。真的啊,先生!世界上的事情就通統是這樣的——我說蠢子終究要變得聰明起來的。要是他不聰明起來,那他就隻有自己去送死了,或者變成一個什麼十足的癡子,瘋子那樣的東西!……先生,真的,不會錯的!……從前我們這裏還發生過一樁這樣的事呢:一個人會蠢到這樣的地步的——自己親生的兒子送去給人家殺了,還要給人家去叩頭陪禮!您想:這還算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人蠢到這樣的地步了,又怎能不變成瘋子呢?先生!……”
“啊——會有這樣的事情嗎?桂公公!一個人又怎能將自己的兒子送去給人家殺掉呢?”我們對於這激動的說話,實在地感到驚異起來了,便連忙這樣問。
“你們實在不錯,先生。一個人怎能將自己的兒子送去給人家殺掉呢?不會的,普天下不會,也不應該有這樣的事情的。然而,我卻親自看見了,而且還和他們是親戚,還為他們傷了一年多的心哩!先生。”
“怎樣的呢?這又是怎樣一回事呢?桂公公!”我們的精神完全給這老人家刺激起來了!不但忘記了外麵的風雪,而且也忘記了睡眠和寒冷了。
“怎樣一回事?唉:先生!不能說哩。這已經是快兩周年的事情了!……”但是先生,你們全不覺得要睡嗎?傷心的事情是不能一句話兩句話就說得完的!真的啊,先生!……你們不要睡?那好極了!那我們應該將火加得更大一些!……我將這話告訴你們了,說不定對你們還有很大的益處呢!事情就全是這樣發生的:
“三年前,我的一個叫做漢生的學生,幹兒子,突然地在一個深夜裏跑來對我說:
“‘幹爹,我現在已經尋了一條新的路了。我同曹德三少爺,王老發,李金生他們弄得很好了,他們告訴了我很多的事情。我覺得他們說得對,我要跟他們去了,象跟早兩年前的農民會那樣的。幹爹,你該不會再笑我做蠢子和癡子了吧!’
“‘但是孩子,誰叫您跟他們去的呢?怎麼忽然變得聰明起來了?你還是受了誰的騙呢?’我說。
“‘不的,幹爹!’他說,‘是我自己想清白了,他們誰都沒有來邀過我;而且他們也並不勉強我去,我隻是覺得他們說的對——就是了。’
“‘那麼,又是誰叫你和曹三少爺弄做一起的呢?’
“‘是他自己來找我的。他很會幫窮人說話,他說得很好哩!幹爹。’
“‘是的,孩子。你確是聰明了,你找了一條很好的路。但是,記著:千萬不要多跟曹三少爺往來,有什麼事情先來告訴我。幹爹活在這世界上六十多年了,什麼事都比你經驗得多,你隻管多多相信幹爹的話,不會錯的,孩子。去吧!安靜一些,不要讓你的爹爹知道,並且常常到我這裏來。……’
“先生,我說的就是這樣一個孩子,給他那糊塗的,蠢拙的爹爹送掉的。他住得離我們這裏並不遠,就在這山村子的那一麵。他常常要到我這裏來。因為立誌要跟我學幾個字,他便叫我做幹爹了。他的爹爹是做老長工出身的,因而家境非常的苦,爺兒倆就專靠這孩子做零工過活。但他自己卻十分誌氣。白天裏揮汗替別人家工作,夜晚小心地跑到我這裏來念一陣書。不喝酒,不吃煙。而且天性又溫存,有骨氣。他的個子雖不高大,但是十分強壯。他的眼睛是大大的,深黑的,頭發象一叢短短的柔絲那樣……總之,先生!用不著多說,無論他的相貌,性情,脾氣和做事的精神怎樣,隻要你粗粗一看,便會知道這絕不是一個沒有出息的孩子就是了。
“他的爹爹也常到這裏來。但那是怎樣一個人物呢?先生!站在他的兒子一道,你們無論如何不會相信他們是父子的。他的一切都差不多和他的兒子相反:可憐,愚蠢,懦弱,而且怕死得要命。他的一世完全消磨在別人家的泥土上。他在我們山後麵曹大傑家裏做了三四十年長工,而且從來沒有和主人家吵過一次嘴。先生,關於這樣的人本來隻要一句話;就是豬一般的性子,牛一般的力氣。他一直做到六七年前,老了,完全沒有用了,才由曹大傑家裏趕出去。帶著兒子,狗一樣地住到一個草屋子裏,沒有半個人支憐惜他。他的婆子多年前就死了,和我的婆子一樣,而且他的家裏也再沒有別的人了!……
“就是這樣的,先生。我和他們爺兒倆做了朋友,而且做了親戚了。我是怎樣地喜歡這孩子呢?可以說比自己親生的兒子還要喜歡十倍。真的,先生!我是那樣用心地一個一個字去教他,而他也從不會間斷過,哪怕是刮風,落雨,下大雪,一約定,他都來的。我讀過的書雖說不多,然而教他卻也足有餘裕。先生,我是怎樣在希望這孩子成人啊!……
“自從那次夜深的談話以後,我教這孩子便格外用心了。他來的也更加勤密,而且讀書也更覺得刻苦了。他差不多天天都要來的,我一看到他,先生,我那老年人的心,便要溫暖起來了。我想:‘我的心愛的孩子,你是太吃苦了啊!你雖然找了一條很好的路,但是你怎樣去安頓你自己的生活呢?白天裏揮汗吃力,夜晚還要讀書,跑路,做著你的有意思的事情!你看:孩子,你的眼睛陷進得多深,而且已經起了紅的圈圈了呢!’唉,先生!當時我雖然一麵想,卻還一麵這樣對他說:‘孩子啊,安心地去做吧!不錯的——你們的路。幹爹老了,已經沒有用了。幹爹隻能睜睜地看著你們去做了哩。愛惜自己一些,不要將身子弄壞了!時間還長得很呢,孩子喲!……’但是,先生,我的口裏雖是這樣說,卻有一種另外的,可怕的想念,突然來到我的心裏了。而且,先生,這又是怎樣一種懦弱的,傷心的,不可告人的想念呀!可是,我卻沒有法子能夠壓製它。我隻是暗暗為自己的老邁和無能悲歎罷了!而且我的心裏還在想哩:也許這樣的事情不會來吧!好的人是決不應該遭意外的事情的!但是先生,我怎樣了呢?我想的這些心思怎樣了呢?……唉,不能說哩!我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沒有天,而且天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人家希望的事,偏偏不來;不希望的,耽心的,可怕的事,卻一下子就飛來了?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天呢?而且又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呢?先生,不能說哩。唉,唉!先生啊!……”
因了風勢的過於猛烈,我們那扇破舊的小門和板壁,總是被吹得呀呀地作響。我們的後麵也覺得有一股刺骨般的寒氣,在襲擊著我們的背心。劉月桂公公盡量地加大著火,並且還替我們摸出了一大捆幹枯的稻草來,靠塞到我們的身後。這老年的主人家的言詞和舉動,實在地太令人感奮了。他不但使我們忘記了白天路上跋涉的疲勞,而且還使我們忘記了這深沉,冷酷的長夜。
他隻是短短地沉默了一會,聽了一聽那山穀間的,隱隱不斷的野狗和獸類的哀鳴。一種夜的林下的陰鬱的肅殺之氣,漸漸地籠罩到我們的中間來了。他也沒有再作一個其他的舉動,隻僅僅去開看了一次那扇破舊的小門,便又睜動著他那歪斜的,深陷的,濕潤的眼睛,繼續起他的說話來了。
“先生,我說:如果一個人要過份地去約束和幹涉他自己的兒子,那麼這個人便是一個十足的蠢子!就譬如我吧:我雖然有過一個孩子,但我卻從來沒有對他約束過,一任他自己去四處飄蕩,七八年來,不知道他飄蕩到些什麼地方去了,而且連訊息都沒有一個。因為年輕的人自有年輕人的思想,心情和生活的方法,老年人是怎樣也不應該去幹涉他們的。一幹涉,他們的心的和身的自由,便要死去了。而我的那愚拙的親家公,地不懂得這一點。先生,您想他是怎樣地去約束和幹涉他的孩子呢?唉,那簡直不能說啊!除了到這裏來以外,他完全是孩子走一步便跟一步地囉嗦著,甚至於連孩子去大小便他都得去望望才放心,就象生怕有一個什麼人會一下子將他的孩子偷去賣。掉的那樣。您想,先生,孩子已經不是一個三歲兩歲的娃娃了,又怎能那樣地去監視呢?為了這事情我還不知道向他爭論過幾多次哩,先生,我說:
“‘親家公啦!您莫要老是這樣地跟著您的孩子吧!為的什麼呢?是怕給人家偷去呢?還是怕老鷹來銜去呢?您應當知道,他已經不是一個娃娃了呀!’
“‘是的,親家公。’他說,‘我並不是跟他,我隻是有些不放心他——就是了!’
“‘那麼,您有些什麼不放心他呢?’我說。
“‘沒有什麼,親家公。’他說,‘我不過是覺得這樣:一個年輕的人,總應該管束一下子才好……’
“‘沒有什麼!’唉,先生!您想,一個人會懦弱到這樣的地步的:馬上說的話馬上就害怕承認得。於是,我就問他:
“‘那麼,親家公,你管束他的什麼呢?’
“‘沒有什麼,親家公,我隻是想象我的爹爹年輕時約束我的那樣,不讓他走到壞的路上去就是了。’
“‘拉倒了您的爹爹吧!親家公!什麼是壞的路呢?’先生,我當時便這樣地生氣起來了。‘您是想將您的漢生約束得同您自己一樣嗎?一生一世牛馬一樣地跟人家犁地耕田,狗一樣地讓人家趕出去嗎?……唉!你這愚拙的人啊!’先生,我當時隻顧這樣生氣,卻並沒有看著他本人。但當我一看到他被我罵得低頭一言不發,隻管在拿著他的衣袖抖戰的時候,我的心便完全軟了。我想,先生,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樣可憐無用的人呢。他為什麼要生到這世界上來呢?唉,他的五六十歲的光陰如何度過的呢?於是先生,我就隻能夠這樣溫和地去對答他了:
“‘莫多心了吧!親家公。莫要老是這樣跟著您的漢生了,多愛惜自己一些吧!您要再是這樣跟著,您會跟出一個壞結局來的,告訴您:您的漢生是用不著您擔心的了,至少比您聰明三百倍哩。’唉,先生,話有什麼用處呢?我應該說的,通統向他說過了。他一當了你的麵,怕得你要命;背了你的麵,馬上就四處去跟著,趕著他的兒子去了。
“關於他兒子所做的事,大家都知道,是無論如何不能夠去告訴他的。因此我就再三囑咐漢生:不要在他爹爹麵前露出行跡來了。但是,誰知道呢?這消息是從什麼地方走給他耳朵裏的呢?也許是漢生的同伴王老發吧,也許是曹三少爺和木匠李金生吧!……但是後來據漢生說:他們誰都沒有告訴他過。大概是他自己暗中察覺出來的,因為他夜間也常常不睡地跟蹤著。總之,漢生的一切,他不久都知道就是了,因此我就叫漢生特別注意,處處都要防備著他的爹爹。
“大概是大前年八月的夜間吧,先生,漢生剛剛從我這裏踏著月亮走出去,那個老年的愚拙的家夥便立刻跟著追到這裏來了。因為沒有看見漢生,他便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樣地走近我的身邊。然而,卻不說話。在大的月光的照耀下,他隻是用他那老花的眼睛望著我,豬鬃那樣的幾根稀疏的胡子,也輕輕地發著戰。我想:這老東西一定又是來找我說什麼話了,要不然他就絕不會變成一副這樣的模樣。於是,我就立刻放下了溫和的臉色,殷勤地接著他。
“‘親家公啦!您來又有什麼貴幹呢?’我開玩笑一般地說。
“‘沒有什麼,親家公,’他輕聲地說。‘我隻是有一樁事情不,不大放心,想和您來商量商量——就是了。’
“‘什麼呢,親家公?’
“‘關於您的幹兒子的情形,我想,親家公,您應該知道得很詳細吧!’
“‘什麼呢?關於漢生的什麼事情呢?噯,親家公?’
“‘他近幾個月來,不知道為了什麼事,……親家公!夜裏總常常一個通夜不回來。……’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想,親家公!他說不定是跟著什麼壞人,走到壞的路上去了。因為我常常看見他同李木匠王老發他們做一道。要是真的,親家公,您想:我將他怎麼辦呢?我的心裏啊……’
“‘您的心裏又怎樣呢?’
“‘怎樣?……唉,親家公,您修修好吧!您好象一點都不知道那樣的!您想:假如我的漢生要有了什麼三長兩短,我還有命嗎?我不是要絕了後代了嗎?有誰來替我養老送終呢?將來誰來上墳燒紙呢?我又統共隻有這一個孩子!唉,親家公,幫幫忙吧!您想想我是怎樣將這孩子養大起來的呢?別人家不知道,您總應該知道呀!我那樣千辛萬苦地養大了他,我要是得不到他一點好處,我還有什麼想頭呢?親家公!’
“‘那麼您的打算是應該將他怎樣呢?’先生,我有點鄭重起來了。
“‘沒有怎樣,親家公,’他說。這家夥大概又對著月光看到我的臉色了。‘您莫要生我的氣吧!我隻是覺得有點害怕,有點傷心就是了!我能將他怎麼辦呢?……我不過是想……’
“‘啊——什麼呢?’
“‘我想,想……親家公,您是他的幹爹!隻有您的話他最相信,您又比我們都聰明得多。我是想……想……求求您親家公對他去說一句開導的話,使他慢慢回到正路上來,那我就,就……親家公啊!就感——感……您的恩,恩……了。’
“唉!先生!您想:對待這樣的一個人,還有什麼法子呢?他居然也知道了他自己是不聰明的人。他說了那麼一大套,歸根結蒂——還不過是為了他自己沒有‘得到他一點好處,’‘怕’沒有人‘養老送終’,‘傷心’沒有人‘上墳燒紙’罷了!而他自己卻又沒有力量去‘開導’他的兒子,壓製他的兒子,隻曉得狗一樣地跟蹤著,跟出來了又隻曉得跑到我這裏來求辦法,叫‘恩人!’您想,我還能對這樣可憐的,愚拙的家夥說點什麼有意思的,能夠使他想得開通的話呢?唉,先生,不能說哩!當時我是實在覺得生氣,也覺得傷心。我極力地避開月光,為了怕他看出了我的不平靜的臉色。因為我心須盡我的義務,對他說幾句‘開導’他的,使他想得通的話;雖然我明知道我的話對於這頭腦糊塗的人沒有用處,但是為了漢生的安靜,我也不能夠不說啊!
“我說:‘親家公啦!您剛才羅哩囉嗦地說了這麼一大套,到底為的什麼呢?啊,您是怕您的漢生走到壞的路上去嗎?那麼,您知道什麼路是壞的,什麼路才是好的呢?——您說:王老發,李金生他們都不是好人,是壞人!那麼他們的“壞”又都壞在什麼地方呢?——唉,親家公!我勸您還是不要這樣糊塗的亂說吧!凡事都應該自己先去想清一下子,再來開口的。您知道:您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呀!為什麼還是這樣地孩子一樣呢?您怎麼會弄得“絕後代”呢?您的漢生又幾時對您說過不給您“養老送終”呢?並且一個人死了就死了,沒有人來“上墳燒紙”又有什麼不得呢?噯,親家公,您是——蠢拙的人啊!……’唉,先生,我當時是這樣歎氣地說。‘莫要再糟蹋您自己了吧,您已經糟蹋得夠了!讓我來真正告訴你這些事情吧:您的孩子並沒有走到什麼壞的路上去,您隻管放心好了。漢生他比您聰明得多,而且他們年輕人自有他們年輕人的想法。至於王老發和李金生木匠他們就更不是什麼歹人,您何必囉嗦他們,幹涉他們呢?您要知道:即算是您將您的漢生管束得同您一樣了,又有什麼好處呢?莫要說我說得不客氣,親家公,同您一樣至多也不過是替別人家做一世牛馬算了。譬如我對我的兒子吧,……八年了!您看我又有什麼了不得呢?唉,親家公啊!想得開些吧!況且您的兒子走的又並不是什麼壞的路,完全是為著我們自己。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唉,唉!親家公啊!您這可憐的,老糊塗一樣的人啊!……’
“唉,先生,您想他當時聽了我的這話之後怎樣呢?他完全一聲不做,隻是呆呆地坐在那裏,賊一樣地用他那昏花的眼睛看著我,並且還不住地戰動著他的胡子,開始流出眼淚來。唉,先生,我心完全給這東西弄亂了!您想我還能對他說出什麼話來呢?我隻是這樣輕輕地去向他問了一問:
“‘喂,親家公!您是覺得我的話說得不對嗎,還是什麼呢?您為什麼又傷起心來了呢!’
這時候,先生,我還記得:那個大的,白白的月亮忽然地被一塊黑雲遮去了;於是,我們就對麵看不清大家的麵龐了。我不知道他一個人在黑暗中做了些什麼事。半天,半天了……才聽見他哀求一樣地說道:
“‘唉,不傷心哩,親家公!我隻是想問一問您:我的漢生他們如果發生了什麼別的事情,我一個人又怎樣辦呢?唉,唉!我的——親家公啊……’
“‘不會的哩,親家公!您隻管放心吧!隻要您不再去跟著囉嗦著您的漢生就好了。您不知道一句這樣的話嗎——吉人自有天相的!何況您的漢生並不是蠢子,他怎麼會不知道招呼他自己呢?……’
“‘唔,是的,親家公!您說的——都蠻對!隻是我……唔,嗯——總有點……不放心他……有點……害——怕——就是了!嗚嗚——……’
“先生,這老家夥站起來了,並且完全失掉了他的聲音,開始哽咽起來了。
“‘親家公,莫傷心了吧!好好地回去吧!’我也站起來送他了。‘您傷心的什麼呢?替別人家做一世牛馬的好呢?還是自己有土地自己耕田的好呢?您安心地回去想情些吧!不要再糊塗了吧!……’
“唉,先生,還盡管囉囉嗦嗦地說什麼呢?一句話——他便是這樣一個懦弱的家夥就是了,並且憑良心說:自從那次的說話以後,我沒有再覺得可憐這家夥,因為這家夥有很多地方有不應去給他可憐的。但是在那次——我卻騙了他,而且還深深地騙了自己。您想:先生!‘吉人自有天相的’這到底是一句什麼狗屁話呢?幾時有過什麼‘吉人’,幾時又看見過什麼‘天相’呢?然而,我卻那樣說了,並且還那樣地禱告啦。這當然是我太愛惜漢生和太沒有學問的原故,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去寬慰那個愚儒的人,也想不出一個法子來壓製和安靜自己。但是,先生,事情終於怎樣了呢?‘吉人’是不是‘天相’了呢?……唉,要回答,其實,在先前我早就說過了的。那就是——您所想的,希望的事,偏偏不來;耽心的,怕的和禍祟的事,一下子就飛來了!唉,先生,雖然他們那第一次飛來的禍事,都不是應在我的漢生的頭上,但是漢生的死,也就完全是遭了那次事的殃及哩,唉,唉!先生!啊……”
劉月桂公公因為用鐵鉗去撥了一拔那快要衰弱了的火焰。一顆爆裂的紅星,便突然地飛躍到他的胡子上去了!這老年的主人家連忙用手尖去揮拂著,卻已經來不及了,燃斷掉三四根下來了。……我們都沒有說話。一種默默的,沉重的,憂鬱之感,漸漸地壓到了我們的心頭。因為這故事的激動力,和煩瑣反複的情節的悲壯,已經深深地鎖住了我們的心喉,使我們插不進話去了。夜的山穀中的交錯的聲息,似乎都已經平靜了一些。然而愈平靜,就愈覺得世界在一步一步地沉降下去,好象一直欲沉降到一個無底的洞中去似地,使我們幾乎透不過氣來了。風雪雖然仍在飄降,但聽來卻也已經削弱了很多。一切都差不多漸漸在恢複夜的寂靜的常態了。劉月桂公公卻並沒有關心到他周圍的事物,他隻是不住地增加著火勢,不住地運用著他的手,不住地蹙動著他的灰暗的眉毛和睜開他的那昏沉的,深陷的,歪斜的眼睛。
因為遭了那火花的飛躍的損失,他繼續著說話的時候,總是常常要用手去摸著,護衛著他那高翹著而有力量的胡子。
“那第一次的禍事的飛來,”他接著說,“先生,也是在大前年的十一月哩。那時候,我們這裏的民團局因為和外來的軍隊有了聯絡,便想尋點什麼功勞去獻獻媚,巴結巴結那有力量的軍官上司,便不分日夜地來到我們這山前山後四處搜索著。結果,那個叫做曹三少爺的,便第一個給他們弄去了。
“這事情的發生,是在一個降著嚴霜的早上。我的幹兒子漢生突然地丟掉了應做的山中的工作,喘息呼呼地跑到我這裏來了。他一邊睜大著他那大的,深黑的眼睛,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幹爹,我們的事情不好了!曹三少爺給,給,給——他們天亮時弄去了!這怎,怎麼辦呢?幹爹……’
“唉,先生,我當時聽了,也著實地替他們著急了一下呢。但是翻過來細細一想,覺得也沒有什麼大的了不得。因為我們知道:對於曹三少爺他們那樣的人,弄去不弄去,完全一樣,原就沒有什麼關係的。因為他們願不願意替窮人說話和做事,就隻要看他們高興不高興便了,他們要是不高興,不樂意了,說不定還能夠反過來弄他的‘同伴’一下子的。然而,我那僅僅隻是忠誠,赤熱而沒有經曆的幹兒子,卻不懂得這一點。他當時看到我隻是默默著不做聲,便又熱烈而認真地接著說:
“‘幹爹,您老人家怎麼不做聲呢?您想我們要是沒有了他還能怎麼辦呢?……唉,唉!幹爹啊!我們失掉這樣一個好的人,想來實在是一樁傷心的,可惜的事哩!……’
“先生,他的頭當時低下去了。並且我還記得:的確有兩顆大的,亮晶晶的眼淚,開始爬出了他那黑黑的,濕潤的眼眶。我的心中;完全給這赤誠的,血性的孩子感動了。於是,我便對他說:
“‘急又有什麼用處呢?孩子!我想他們不會將他怎樣吧!您知道,他的爹爹曹大傑還在這裏當“裏總”呀,他怎能不設法子去救他呢?……’
“‘唉,幹爹!曹大傑不會救他哩!因為曹三少爺跟他吵過架,並且曹三少爺還常常對我們說他爹爹的壞話。您老人家想:他怎能去救這樣的兒子呢?……並且,曹三少爺是——好的,忠實的,能說話的腳色呀!……’
“‘唉,你還早呢,你的經曆還差得很多哩,孩子!’我是這樣地撫摸著他底柔絲的頭發,說,你隻能夠看到人家的外麵,你看不到人家的內心的:你知道他的心裏是不是同口裏相合呢?告訴你,孩子!越是會說話的人,越靠不住。何況曹德三的家裏的地位,還和你們相差這樣遠。你還知道“叫得好聽的狗,不會咬人——會咬人的狗,決不多叫”的那句話嗎?……”
“‘幹爹,我不相信您的話!……’這忠實的孩子立刻揩幹著眼淚叫起來了:‘對於別人,我想:您老人家的話或者用得著的。但是對於曹三少爺,那您老人家就未免太,太不原諒他了!……我不相信這樣的一個好的人,會忽然變節!……’
“‘對的,孩子!但願這樣吧。你不要怪幹爹太說直話,也許幹爹老了,事情見得不明了。曹德三這個人我又不常常看見,我不過是這樣說說就是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自己可以去做主張,凡事多多防備防備……不過曹德三少爺我可以擔呆,決不致出什麼事情……’
“先生,就是這樣的。我那孩子聽了我的這話之後,也沒有再和我多辯,便搖頭歎氣,怏怏不樂地走開了。我當時也覺得有些難過,因為我不應該太說得直率,以致刺痛了他那年輕的,赤熱的心。我當時也是怏怏不樂地回到屋子裏了。
“然而,不到半個月,我的話便證實了——曹德三少爺安安靜靜地回到他的家裏去了。
“這時候,我的漢生便十分驚異地跑來對我說:
“‘幹爹,你想:曹德三少爺怎樣會出來的?’
“‘大概是他們自己甘心首告了吧?’
“‘不,幹爹!我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三少爺是很有教養的人,他還能夠說出很動人的,很有理性的話來哩!……’
“‘那麼,你以為怎樣呢?’
“‘我想:說不定是他的爹爹保出來的。或者,至多也不過是他的爹爹替他弄的手腳,他自己是決不致於去那樣做的!……’
“‘唉,孩子啊!你還是多多地聽一點幹爹的話吧!不要再這樣相信別人了,還是自己多多防備一下吧!……’
“‘對的,幹爹。我實在應該這樣吧!……’
“‘並且,莫怪幹爹說得直:你們還要時刻防備那家夥——那曹三少爺……’
“那孩子聽了我這話,突然地驚愕得張開了他的嘴巴和眼睛,說不出話來了。很久,他好象還不曾聽懂我的話一樣。於是,先生,我就接著說:
“‘我是說的你那“同伴”——那曹三少爺啦!……’
“‘那該——不會的吧!……幹爹!’他遲遲而且吃驚地,不大欲信地說。
“‘唉,孩子啊!為什麼還是這樣不相信你的幹爹呢?幹爹難道會害你嗎?騙你嗎?……’
“‘是,是——的!幹爹!……’他一邊走,低頭回答道。並且我還清晰地聽見,他的聲音已經漸漸變得酸硬起來了。這時候我因為怕又要刺痛了他的心,便不願意再追上去說什麼。我隻是想,先生,這孩子到底怎樣了呢?唉,唉,他完全給曹德三的好聽的話迷住了啊!……
“就是這樣地平靜了一個多月,大家都相安無事。雖然這中間我的好愚懦的親家公曾來過三四次,向我申訴過一大堆一大堆的苦楚,說過許多‘害怕’和‘耽心’的話。可是,我卻除了勸勸他和安慰安慰他之外,也沒有多去理會他。一直到前年正月十五日,元宵節的晚上,那第二次禍崇的事,便又突然地落到他們的頭上來了!……
“那一晚,當大家正玩龍燈玩得高興的時候,我那幹兒子漢生,完全又同前次一樣,匆匆地,氣息呼呼地溜到我這裏來了。那時候,我正被過路的龍燈鬧得頭昏腦脹,想一個人偷在屋子裏點一枝蠟燭看一點書。但突然地給孩子衝破了。我一看見他進來的那模樣,便立刻嚇了一跳,將書放下來,並且連忙地問著:
“‘又發生了什麼呢,漢生?’我知道有些不妙了。
“他半天不能夠回話,隻是睜著大的,黑得怕人的眼睛,呆呆地望著我。
“‘怎樣呢,孩子?’我追逼著,並且關合了小門。
“‘王老發給他們弄去了——李金生不見了!’
“‘誰將他們弄去的呢?’
“‘是曹——曹德三!幹爹……’他僅僅說了這麼一句,兩線珍珠一般的大的眼淚,便滔滔不絕地滾出來了!
“先生,您想!這是怎樣的不能說的事啊!
“那時候,我隻是看著他,他也牢牢地望著我。……我不做聲他不做聲!……蠟燭盡管將我們兩個人的影子搖得飄飄動動!……可是,我卻尋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我雖然知道這事情必然要來了,但是,先生,人一到了過份驚急的時候,往往也會變得愚笨起來的。我當時也就是這樣。半天,半天……我才失措一般地問道:
“‘到底怎樣呢?怎樣地發生的呢?……孩子!’
“‘我不知道。我一個人等在王老發的家裏,守候著各方麵的訊息,因為他們決定在今天晚上趁著玩龍燈的熱鬧,去搗曹大傑和石震聲的家。我不能出去。但是,龍燈還沒有出到一半,王老發的大兒子哭哭啼啼地跑回來了。他說:‘漢叔叔,快些走吧!我的爹爹給曹三少爺帶著兵弄去了!李金生叔叔也不見了!……’這樣,我就偷到您老人家這裏來了!……’
“‘唔……原來……’我當時這樣平靜地應了一句。可是忽然地,一樁另外的,重要的意念,跑到我的心裏來了,我便驚急地說:
“‘但是孩子——你怎樣呢?他們是不是知道你在我這裏呢?他們是不是還要來尋你呢?……’
“‘我不知道……’他也突然驚急地說——他給我的話提醒了。‘我不知道他們在不在尋我?……我怎麼辦呢?幹爹…’
“‘唉,誠實的孩子啊!’先生,我是這樣地吩咐和歎息地說:‘你快些走吧!這地方你不能久留了!你是——太沒有經曆了啊!走吧,孩子!去到一個什麼地方去躲避一下!’
“‘我到什麼地方去呢,幹爹?’他急促地說:‘家裏是萬萬不能去的,他們一定知道!並且我的爹爹也完全壞了!他天天對我囉嗦著,他還羨慕曹三忘八“首告”得好——做了官!……您想我還能躲到什麼地方去呢?’
“先生,這孩子完全沒有經曆地驚急得愚笨起來了。我當時實在覺得可憐,傷心,而且著急。
“‘那麼,其他的朋友都完全弄去了嗎?’我說。
“‘對的,幹爹!’他說,‘我們還有很多人哩!我可以躲到楊柏鬆那裏去的。’
“他走了,先生。但是走不到三四步,突然地又回轉了身來,而且緊緊地抱住著我的頸子。
“‘幹爹!……’
“‘怎麼呢,孩子?’
“‘我,我隻是不知道:人心呀——為什麼這樣險詐呢?……告訴我,幹爹!……’
“先生,他開始痛器起來了,並且眼淚也來到了我的眼眶。我,我,我也忍不住了!……”
劉月桂公公略略停一停,用黑棉布袖子揩掉了眼角間溢出來的一顆老淚,便又接著說了:
“‘是的,孩子。不是同一命運和地位的人,常常是這樣的呢!’我說。‘你往後看去,放得老練一些就是了!不要傷心了吧!這裏不是你說話的地方了。孩子,去吧!’
“這孩子走過之後,第二天,……先生,我的那蠢拙的親家公一早晨就跑到我這裏來了。他好象準備了一大堆話要和我說的那樣,一進門,就戰動著他那豬鬃一樣的幾根稀疏的胡子,吃吃地說:
“‘親家公,您知道王,王老發昨,昨天夜間又弄去了嗎?……’
“‘知道呀,又怎樣呢?親家公。’
“‘我想他們今天一,一定又要來弄,弄我的漢生了!……’
“‘您看見過您的漢生嗎?’
“‘沒有啊——親家公!他昨天一夜都沒有回來……’
“‘那麼,您是來尋漢生的呢?還是怎樣呢?……’
“‘不,我知道他不在您這裏。我是想來和您商,商量一樁事的。您想,我和他生,生一個什麼辦法呢?’
“‘您以為呢?’我猜到這家夥一定又有了什麼壞想頭了。
“‘我實在怕呢,親家公!……我還聽見他們說:如果弄不到漢生就要來弄我了!您想怎樣的呢?親家公……’
“‘我想是真的,親家公。因為我也聽見說過:他們那裏還正缺少一個爹爹要您去做呢。’先生,我實在氣極了。‘要是您不願意去做爹爹,那麼最好是您自己帶著他去將您的漢生給他們弄到,那他們就一定不會來弄您了。對嗎,親家公?’
“‘唉,親家公——您為什麼老是這樣地笑我呢?我是真心來和您商量的呀!……我有什麼得罪了您老人家呢!唉,唉!親家公。’
“‘那麼您到底商量什麼呢?’
“‘您想,唉,親家公,您想……您想曹德三少爺怎樣呢?……他,他還做了官哩!……’
“‘那麼,您是不是也要您的漢生去做官呢?’先生,我實在覺得太嚴重了,我的心都氣痛了!便再也忍不住地罵道:‘您大概是想嚐嚐老太爺和吃人的味道了吧,親家公?……哼哼!您這好福氣的,祿位高升的老太爺啊!……’
“先生,這家夥看到我那樣生氣,更嚇得全身都抖戰起來了,好象怕我立刻會將他吃掉或者殺掉的那樣,把頭完全縮到破棉衣裏去了。
“‘唔,唔——親家公!’他說‘您,怎麼又要罵我呢?我又沒有叫漢生去做官,您怎麼又要罵我呢?唉!我,我我不過是這樣說說別人家呀!……’
“‘那麼,誰叫您說這樣的蠢話呢?您是不是因為在他家裏做了一世長工而去聽了那老狗和曹德三的籠哄,欺騙呢?想他們會叫您一個長工的兒子去做官嗎?……蠢拙的東西啊!您到底怎樣受他們的籠哄,欺騙的呢?說吧,說出來吧!您這豬一樣的人啊!……’
“‘沒有啊——親家公!我一點都——沒有啊!……’
“先生,我一看見他那又欲哭的樣子,我的心裏不知道怎樣的,便又突然的軟下來了。唉,先生,我就是一個這樣沒有用處的人哩!我當時僅僅隻追了他一句:
“‘當真沒有?’
“‘當真——一點都沒有啊!——親家公。……’
“先生,就是這樣的,他去了。一直到第六天的四更深夜,正當我們這山穀前後的風聲緊急的時候,我的漢生又偷來了。他這回卻帶來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木匠李金生。現在還在一個什麼地方帶著很多人衝來衝去的,但卻沒有能夠衝回到我們這老地方來。他是一個大個子,高鼻尖,黃黃的頭發,有點象外國人的。他們跟著我點的蠟燭一進門,第一句就告訴我說:王老發死了!就在當天——第四天的早上。並且還說我那親家公完全變壞了,受了曹大傑和曹德三的籠哄,欺騙!想先替漢生去‘首告’了,好再來找著漢生,叫漢生去做官。那木匠並且還是這樣地揮著他那砍斧頭一樣的手,對我保證說:
“‘的確的呢,桂公公!昨天早晨我還看見他賊一樣地溜進曹大傑的家裏去了。他的手裏還拿著一個包包,您想我還能哄騙您老人家嗎,桂公公?’
“我的漢生一句話都不說。他隻是失神地憂悶地望著我們兩個人,他的眼睛完全為王老發哭腫了。關於他的爸爸的事情,他半句言詞都不插。我知道這孩子的心,一定痛得很利害了,所以我便不願再將那天和他爹爹相罵的話說出來,並且我還替他寬心地說開去。
“‘我想他不會的吧,金牛哥!’我說,‘他雖然蠢拙,可是生死利害總應當知道呀!’
“‘他完全是給怕死,發財和做官嚇住了,迷住了哩!桂公公!’木匠高聲地,生氣一般地說。
“我不再作聲了。我隻是問了一問漢生這幾天的住處和做的事情,他好象‘心不在焉’那樣地回答著。他說他住的地方很好,很穩當,做的事情很多,因為曹德三和王老發所留下來的事情,都給他和李金生木匠擔當了。我當然不好再多問。最後,關於我那親家公的事情,大家又決定了:叫我天明時或者下午再去漢生家中探聽一次,看到底怎樣的。並且我們約定了過一天還見一次麵,使我好告訴他們探聽的結果。
“可是,我的漢生在臨走時候還囑咐我說:
“‘幹爹,您要是再看了我的爹爹時,請您老人家不要對他責備得太利害了,因為他……唉,幹爹!他是什麼都不懂得哩!……並且,幹爹,’他又說:‘假如他要沒有什麼吃的了,我還想請您老人家……唉,唉,幹爹——’
“先生,您想:在世界上還能尋到一個這樣好的孩子嗎?
“就在這第二天的一個大早上,我冒著一陣小雪,尋到我那親家公的家裏去了。可是,他不在。茅屋子小門給一把生著鏽的鎖鎖住了。中午時我又去,他仍然不在。晚間再去,……我問他那做竹匠的一個癩痢頭鄰居,據說是昨天夜深時給曹大傑家裏的人叫去了。我想:完了……先生。當時我完全忘記了我那血性的幹兒子的囑咐,我暴躁起來了!我想——而且決定要尋到曹大傑家裏的附近去,等著,守著他出來,揍他一頓!……可是,我還不曾走到一半路,便和對麵來的一個人相撞了!我從不大明亮的,薄薄的雪光之下,模糊地一看,就看出來了那個人是親家公。先生,您想我當時怎樣呢?我完全沉不住氣了!我一把就抓著他那破棉衣的胸襟,厲聲地說:
“‘哼——你這老東西!你到哪裏去了呢?你告訴我——你幹的好事呀!’
“‘唔,嗯——親家公!沒有嗬——我,我,沒有——幹什麼啊!……’
“‘哼,豬東西!你是不是想將你的漢生連皮,連肉,連骨頭都給人家賣掉呢?’
“‘沒有啊——親家公。我完全——一點……都沒有啊——’
“‘那麼,告訴我!豬東西!你隻講你昨天夜裏和今天一天到哪裏去了?’
“‘沒有啊!親家公。我到城,城裏去,去尋一個熟人,熟人去了啊!’
“唉,先生,他完全顫動起來了!並且我還記得:要不是我緊緊地拉著他的胸襟,他就要在那雪泥的地上跪下去了!先生,我將他怎麼辦呢?我當時想,我的心裏完全急了,亂了——沒有主意了。我知道從他的口裏是無論如何吐不出真消息來的。因為他太愚拙了,而且受人家的哄騙的毒受得太深了。這時候,我忽然地記起了我的那天性的孩子的話:‘不要將我的爹爹責備得太利害了!……因為他什麼都不懂得!……’先生,我的心又軟下去了!——我就是這樣地沒有用處。雖然我並不是在可憐耶家夥,而是心痛我的幹兒子,可是我到底不應該在那個時候輕易地放過他,不揍他一頓,以致往後沒有機會再去打那家夥了!沒有機會再去消我心中的氣憤了!就是那樣的啊,先生。我將他輕輕地放去了,並且不去揍他,也不再去罵他,讓他溜進他的屋子裏去了!……
“到了約定的時候,我的幹兒子又帶了李金生跑來。當我告訴了他們那事情的時候,那木匠隻是氣得亂蹦亂跳,說我不該一拳頭都不接,就輕易地放過他。我的幹兒子隻是搖頭,流眼淚,完全流得象兩條小河那樣的,並且他的臉已經瘦得很利害了!被煩重的工作弄得憔悴了!眼睛也越加現得大了,深陷了!好象他的臉上除了那雙黑黑的眼睛以外,就再看不見了別的東西那樣的。這時候我的心裏的著急和悲痛的情形,先生,我想你們總該可以想到的吧!我實在是覺得他們太危險了!我叫他們以後絕不要再到我這裏來,免得給人家看到。並且我決意地要我的幹兒子和李金生暫時離開這山村子,等平靜了一下,等那愚拙的家夥想清了一下之後再回來。為了要使這孩子大膽地離開故鄉去飄泊,我還引出自己的經曆來做了一個例子,對他說:
“‘去吧,孩子啊!同金生哥四處去飄遊一下,不要再拖延在這裏等禍事了!四處去見見世麵吧!……你看幹爹年輕的時候飄遊過多少地方,有的地方你連聽都沒有聽過哩。一個人,赤手空拳地,入軍營,打仗,坐班房……什麼苦都吃過,可是,我還活到六十多歲了。並且你看你的定坤哥,(我的兒子的名字,先生。)他出去八年了,信都沒有一個。何況你還有金生哥做同伴呢!……’
“可是,先生,他們卻不一定地答應。他們隻是說事業拋不開,沒有人能夠接替他們那沉重的擔子。我當時和他們力爭說:擔子要緊——人也要緊!直到最後,他們終於被說得沒有了辦法,才答應著看看情形再說;如果真的站不住了,他們就到外麵去走一趟也可以的。我始終不放心他們這樣的回答。我說:
“‘要是在這幾天他們搜索得利害呢?……’
“‘我們並不是死人啊,桂公公!’木匠說。
“‘他們走了,先生,’我的幹兒子實在不舍地說:
“‘我幾時再來呢,幹爹?’
“‘好些保重自己吧!孩子,處處要當心啊!我這裏等事情平靜之後再來好了!莫要這樣的,孩子!見機而作,要緊得很時,就到遠方去避一時再說吧!……’
“先生,他哭了。我也哭了。要不是有李金生在他旁邊,我想,先生,他說不定還要抱著我的頸子哭半天呢!……唉!唉——先生,先生啊——又誰知道這一回竟成了我們的永別呢?唉,唉——先生,先生啊!……”
火堆漸漸在熄死了,枯枝和枯葉也沒有了。我們的全身都給一種快要黎明時的嚴寒襲擊著,凍得同生鐵差不多。劉月桂公公隻管在黑暗中戰得悉索地作響,並且完全停止了他的說話。我們都知道:這老年的主人家不但是為了寒冷,而且還被那舊有的,不可磨消的創痛和悲哀,沉重地鞭捶著!雄雞已經遙遙地啼過三遍了,可是,黎明還不即刻就到來。我們為了不堪在這嚴寒的黑暗中沉默,便又立刻請求和催促這老人家,要他將故事的“收場”趕快接著說下去,免得耗費時間了。
他摸摸索索地站起身來,沿著我們走了一個圈子,深深地歎著氣,然後又坐了下去。
“不能說哩,先生!唉,唉!……”他的聲音顫動得非常利害了。“說下去連我們的心都要痛死的。”但是,先生,我又怎能不給你們說完呢?唉,唉!先生,先生啊!……
“大概過了半個多月的平靜日子,我們這山穀的村前村後,都現得蠻太平那樣的。先生!李金生沒有來,我的親家公也沒有來。我想事情大概是沒有關係了吧!親家公或者也想清一些了吧!可是,正當我準備要去找我那親家公的時候,忽然地,外麵又起了風傳了——鬼知道這風傳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我隻是聽到那個癩痢頭竹匠對我說了這麼一句:‘漢生給他的爹爹帶人弄去了!’我的身子便象一根木頭柱子那樣地倒了下去!……先生,在那時候,我隻一下子就痛昏了。並且我還不知道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給我弄醒來的。總之,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眼睛已經給血和淚弄模糊了!我所看見的世界完全變樣了!……我雖然明知道這事情終究要來的,但我又怎能忍痛得住我自己呢?先生啊!……我不知道做聲也不知道做事地,呆呆地坐了一個整日。我的棉衣通統給眼淚濕透了。一點東西都沒有吃。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比這更殘酷,更傷心的事情!為什麼這樣的事情偏偏要落到我的頭上呢?我想:我還有什麼呢?世界上剩給我的還有什麼呢?唉,唉!先生……
“我完全不能安定,睡不是,坐不是,夜裏燒起一堆大火來,一個人哭到天亮。我雖然明知道‘吉人天相’的話是狗屁,可是,我卻卑怯地念了一通晚。第二天,我無論如何忍痛不住了,我想到曹大傑的大門口去守候那個愚拙的東西,和他拚命。但是,我守了一天都沒有守到。夜晚又來了,我不能睡。我不能睡下去,就好象看見我的漢生帶著渾身血汙在那裏向我哭訴的一樣。一切夜的山穀中的聲音,都好象變成了我的漢生的悲憤的申訴。我完全喪魂失魄了。第三天,先生,是一個大風雨的日子,我不能夠出去。我隻是咬牙切齒地罵那蠢惡的,愚拙的東西,我的牙齒都咬得出血了。‘虎口不食兒肉!’先生,您想他還能算什麼人呢?
“連夜的大風大雨,刮得我的心中隻是炸開那樣地作痛。我掛記著我的幹兒子,我真是不能夠替他作想啊!先生,連天都在那裏為他流眼淚呢。我滾來滾去地滾了一夜,不能睡。也找不到一個能夠探聽出消息的人。天還沒有大亮,我就爬起來了,我去開開那扇小門,先生,您想怎樣呢?唉,唉!世界真會有這樣傷心的古怪事情的——我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個要命的愚拙的家夥。他為什麼會回到這裏來的呢?這又是怎樣一回事呢?唉,唉,先生!他完全落得渾身透濕,狗一樣地蹲在我的門外麵,抖索著身子。他大概是來得很久了,蹲在那裏而不敢叫門吧!這時候,先生,我的心血完全湧上來了!我本是想要拿把菜刀去將他的頭頂劈開的,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翻身去,他就爬到泥地上跪下來了!他的頭搗蒜那樣地在泥水中搗著,並且開始小孩子一樣地放聲大哭了起來。先生,憑大家的良心說說吧!我當時對於這樣的事情應該怎樣辦呢?唉,唉!這蠢子——這瘋子啊!……殺他吧?看那樣子是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的!不殺嗎?又恨不過,心痛不過!先生,連我都差不多要變成瘋子了呢!我的眼睛中又流出血來了!我走進屋子裏去,他也跟著,哭著,用膝頭爬了進來。唉,先生!怎樣辦呢?……
“我坐著,他跪著。……我不做聲,他不做聲!……他的身子抖,我的身子也抖!……我的心裏隻想連皮連骨活活的吞掉他,可是,我下不去手,完全沒有用!……
“‘嗚—嗚……親家公!’半天了,他才昂著那泥水玷汙的頭,說。‘恩,我的恩——人啊……打,打我吧!……救救,我和孩,孩子吧!嗚,嗚——我的恩——親家公啊……’
“先生,您想:這是怎樣叫人傷心的話呢!我拿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情怎麼辦呢?唉,唉,先生!真的呢,我要不是為了我那赤誠的,而又無罪受難的孩子啊!……我當——時隻是——
“‘怎樣呢?——你這老豬啦!孩子呢?孩子呢?——’我提著他的濕衣襟,嚴酷地問他說。
“‘沒有——看見啊!親家公,他到——嗚,嗚——城,城裏,糧子裏去了哩!——嗚,嗚……’
“‘啊——糧子裏?……那麼,你為什麼還不跟去做老太爺呢?你還到我們這窮親戚這裏來做什麼呢?……’
“‘他,他們,曹大傑,趕,趕我出來了!恩——恩人啊!嗚,嗚!……’
“‘哼!“恩人啊!”——誰是你的“恩人”呢?……好老太爺!你不要認錯了人啦……隻有你自己才是你兒子的“恩人”,也隻有曹大傑才是你自己的恩人呢!……’
“‘先生,他的頭完全叩出血來了!他的喉嚨也叫嘶了!一種報複的,厭惡的,而且又萬分心痛的感覺,壓住了我的心頭。我放聲大哭起來了。他爬著上前來,下死勁地抱著我的腿子不放!而且,先生,一說起我那受罪的孩子,我的心又禁不住地軟下來了!……看他那樣子,我還能將他怎麼辦呢?唉,先生,我是一生一世都沒有看見過蠢拙得這樣可憐的,心痛的家夥呀!
“‘他,他們叫我自己到城,城裏去!’他接著說,‘我去了!進,進不去呢!嗚,親家——恩人啊!……’
“唉,先生!直到這時候,我才完全明白過來了。我說:‘老豬啦!你是不是因為老狗趕出了你,而要我陪你到城裏的糧子裏去問消息呢?’先生,他隻是狗一樣地朝我望著,很久,並不做聲。‘那麼,還是怎樣呢?’我又說。
“‘是,是,親家恩人啊!救救我的孩子吧——恩——恩人啊!……’
“就是這樣,先生!我一問明白之後,就立刻陪著他到城裏去了。我好象拖豬羊那樣地拖著他的濕衣袖,冒著大風和大雨,連一把傘都不曾帶得。在路上,仍舊是——他不作聲,我不作聲。我的心裏隻是象被什麼東西在那裏踩踏著。路上的風雨和過路的人群,都好象和我們沒有關係。一走到那裏,我便叫他站住了;自己就親身跑到衙門去問訊和要求通報。其實,並不費多的周折,而衛兵進去一下,就又出來了。他說:官長還正在那裏等著要尋我們說話呢!唔!先生,聽了這話,我當時還著實地驚急了一下子!我以為還要等我們,是……但過細一猜測,覺得也沒有什麼。而且必須要很快地得到我的幹兒子的消息,於是,就大著膽子,拖著那豬人進去了。
“那完全是一個怕人的場麵啦!先生。我還記得:一進去,那裏麵的內衛,就大聲地吆喝起來了。我那親家公幾乎嚇昏了,腿子隻是不住地抖戰著。
“‘你們中間誰是文漢生的父親呢?’一個生著小胡子的官兒,故意裝得溫和地說。
“‘我——是。’我的親家公一根木頭那樣地回答著。
“‘好哇!你來得正好!……前兩天到曹大爺家裏去的是你嗎?’
“‘是!……老爺!’
“唉,先生!不能說哩。我這時候完全看出來了——他們是怎樣在擺布我那愚拙親家公啊!我隻是牢牢地將我的眼睛閉著,聽著!……
“‘那麼,你來又是做什麼的呢?’官兒再問。
“‘我的——兒子啦!……老爺!’
“‘兒子?文漢生嗎?原來……老頭子!那給你就是婁!——你自己到後麵的操場中去拿吧!……’
“先生,我的身子完全支持不住了,我已經快要昏痛得倒下去了!可是,我那愚拙的親家公卻還不知道,他似乎還喜得,高興得跳了起來,我聽著:他大概是想奔到後操場中去‘拿兒子’吧!……突然地,給一個聲音一帶,好象就將他帶住了!
“‘你到什麼地方去?老東西!’
“‘我的——兒子呀!’
“先生,我的眼越閉越牢了,我的牙關咬得繃緊了。我隻聽到另外一個人大喝道:
“‘哼!你還想要你的兒子哩,老烏龜!告訴你吧!那樣的兒子有什麼用處呢?“為非做歹!”“忤逆不孝!”“目無官長!”“咆哮公堂!”……我們已經在今天早晨給你……哼哼!槍斃了——你還不快些叩頭感謝我們嗎!……嗯!要不是看你自己先來“首告”得好時……’
“先生!世界好象已經完全翻過一個邊來了!我的耳朵裏雷鳴一般地響著!眼睛裏好象閃動著無數條金蛇那樣的。模糊之中,隻又聽到另外一個粗暴的聲音大叫道:
“‘去呀!你們兩個人快快跪下去叩頭呀!這還不應當感激嗎……’
“於是,一個沉重的槍托子,朝我們的腿上一擊——我們便一齊連身子倒了下去,不能夠再爬起來了!……
“唉,唉!先生,完了啊!——這就是一個從蠢子變癡子、瘋子的傷心故事呢!……”
劉月佳公公將手向空中沉重地一擊,便沒有再作聲了。這時候,外麵的,微弱的黎明之光已經開始破綻進來了。小屋子裏便立刻現出來了所有的什物的輪廓,而且漸漸地清晰起來了。這老年的主人家的灰白的頭,爺靠到床沿上,歪斜的,微閉著的眼皮上,留下著交錯的淚痕。他的有力的胡子,完全陰鬱地低垂下來了,錯亂了,不再高翹了。他的鬆弛的,寬厚的嘴唇,為說話的過度的疲勞,而頻頻地戰動著。他似乎從新感到了一個槍托的重擊那樣,躺著而不再爬起來了!……我們雖然也覺十分疲勞,困倦,全身疼痛得要命,可是,這故事的悲壯和人物的英雄的教訓,卻償還了我們的一切。我們覺得十分沉重地站起了身來,因為天明了,而且必須要趕我們的路。我的同伴提起了那小的衣包,用手去推了一推劉月桂公公的肩膊。這老年的主人家,似乎還才從夢境裏驚覺過來的一般,完全怔住了!
“就去嗎?先生!……你們都不覺得疲倦嗎?不睡一下嗎?不吃一點東西去嗎?……”
“不,桂公公!謝謝你!因為我們要趕路。夜裏驚擾了您老人家一整夜,我們的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呢!”我說。
“唉!何必那樣說哩,先生。我隻希望你們常常到我們這裏來玩就好了。我還囉囉嗦嗦地,擾了你們一整夜,使你們沒有睡得覺呢!”桂公公說著,他的手幾乎又要揩到眼睛那裏去了。
我們再三鄭重地,親敬地和他道過了別,踏著碎雪走出來。一路上,雖然疲倦得時時要打瞌睡,但是隻要一想起那傷心的故事中的一些悲壯的,英雄的人物,我們的精神便又立刻振作起來了!
前麵是我們的路……
1936年7月4日,大病之後。行軍掉隊記
一、山行
掉隊以後,我們,一共是五個人,在這荒山中已經走了四個整天了。我們的心中,誰都懷著一種莫大的恐怖。本來,依我們的計劃,每天應該多走三十裏路,預料至多在這四天之內,一定要追上我們的部隊的。但是,我們畢竟是打了折扣,四天過了還沒有追上一半路程。彷徨,焦灼……各種各色的感慨的因子,一齊麇集在我們的心頭。
五個人中間,隻有我一個人有一枝手槍——一枝土式的六子連——其餘的四個人,差不多都隻靠著我這枝東西保護。傳令目,副官,勤務兵,外加上那一個最怕死的政治訓練辦公廳主任。
並不是因為我有了一枝手槍,就故意地驕傲了。實在地,我對於我的這幾位同伴,除了那個小勤務兵以外,其餘的三個,就沒有一個不使我心煩的。尤其是那一個最怕死的自稱為主任的家夥。要不是為了他,我們至少不致於還延誤在山中,四五天追不到部隊。天亮了以後,看不見太陽,他不肯走;下午,太陽還高掛在半天空中,他就要落店。要是偶然在中途遇見了一個什麼不祥的征兆,或者是迷途到一個絕路的懸崖上去了,他就要首先嚇得抖戰起來,麵色蒼白,牙齒磕得崩崩地響。然而,一過了險境,看見了平安,他卻比什麼人都顯得神氣。
山路是那樣地崎嶇,曲折,荒涼得令人心悸,要很細心才能夠尋出正路來。幾天來,我們都沿著前麵部隊經過時所作的記號,很迅速地攀行著。誰也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大聲。我們知道,這姿山一帶的居民,一向就橫蠻得不講道理。他們也最討厭軍隊。往常,我們的大隊在這裏過境時,他們就曾經毫不客氣地截過尾子。他們並沒有槍,也沒有火炮。他們隻憑著自己的鋤頭,廣眾的人數,在你的隊伍過得差不多了時,一下子從樹林裏麵跳出來,猛不提防地把你最後的一排人,一班人,或者是行李擔子,通統劫去。鋤頭可以準確地把拿槍的打到山澗裏,使你來不及翻身掃射。全部去完了,等你前麵的大隊知道了,調回來圍捕他們時,他們就一聲呼哨,通統鑽進樹林裏麵,連影子都抓不回來。
過去的印象,的確是太深入我們的腦筋了,所以我們才恐怖得那樣厲害。尤其是雖有一枝手槍,卻比沒有還容易擺布的五個光身的人,如果不小心地把那班人觸怒了,還有命嗎?
訓練主任這個時候總是和我特別講得來,我也很能夠知道他的苦心和用意。但,我卻不時故意地捏造出一些恐怖的幻影來恫嚇他,使他發急。這,我並不是有心欺侮弱者,實在是我們中途太感到寂寞了,找不到一點能夠開開心的資料。
太陽漸漸把樹影兒拉長了,我們都加緊著腳步,想找一個能夠打尖過夜的客店,然而,沒有。
“怎麼辦呢?”傳令目和副官爺都發急了。
“不要緊的!”訓練主任停了一停,獻功似地說:“你看,那邊山腳下,不是還有一個人嗎?”
於是,我們就輕了一輕身上的小包袱,遠遠地趕著那個行人的後塵,追求著我們的安宿處。
二、白米飯
跟著那個不知名姓的人的背後,約莫走了兩三裏路,天色已經漸漸地烏黑了。起先,因為距離得相當遠,那個人好像還不曾察覺,後來追隨得近了,他才知道後麵有人。回頭看看,我們的幾件灰布衣服,便首先映入了他眼瞼,他不由的嚇了一跳,翻身就跑。
我們為了住宿問題,緊緊地釘著,追著。半裏路之後,我們清晰地看見他轉了一個彎兒,躲進山穀中的一座小屋子裏去了。在偌大的一個山穀中,就隻看見那麼一座小屋子,孤零零地豎立著。
我們跟過去——門兒關著,屋子裏鴉鵲無聲。
“怎麼辦呢?媽的!他把門關起來了。”訓練主任舉起一隻腳來,望著我,想踢過去。
“不要踢!”我向訓練主任搖了一搖頭。“讓我來叫叫他看。”我把耳朵貼在門邊上,用手指輕輕地敲著:“喂,朋友!開開門,讓我們借宿借宿吧!”
裏麵沒有回答。隨後,我們又各別地敲叫了好些聲。
副官和傳令目都不耐煩了,天也更加烏黑得厲害。他們不由的發了老脾氣,窮凶極惡地叫罵起來:
“不開門嗎?操你的祖宗,打!——”“打”字的聲音拖得特別長,特別大。果然,裏麵的人回出話來了:
“老總爺!做做好事吧!我們這屋子大小。再過去五裏路就有宿店的……”
“不行!我們非住你這裏……”副官越說越氣。
雙方又相持了一會。結果還是由我走到門邊去,輕輕地說了些好話,又安慰了他許多,我們隻有五個人,臨時睡一忽就走,決不多打擾他們!……
半晌,他才將那扇小門開開著。
在細微的一線星光底下,那裏麵有兩個被嚇作一團的孩子,看見我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我們趁著說明了我們是掉隊的軍人,對他們絕沒有妨礙,叫他盡管放心。一路來我們還沒有吃晚飯,我們自己原由勤務兵帶著有一點米的,現在隻借借他的鍋灶燒一下。那個人也還老實。他也向我們說明了他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他帶著老婆和孩子就在這小屋子裏過活著,一年到頭全靠山中的出息吃飯。今晚,起先他並不是故意不讓我們進門,實在是他不知道我們是什麼軍隊,他怕驚壞了他的老婆和孩子,真正是對我們不起的!並且,他還有點怕那個——那些本地山上的好漢們知道了要怪他,說他容留官兵住宿。所以……
我們跟著又向他解釋了一遍,他這才比較地安了心。
勤務兵和傳令目燒飯,兩個孩子站在火光旁邊望著。燒好了。一碗一碗盛出來,孩子們的頸子伸得像鴨子一樣。我們盡管吃,涎沫便從那兩個的小口裏流出來,實在饞不住了,才扭著他們的媽媽哭嚷著:
“嗚!媽媽……好香的白米飯啊!”媽媽不響,眼淚偷偷地從那兩副小臉兒上流下來了。
我和訓練主任的心中都有點兒不忍了,想盛出一碗來給那兩個孩子吃吃,但一轉眼看到自家都還不夠時,就隻好硬著心腸兒咀嚼起來。
之後,訓練主任還要巴巴地去向他們追問:
“你們一年到頭吃些什麼呢?”
“唉!老總爺,苦啊!玉蜀黍,要留著還稅;山薯,山上的好漢們又要抽頭;平常日子,我們多半是吃糙米的……”
“糙米?”我夾著也問了一句。
“是呀——小糙樹的嫩根,拌在山薯裏吃!”
半晌,我們沒有回話。想起剛才不肯省下一小口兒飯來給那兩個孩子吃的情形,心中像給一種什麼東西束縛得緊緊了。
三、兩具死屍
因為要提防那小屋子的主人,去報信給山上的好漢們聽,所以天剛剛發白,我們就爬了起來,向那主人告過辭,尋著原來有行軍記號的路道走去。一路上,我們都不約而同地談論著:為什麼一個人自己種了玉蜀黍、山薯,辛辛苦苦地,一年到頭反而隻能夠吃糙米。這其間,就隻有那個小勤務乓最為感動,因為他的家裏也正是這樣喲——據他說——因為他一直都是愁眉皺眼的。
訓練主任的膽子似乎大了些,主要的還是在這兩天內並沒有遇到什麼驚心動魄的事跡,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見得高興些了,他過去在什麼大學畢過業,他做過什麼偉大的文章,偉大的詩……一切的牛皮,都吹起來了。並且還要時時刻刻拉著人家去陪襯他,恭維他!……
山路總算是比較平坦些了,雖然在茂密的樹林中還時刻發出來一些令人心悸的呼嘯。但據我們的估計,至遲再有一天,便可以追上我們的部隊了,十分的功程去了九分,還怕再出什麼了不得的亂子嗎?這麼一估計,訓練主任便高興得大叫大唱起來。
大約已經走了三十裏路了吧,太陽已經爬上了古樹的尖頭,森林也漸見長得濃茂了,訓練主任的歌聲也更加高亢了。但不知道為了什麼,忽然那個前麵引路的小勤務兵,會站住著驚慌失措起來,把訓練主任的歌聲打得粉碎!
“什麼事情,你見神見鬼!”副官吆喝著說。
“不,不得了!”勤務兵吃吃他說,“那,那邊,那邊,殺,殺……殺死了兩個人……”
“怎麼?”訓練主任渾身一戰,牙齒便磕磕地響將起來,他拖著勤務兵:“殺,殺了什麼人呀?”
“兩,兩個穿軍服的!”
“糟糕!”訓練主任的臉色馬上嚇得成了死灰。他急忙扯住我的手:“手槍呢?手槍呢?”
我故意地鎮靜了一下,沒有理會他——雖然我的心中也有一點兒發跳。勤務兵引路,我,副官,傳令目走在最前麵,那個便老遠老遠地站著望著我們,不敢跟上來。
的確是躺著兩個穿軍服的!渾身全給血肉弄模糊了,看不出來是怎樣的麵目。副官用力一腳——把一個踢了一個翻身,於是我們便從死者番號上看出了——真正是我們部隊裏的兄弟。看形勢,被害至多總還不到一個對時,大約是在昨天上午,剛剛大隊過完之後,被好漢們“截尾子”殺死的。一個的身上被砍了八九刀,一個連耳鼻嘴唇都給割掉了。看著會使我們幻想出他們那被殺害時的掙紮的慘狀,不由的不心驚肉跳起來。
像打了敗仗似的,我們跳過那兩具死屍,不顧性命地奔逃著。訓練主任的腿子已經嚇軟了。他一步一拖地哀告我們:
“喂!為什麼跑那樣快呢?救救我吧,我已經趕不上了呀!”
四、仇恨
一口氣跑了十多裏路,大家都猜疑著約莫走過了危險地帶了,腳步才慢慢兒鬆弛下來,心裏可仍舊是那麼緊張地,小心地提防著。肚皮已經餓得空空了,小勤務兵袋袋裏的米也沒有了。我們開始向四圍找尋著午餐處。
在一座通過山澗的木橋旁邊,我們找著了四五家小店鋪。內中有兩三家已經貼上了封條沒有人再作生意了,隻有當中的一家頂小的店門還開著。
那小店裏麵僅僅隻有一位年高的老太婆,眼淚婆娑地坐著,像在想著什麼心思。她猛的看見我們向她的屋子裏衝來,便嚇得連忙站起來,想將大門關上。可是沒有等她合上一半,我們就衝進了她的家中。
老太婆一下子將臉都氣紅了,她望望我們的手中都沒有殺人的家夥,便睜動那凹進去了的,冒著火花的小眼珠子,向我們怪叫著:
“好哇!你們又跑到我的家中來了。”
“我們沒有來過啊,老太婆!我們是來買中飯吃的呀!”我說。
“買中飯吃的!不是你們是鬼?你們趕快把我的寶兒放回來,你們將他抓到哪裏去了?你們,你們……”老太婆的眼淚直滾。
“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你的寶兒呀!老太婆。”訓練主任也柔和他說。
“沒有看見!昨天不是你們大夥抓去的嗎!好,好啊——”她突然轉身到房間裏麵,摸出一把又長又大的剪刀來。“我的老命不要了!你們不還我的寶兒,你們還要來抓我!好——我們拚吧!……”她不顧性命地向我們撲來,小眼珠子裏的火光亂迸!
“怎麼辦呢?”我們一麵吩咐勤務兵和傳令目按住了發瘋了的老太婆的手,一麵互相商量著。
“不要緊的!”訓練主任說,“我們不如把她趕到門外,將門關起來搜搜看。如果有米煮飯我們就煮,沒有米就跑開,再找別人家去!”
“不好!”副官連忙接著,“放到門外她一定要去山中喚老百姓的!不如把她暫時綁起來搜搜看。”
於是大家七手八腳的,將那老太婆靠著屋柱綁起來了。
“你們這些絕子絕孫的東西呀!你們殺了我吧!我和你們拚……”綁時她不住地用口向我們的手上亂咬亂罵著。
關門搜查了一陣,總共還不到三四碗野山薯,隻好迅速地,胡亂地弄吃了。又放了十來個銅元在桌子上,開開門,便趕著橋邊的大路跑去。
為避免麻煩,我們是一直到臨走時,還沒有解開那老太婆的繩子。好遠好遠了,還聽到她在裏麵叫罵著——
“遭刀砍啦!紅炮子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