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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的 聲 音

心呢?……真如香象渡河,毫無跡象可尋;他空空洞洞,也不是春鳥,也不是夏雷,也不是冬風,更何處來的聲音?靜悄悄地聽一聽:隱隱約約,微微細細,一絲一息的聲音都是外界的,何嚐有什麼“心的聲音”。一時一刻,一分一秒間久久暫暫的聲音都是外界的,又何嚐有什麼“心的聲音”;千裏萬裏,一寸尺間遠遠近近的聲音,也都是外界的,更何嚐有什麼“心的聲音”。鉤輈格磔,殷殷洪洪,啾啾唧唧,呼號刁翟,這都聽得很清清楚楚麼,卻是怎樣聽見的呢?一絲一息的響動,澎湃訇磕的震動,鳥獸和人底聲音,風雨江海底聲音幾千萬年來永永不斷,爆竹和發槍底聲音一刹那間已經過去,這都聽得清清楚楚麼,都是怎樣聽見的?短衫袋裏時表的聲音,枕上耳鼓裏脈搏的聲音,大西洋海嘯的聲音,太陽係外隕石的聲音,這都聽得清清楚楚麼,卻是怎樣聽見的呢?聽見的聲音果真有沒有差誤,我不知道,單要讓他去響者自響,讓我來聽者自聽,我已經是不能做到,這靜悄悄地聽著,我安安靜靜地等著;響!心裏響呢,心外響呢?心裏響的——不是!心裏沒有響。心外響的——不是!要是心外響的,又怎樣能聽見他呢?我心上想著,我的心響著。

我聽見的聲音不少了!我聽不了許多鳳簫細細,吳語喁喁底聲音。我聽不了許多管、弦、絲、竹、披霞那、繁華令底聲音。我聽不了許多呼盧喝雉,清脆的骰聲,嘈雜的牌聲。我聽不了許多炮聲、炸彈聲、地雷聲、水雷聲、軍鼓、軍號、指揮刀、鐵鎖鏈底聲。我更聽不了許多高呼愛國底殺敵聲。為什麼我心上又一一有回音?

1919年5月1日我在亞洲初聽見歐洲一個妖怪的聲音。他這聲音我聽見已遲了。——真聽見了麼?——可是還正在發揚呢。再聽聽呢,以後的聲音可多著哪!歐洲,美洲,亞洲,北京,上海,紐約,巴黎,倫敦,東京……不用說了。可是,為什麼,我心上又一一有回音呢?究竟還是心上底回音呢?還是心的聲音呢?

1920年3月6日晚上(庚申正月十五夜),靜悄悄地帳子垂下了;月影上窗了,十二點過了,壁上底鍾滴鎝滴鎝,床頭底表悉殺悉殺,夢裏聽得枕上隱隱約約耳鼓裏一上一下的脈搏聲,靜沉沉,靜沉沉,世界寂滅了麼?猛聽得硼的一聲爆竹,接二連三響了一陣。鄰家呼酒了:

“春蘭!你又睡著了麼?”

“是,著,我沒有。”

“胡說!我聽著呢。剛才還在裏間屋子裏呼呼的打鼾呢。還要抵賴!快到廚房裏去把酒再溫一溫好。”

我心上想道:“打鼾聲麼?我剛才夢裏也許有的。他許要來罵我了。”一會兒又聽著東邊遠遠地提高著嗓子嚷:“洋……麵……餑餑”,接著又有一陣鞭爆聲;聽著自遠而近的三弦聲淒涼的音調,冷澀悲亢的聲韻漸漸的近了……嗚嗚的汽車聲飆然地過去了……還聽得“洋……麵……餑餑”叫著,已經漸遠了,不大聽得清楚了,三弦聲更近了,牆壁外的腳步聲、竹杖聲清清楚楚,一步一敲,三弦忽然停住了。——呼呼一陣風聲,月影兒動了兩動,窗簾和帳子搖蕩了一會兒……好冷嗬!靜悄悄地再聽一聽,寂然一絲聲息都沒有了,世界寂滅了麼?

月影兒冷笑:“哼,世界寂滅了!大地上正奏著好音樂,你自己不去聽!那洪大的聲音,全宇宙都彌漫了,金星人,火星人,地球人都快被他驚醒那千百萬年的迷夢了!地球東半個,亞洲的共和國裏難道聽不見?現在他的名義上的中央政府已經公布了八十幾種的音樂譜,樂歌,使他國裏的人民仔細去聽一聽,你也可以隨喜隨喜,去聽聽罷。”我不懂他所說的聲音。我隻知道我所說的聲音。我不能回答他。我想,我心響。心響,心上想:“這一切聲音,這一切……都也許是心外心裏的聲音,心上的回音,心底聲音,卻的確都是‘心的聲音’。你靜悄悄地去聽,你以後細細地去聽。心在那?心呢?……在這裏。”

1920年3月6日。

一錯誤

暗沉沉的屋子,靜悄悄的鍾聲,揭開帳子,窗紙上已經透著魚肚色的曙光。看著窗前的桌子,半麵黑越黝黝,半麵黯沉沉的。窗上更亮了。睡在床上,斜著看那桌麵又平又滑,映著亮光,顯得是一絲一毫的凹凸都沒有。果真是平的。果真是平的麼?一絲一毫的凹凸都沒有麼?也許桌麵上,有一邊高出幾毫幾忽,有一邊低下幾忽幾秒,微生蟲看著,真是帕米爾高原和太平洋低岸。也許桌麵上,有一絲絲凹紋,有一絲絲凸痕,顯微鏡照著,好像是高山大川,峰巒溪澗。我起身走近桌子摸一摸,沒有什麼,好好的平滑桌麵。這是張方桌子。方的麼?我看著明明是斜方塊的。站在洗臉架子旁邊,又看看桌子,呀,怎麼桌子隻有兩條腿呢?天色已經大亮,黯沉沉的桌子現在已經是黃澄澄的了。太陽光斜著射進窗子裏來,桌麵上又忽然有一角亮的,其餘呢——黯的,原來如此!他會變的。……唉,都錯了!……

洗完臉,收拾收拾屋子,桌子,椅子,筆墨書都擺得整整齊齊。遠遠的看著樹杪上紅映著可愛的太陽兒,小鳥啁啾唱著新鮮曲調,滿屋子的光明,半院子的清氣。這是現在。猛抬頭瞧著一張照片,照片上:一角花籬,幾盆菊花,花後站著、坐著三個人。我認識他們,有一個就是我!回頭看一看,鏡子裏的我,笑著看著我。這是我麼?照片上三個影子引著我的心靈回複到五六年前去。——菊花的清香,映著滿地瑣瑣碎碎的影子,橫斜著半明不滅的星河,照耀著幹幹淨淨的月亮。花籬下坐著三個人,地上縱橫著不大不小的影子,時時微動,喁喁的低語,微微的歎息,和著秋蟲啾啾唧唧,草尖上也沾著露珠兒,亮晶晶的,一些些拂著他們的衣裳。暗沉沉的樹蔭裏颼颼的響,地上參差的樹影密密私語。一陣陣涼風吹著,忽聽得遠遠的笛聲奏著《梅花三弄》,一個人從籬邊站起來,雙手插插腰,和那兩個人說道:“今天月亮真好。”……這就是我。這是在六年以前,這是過去。那又平又滑的桌麵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麵寫道:“請秋白明天同到三貝子花園去。嗬!明天到三貝子花園去的,不也是我麼?這個我還在未來;如何又有六年,如何又有一夜現在,過去未來又怎樣計算的呢?這果真是現在,那果真是過去和未來麼?那時,這時,果真都是我麼?……唉!都錯了!……

我記得,四年前,住在一間水閣裏,天天開窗,就看著那清澄澄的小河,聽著那咿咿啞啞船上小孩子談談說說的聲音。遠遠的,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江陰的山,有時青隱隱的,有時黑沉沉的,有時模模糊糊的,有時朦朦朧朧的,有時有,有時沒有。那天晚上,憑著水閣的窗沿,看看天上水裏的月亮。對岸一星兩星的燈光,月亮兒照著,似乎有幾個小孩子牽著手走來走去,口裏唱著山歌呢。忽然聽著一個小孩子說道:

“二哥哥,我們看水裏一個太陽,太……”又一個道:

“不是,是月亮,在天上呢,不在水裏。”轉身又向著那一個小孩子說道:

“大哥哥,怎麼今天月亮兒不圓呢?昨天不是圓的麼?”聽著回答道:

“怎麼能天天都是圓的呢?過兩天還要沒有月亮呢。”

“大哥騙我,月亮不是天生圓的麼?不是天天有的麼。”

“我們去問姊姊。姊姊,姊姊。我剛才和阿二說,月亮會沒有的,他不信,他說我說錯了。”姊姊說道:

“媽媽的衣服還沒有縫好呢,你們又來和我吵,管他錯不錯呢……”

1920年3月20日

二戰爭與和平

小花廳裏碧紗窗靜悄悄的,微微度出低低的歌聲。院子裏零零落落散了一地的桃花,綠蔭沉沉兩株楊柳,微風蕩漾著。一個玲瓏剔透六七歲的小孩子坐在花廳窗口,口裏低低的唱著:

“姊姊妹妹攜手去踏青。

垂垂楊柳,嚦嚦鶯聲,

春風拂衣襟,春已深。

郊前芳草地,正好放風箏……”

桌子上放著一個泥人,是一個漁婆,手裏提著一隻魚籃,背上擱著很長很長一竿釣魚竿,絲線做的釣絲,笑嘻嘻的臉。小孩子一麵唱一麵用手撫著那釣絲,把許多桃花片,一片一片往釣絲上穿,又抓些榆錢放在那魚籃裏。又一個小孩子走來了。說道:“哥哥,我找你半天了,爸爸給我一個皮球。”那哥哥道:“我不愛皮球。弟弟,你來瞧,漁婆請客了,你瞧他體麵不體麵?籃子裏還裝著許多菜呢。”弟弟瞧一瞧說道:“真好玩,我們兩個人來玩罷。”說著,轉身回去拿來許許多多紙盒,畫片,小玻璃缸,兩隻小手都握不了。一忽兒又拿些洋囝囝,小泥人來了。兩個小孩子擺擺弄弄都已擺齊了,喜歡得了不得,握握手對著麵笑起來。弟弟一舉手碰歪了一隻小泥牛,哥哥連忙擺好了說道:“都已齊了,我們請姊姊來看,好不好呢?”弟弟說:“我去請。”說著興頭頭的三腳兩步跑進去了。一忽兒又跑出來氣喘喘的說道:“姊姊不來,他在那兒給漁婆做衣服呢。”

哥哥道:“他不來麼?”說著,又把一張畫片放在漁婆麵前說道:“弟弟,你瞧,漁婆又笑了。”弟兄兩個人拍著手大笑。一忽兒,哥哥弟弟都從椅子上下來,一麵踏步走,一麵同聲唱著,嚷著很高的喉嚨,滿花廳的走來走去,隻聽得唱道:

“……戰袍滴滴胡兒血。

自問生平……頭顱一擲輕。”

一麵唱一麵走出花廳,繞著院子裏兩株楊柳,跑了兩三匝。哥哥忽然說道:“漁婆要哭了,進去罷。”弟兄兩個又走進花廳,兩個人都跑得喘籲籲的。哥哥在桌子上一翻,看見一張畫片,詫異道:“誰給你的?我昨天怎麼沒有看見他?”弟弟道:“爸爸昨天晚上給我的。”哥哥道:“送給我罷。”弟弟道:“不,為什麼呢?爸爸給我的。”弟弟說著,把那張畫片搶著就跑。哥哥生氣道:“這些我都不要了,……”說著,兩隻小手往桌子上亂撲亂打了一陣。漁婆,小泥人,玻璃缸打得個稀爛。弟弟聽著打的聲音又跑回來,看一看,哭道:“你把我洋囝囝底頭打歪了,我告訴爸爸去!”說著往裏就跑,哥哥追上去,弟兄倆扭做一堆,連扭帶推,跑過院子,往裏麵上房裏去了。

隻聽花廳背後,弟弟嚷著的聲音:“姊姊!姊姊!哥哥打我……”

院子裏綠蔭底下,落花鋪著的地上,卻掉著一張畫片——原來是法國福煦元帥底彩色畫像,帶著軍帽穿著軍衣的……。

1920年3月28日

三愛

“愛”不是上帝,是上帝心識底一部現象。

——托爾斯泰

“晤晤……媽呢?……”

“好孩子。媽在城外趕著張大人家喪事,討些剩飯剩菜我們吃呢。閉著眼靜靜兒罷。陸毛腿去弄藥草怎麼到現在還不來呢?孩子,你餓嗎?難受得厲害嗎?吃什麼不要?”

“我……唔唔……我……我我……不……我不……”

模模糊糊的呻吟聲,發著,斷斷續續的……輕微聲浪隱隱的震著,沉靜的空氣裏蕩漾著……唉!

嫩芽婀娜的幾株垂楊底下,一家車門旁邊,台階上躺著十二三歲的孩子,仰麵躺著,那如血的斜陽黯沉沉的映著他薑黃色的臉,隻見他鼻孔一扇一扇,透不出氣似的。時時呻吟著。旁邊跪著一個老頭兒,滿臉沙塵,亂茅茅的胡須,蓬蓬鬆鬆的頭發,蒼白色的臉,遠看著也分不出口鼻眼睛,隻見烏黑陣陣的一團。他跪在地上,一手拿著許多柳枝替小孩子墊頭,一手撫著小孩子底胸,不住的歎氣,有時翻著自己襤褸不堪的短衫搔搔癢。他不住的歎氣,不住的歎氣!心坎裏一陣酸一陣苦。他時時望著西頭自言自語:“來了嗎?沒有!不是;好孩子!”……“你媽……”

我在街上走著,走著,柳梢的新月上來了……呼呼一陣狂風。呼……呼……滿口的沙塵。唉!風太大了!……

一個“冥影”飆然一扇,印在我心坎裏,身上發顫,心靈震動……震動了。他們……他們那可怕的影子,我不敢看。

“老爺,老爺!多福多壽的爺爺,賞我們……賞……”

那老頭兒在地上碰著頭直響,臉上底泥沙更多了。小孩子翻一翻眼,唉!可怕!他眼光青沉沉的……死……死人似的!可怕!

“老爺,我這小孩子病了。怎好?賞幾個錢……”

老頭兒又碰著頭,我走過他們,過去了,又回頭看看,呀!……給他們兩個銅元……兩個銅元?

老頭兒揀著,磕頭道謝;又回身撫著小孩子,塞一個銅元在他手裏,又道:“媽來了,來了。”小孩睜一睜眼……我又回頭一看,趕快往前就走,我心裏,心裏跳。怪,鬼,魔鬼!心裏微微的顫著,唉!

…………

我事情完了,要回家去。叫洋車,坐上車,一個小孩子跟著車夫。車夫給他一個銅元道:“家去跟著媽罷!”

“爸爸回來吃晚飯?我們等著爸爸……等著您!”

在長安街兩邊的楊柳、榆樹,月亮兒瑩潔沉靜,沉靜的天空。呀!不早了!十點半。車夫拖著車如飛的往前走去。似乎聽得:“媽!……好吃……嘻嘻嘻……”

月亮兒瑩潔沉靜,沉靜的天空!

“愛!”……宇宙建築在你上。

四勞動?

青隱隱的遠山,一片碧綠的秧田草地,點綴著菜花野花,一灣小溪潺潺流著;蔭沉沉的樹林背後,露出一兩枝梨花,花下有幾間茅屋。風吹著白雲,慢慢的一朵朵雲影展開,縐得似魚鱗般的浪紋裏映著五色錦似的,雲嗬,水嗬,微微的笑著;遠山顛隱隱的烏影閃著,點點頭似乎會意了。啁啁啾啾的小鳥,呢呢喃喃的燕子織梭似的飛來飛去。青澄澄的天,綠茫茫的地,蔭沉沉的樹蔭,靜悄悄的流水,好壯美的宇宙嗬,好似一隻琉璃盒子。

那琉璃盒,琉璃盒裏有些什麼?卻點綴著三三兩兩的農夫弓著背曲著腰在田裏做活。小溪旁邊,田隴西頭,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穿著一條紅布褲子,一件花布衫,左手臂上補著一大塊白布,蓬著頭,兩條小辮子斜拖著,一隻手裏拿著一件破衣服,汗漬斑駁的,一隻手裏提著籃,籃裏放著碗筷,慢慢的向著一條板橋走去,口裏喃喃的說道:“爸爸今日又把一些菜都吃了,媽又要抱怨呢。”他走到橋上,剛剛兩隻燕子掠水飛過,燕子嘴邊掉下幾小塊泥,水麵上頓時蕩著三四匝圓圈兒。他看著有趣,站住了,回頭看一看,他父親又叫他快回家。他走過橋去,一忽兒又轉身回來,走向橋塢下,自言自語道:“媽就得到這兒來洗這件衣服,放在這兒罷。”一麵說,一麵把那件衣服放在橋下石磴上,起身提著籃回去了。

夕陽漸漸的下去了,那小孩子底父親肩著鋤頭回家了,走過橋邊洗洗腳,草鞋脫下去提在手裏,走回家去。遠山外還是一片晚霞燦爛,映著他的臉,愈顯得紫澄澄的。他走到家裏。“剛換下來的衣服洗了沒有?”一個女人答道:“洗好了。四月裏天氣,不信有這麼熱!一件襯裏布衫通通濕透了。”——接著又道:“張家大哥回來了,還在城裏帶著兩包紗來給我,說是一角洋錢紡兩支。”那父親道:“那不好嗎,又多幾文進項。”

那父親又道:“我吃過飯到張家去看看他。”小孩子忙著說道:“我跟著爸爸同去,張家姊姊叫我去幫他推磨呢。”父親道:“好罷,我們就吃飯罷。”大家吃過飯,那女人點著燈去紡紗了,爺兒兩個同著過了橋,到對村張家來。

聽著狗汪汪的叫了兩聲,一間茅屋裏走出一個人來說道:“好呀!李大哥來了,我午上還在你家裏看你們娘子呢,我剛從城裏回來就去看你,誰知道已經上了忙了,飯都沒有工夫回家吃,我去沒有碰著你,你倒來了。”接著三個走進屋子,屋子裏點著一盞半明不滅的油燈,擺著幾張竹椅子,土壁上掛一張破鍾鍾馗,底下就擺一張三腳桌子;桌子旁邊坐著一位老婆婆,手裏拈著念佛珠,看見李大哥進來忙著叫他孫女翠兒倒茶。一忽兒翠兒同著李家的小孩子到別間屋子裏去了,李大就在靠門一張矮竹椅上坐下,說道:“謝謝你,張大哥,給我帶幾支紗回來。”那老婆婆說道:“原來你們娘子也紡‘廠紗’嗎?那才好呢。多少錢紡一支?”張大道:“半角洋錢。”老婆婆說道:“怪不得他們都要紡紗紡線的。在家裏紡著不打緊,隔壁的龐家媳婦不是到上海什麼工廠紗廠裏去了麼?山迢水遠的,阿彌陀佛,放著自己兒女在家裏不管,赤手赤腳的東摸摸西摸摸,有什麼好處!穿吃還不夠,鍍金戒指卻打著一個,後來不知怎麼又當了,當票還在我這兒替他收著呢。阿彌陀佛!”

李大問張大道:“龐大現在怎麼樣了?”老婆婆搶著說道:“他麼?闊得很呢!哼!從城裏一回來,就搖搖擺擺的,新洋布短褂,新竹布長衫,好做老爺了。一忽兒鋤頭碰痛了他的手,一忽兒牛鼻子擦髒了他的褲子,什麼都不是了;見著叫都不叫一聲,眼眶子裏還有人嗎?我看著他吃奶長大了的,這忽兒幹媽也不用叫一聲了,當了什麼工頭,還是什麼婆頭呢?阿彌陀佛!算了罷!”

張大道:“媽那兒知道呢?他隻好在我們鄉下人麵前搖擺搖擺闊,見他的鬼呢!我親眼看見他在工廠門口吃外國火腿呢,屁股上挨著兩腳,那外國人還嘰嘰咕咕罵個不住,他隻板著一張黑黝黝的臉,瞪著眼,隻得罷了,還說什麼‘也是’‘也是’。他們那些工廠裏的人是人嗎?進了工廠出來,一個個烏嘴白眼的,滿身是煤灰,到鄉下來卻又吵什麼幹淨不幹淨了,我看真像是‘鬼裝人相’,洋車夫還不如。”

老婆婆道:“又來了,拉洋車就好嗎?你還不心死?拉洋車和做小工的,阿彌陀佛,有什麼好處!有一頓沒一頓的。你還想改行拉車麼?你說你還是不用到城裏罷,水也不用挑了。快到頭忙了,自己沒有田,幫著人家做做忙工,在家裏守著安安穩穩的不好嗎?”李大道:“嬸嬸說得對。現在人工短得很,所以忙工的錢也貴了,比在城裏挑水也差不了多少,還吃了人家的現成飯,比我自己種那一二畝田還劃算得來呢。”

張大道:“差卻不差,我明後天上城和陳家老爺說,我的挑水夫底執照請他替我去銷了罷,橫豎陳家老爺太太多慈悲,下次再去求他沒有不肯的。人家二文錢一擔水,他家給三文,現在漲了,人家給四文錢,他家總算七八文,不然我早已不夠吃了。”老婆婆歎口氣道:“阿彌陀佛,那位老爺太太多子多孫多福多壽。”李大也說聲“阿彌陀佛”,說著站起來叫他小孩子道:“我們回去罷,小福,出來罷,請翠姐姐空著就到我們家裏去玩。”小福答應著,同著翠兒出來。爺兒二個一同告別要走,翠兒還在後麵叫著小福道:“不要忘了,福弟弟,我們明天同去看燕子呀。”說著,祖孫三個都進屋子裏去。

月亮兒上來了,樹影橫斜,零零落落散得滿地的梨花,狗汪汪的叫著……。

五遠!

遠!

遠!遠遠的……

………

青隱隱的西山,初醒;

紅沉沉的落日,初晴。

疏林後,長街外,

漠漠無垠,晚霧初凝。

更看,依稀如畫,

平鋪春錦,關天雲影。

呻吟……呻吟……

——“咄!滾開去!哼!”

警察底指揮刀鏈條聲,

和著呻吟……——“老爺”

“賞……我冷……”……呻吟……

——“站開,督辦底汽車來了,

哼!”火辣辣五指掌印,

印在那汗泥的臉上,也是一幅春錦。

掠地長風,一陣,

汽車來了。

——“站開……”

白煙滾滾,臭氣熏人。

看著!長街盡頭,長街盡……

隱隱沉沉一團黑影。……

晚霞擁著,微笑的月影。

………

遠!遠遠的……迎頭經

中國的現代聖經曰:“我們……要迎頭趕上去,不要向後跟著。”

傳曰:追趕總隻有“向後跟著”,普通是不能夠“迎頭”追趕的。然而聖經當然不會錯,況且這個年頭一切都是反常的呢。所以說趕上偏偏是迎頭,說在後跟著,那就不行。

民國二十二年春×三月某日,當局談話曰:“日軍所至,抵抗隨之……至收複失地及反攻承德,須視軍事進展如何而定,餘非軍事專家,詳細計劃,不得而知”。(申報三月十二日第三版)不錯呀,“日軍所至,抵抗隨之,”這不是迎頭趕上是什麼?日軍到沈陽,迎頭趕上北平;日軍到閘北,迎頭趕上真茹;日軍到山海關,迎頭趕上塘沽;日軍到承德,迎頭趕上古北口……以前有過行都洛陽,現在已經有了陪都西安,將來還有“漢族發源地”昆侖山——西方極樂世界。至於收複失地雲雲,則雖非軍事專家亦得而知焉,經有之——“不要向後跟著”也。證之以往的上海戰事,每到日軍退守租界的時候,就要“嚴飭所部切勿越租界一步”。這樣,所謂迎頭趕上和勿向後跟,都是不但見於經傳,而且證諸實驗的真理了。

右傳之一章。

傳又曰:迎頭趕和勿後跟,還有第二種的解釋。

民國二十二年春×三月,報載熱河實況曰:“義軍皆極勇敢,認擾亂和殺戮日軍為興奮之事……唯張作相接收義軍之消息發表後,張作相既不親往撫慰,熱湯又停止供給義軍汽油,運輸中斷,義軍大都失望,甚至有認替張作相立功為無謂者。”“日軍既至淩源,其時張作相已不在,吾人聞訊出走,熱湯扣車運物已成目擊之事實,證以日軍從未派飛機轟炸承德……可知承德實為妥協之放棄。”(同上見張慧衝君在上海東北難民救濟會席上所談)雖然據張慧衝君所說:“享名最盛之義軍領袖,其忠勇之精神未能悉如我人之意想,”然而義勇軍之兵士卻都是極勇敢的小百姓。正因為這些小百姓不懂得聖經,所以也不知道迎頭式的抵抗策略。於是小百姓自己,就碰見了迎頭的抵抗。——前幾天熱湯放棄承德之後,北平軍委分會就命令“固守古北口,如義軍有欲入口者,即開槍迎擊之。”這是說,我的“抵抗”隻是隨日軍之所至,你要換個樣子抵抗我就抵抗你;我的退後是預先約好了的,你既不肯妥協,我就不準你“向後跟著”,隻能夠把你“迎頭趕上”梁山了。

右傳之二章。

傳雲:惶惶大軍,迎頭而奔,“嗤嗤”小民,勿向後跟。賦也。

1933,3,14最藝術的國家

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藝術”是男人扮女人。這藝術的可貴,是在於兩麵光,或謂之“中庸”:——男人看見“扮女人”,而女人看見“男人扮”。表麵上是中性,骨子裏當然還是男性。然而如果不扮,還成藝術嗎?

譬如說,中國民族的固有文化是科舉製度,外加捐班之類。當初說這太不像民權,不合時代潮流,於是扮成了中華民國。然而這民國年久失修,仿佛花旦臉上的脂粉,連招牌都已經剝落殆盡,同時,老實的民眾,想要革掉一切科甲出身和捐班出身的參政權,以便實現反動的民權。這對於民族是不忠,對於祖宗是不孝。現在早已回到固有文化的“時代潮流”,那能放任這種不忠不孝!因此,又得重新扮過一次。草案如下:第一,誰有代表國民的資格,須由考試決定。第二,考出了舉人之後,然後再挑選一下,此之謂選(動詞)舉人;而被挑選的舉人,就作為被選舉人。照文法說,這樣的國民大會的選舉人,應稱為“選舉人者”,而被選舉人,應稱為“被選之舉人”。然而如果不扮,還成藝術麼?因此,他們扮成憲政國家的選舉人和被選舉人,雖則實質上還是秀才和舉人。這草案的深意正在這裏:叫民眾看見是民權,而民族祖宗看見是忠孝——

忠於固有科舉的民族,孝於製定科舉之祖宗。此外,像上海已經實行的民權,是納稅的就有權選舉和被選,使偌大上海隻剩四千四百六十五個大市民。這雖是捐班——有錢的為主,然而他們一定會考中舉人,甚至不補考也會賜同進士出身的,因為洋大人膝下的榜樣,理應遵照,何況這也是一麵並不違背固有文化,一麵扮得很像憲政民權呢。此其一。

其二,一麵交涉,一麵抵抗:從這一麵看過去是抵抗,從那一麵看過來是交涉。其三,一麵做實業家銀行家,一麵自稱“小貧而已”。其四,一麵是日貨銷路複旺,一麵對人說是“國貨年”……諸如此類不勝枚舉,而大都是扮演得十分巧妙兩麵光滑的。

中國真是最藝術的國家,最中庸的民族。

而小百姓還要不滿意,嗚呼,君子之中庸,小人之反中庸也!

1933,3,30。“非政治化的”高爾基

——讀《革命文豪高爾基》二

“非政治化的”高爾基

——讀《革命文豪高爾基》二

鄒韜奮先生編譯的《革命文豪高爾基》裏敘述了高爾基和列寧的爭論,尤其是關於1917年高爾基的《新生活報》的事實,敘述得很詳細。並且說“這個報停辦之後,高爾基留在俄國的其餘時間,都完全用於非政治性質的工作”。

關於《新生活報》的問題,值得說一說。因為鄒先生——也許是美國教授康恩先生——沒有清楚地敘述高爾基的改變政治態度和坦白的承認自己的錯誤,所以“非政治性質”這句話很可以引起誤會。其實。“十月”之後的高爾基雖然經過一些時間的動搖,可是不久就堅決的擔負了偉大的“政治工作”——難道他的編輯許多種文化雜誌、叢書等等,不是政治工作嗎?尤其是1918年之後,他的參加“Com.International”雜誌的編輯,他的團結和組織許多革命同路人的工作……都是有重大的政治意義的。

新的社會的產生,克服著難產之中的一切痛苦,不會不戰勝高爾基的懷疑。高爾基在革命初期的《新生活報》上,的確,曾經表示些對於革命的失望。然而到了1918年5月間,他在《新生活》的論文裏的情緒,已經表現著相當的轉變。那年5月 17日,他寫道:“齷齪和垃圾,在太陽好的日子,總要格外顯露些;時常會有這樣的事情:我們太緊張地注意著那些敵對我們對於‘更好的’渴望的事實,我們就反而不再看見太陽的光線,仿佛不感覺到它的活躍的力量……現在,俄國民眾整個兒地參加了自己的曆史——這是有極大意義的事變,應當從這裏出發,來估計一切好的和壞的,一切使得我們痛苦和愉快的。”《新生活報》到1918年?月16日才停辦的;而6月間,高爾基就已經停止了自己在這報上發表文章,感覺到《新生活報》以前的態度,事實上違背了他的目的:讚助勞動民眾的真正的文化革命。

這在後來,高爾基屢次坦白地承認過的。例如白俄僑民的文學家A.列文鬆在巴黎“Temps”(《時報》)上攻擊高爾基的時候,有一個左傾的雜誌“Europe”(《歐洲》)給高爾基一封信,誠懇的請求他答複。高爾基的回答是:“列文鬆的文章對於我一點兒也沒有什麼侮辱……我想,用不著說什麼魔鬼,因為人們想出了,並且擁護著比地獄還壞不少的東西——這就是現代國家的可恥的結構。我同布爾塞維克一塊兒走,他們是否認自由的?是的,我同他們一塊兒走,因為我擁護一切忠實的勞動的人的自由,而反對寄生蟲和空談家的自由。在1917年,我同布爾塞維克爭論過、敵對過,當時我覺得,他們沒有能力領導農民,而農民被戰爭所無政府主義化的了,而且布爾塞維克同農民的衝突,會使工人政黨滅亡。後來,我相信了,這是我的錯誤,而現在我完全深信,不管歐洲各國政府的敵視,以及因為這種敵視而發生經濟上的困難,俄國的民眾已經走進自己的複興時代。”

高爾基的創作生活一直同廣大的群眾鬥爭聯係著的。如果看一看俄國革命運動的曆史,1905年,反動期間,歐戰,“十月”,經濟恢複和五年計劃……那末,我們可以看見高爾基的天才總在反應著當時的事變,回答曆史所提出來的新的問題。他自己在鬥爭,在群眾裏學習著,他給群眾極寶貴的“精神糧食”——偉大的藝術作品。他在鬥爭和工作的過程裏改正自己的錯誤,磨礪自己的武器。

他說:“當然,在極卑劣的許多次害蟲政策的事實之後,這固然是一部分專家的反動手段,可是,我必須重新審定——而且已經重新審定了我對於科學家,技術專家的態度。”他的重新審定的態度,正是他的新的創作的淵源。1925年初他對人說過:“……我在寫著一部大作品。寫的是‘空想出來的’人。我們這裏‘空想出來的’人實在多。有人把他們‘空想出來’,而他們也在自己把‘自己空想出來’……”這就是《四十年——克裏漠·薩漠京》。這部大小說是說的1905年之後俄國智識分子的離開革命。這是“中等知識分子”的寫真。這種分子是占了革命者職位的市儈,是抄襲和盲從別人的思想的奴才,而自己按照著書本空想出自己的典型——一些無才的聰明人。結果,他們用自己的雪白的手擁護那“比地獄還壞不少的東西”。

高爾基的創作生活的變遷,譬如上麵所舉的一個例子,可惜在鄒先生編的《革命文豪高爾基》中太少了。然而不管這些——不管政治上的某些模糊的見解,不管關於文藝生活的缺少——這本書對於讀者還是一件寶貴的贈品。尤其在中國現在——介紹和學習世界文學的參考書如此之少的時候。讀者真正要學習的時候,他自然會深刻的思索,勤懇的找尋材料,用批判的態度去讀一切書;那麼,像鄒編《高爾基》對於他一定有很大的益處。我在讀完之後,指出這本書的幾個缺點,目的隻在收集一些材料在這裏,幫助別的讀者的判斷。而且表示希望關於高爾基,尤其是高爾基自己的作品,有更好的,同鄒編的這本同樣認真的譯本出現。

1933年11月吉訶德的時代

據說中國識字的人很少。然而咱們沒有統計過,如果說中國的識字人隻有一萬,或者兩萬,大概你總要搖頭罷?可是,事實上所謂新文學——以及“五四式”的一切種種新體白話書,至多的充其量的銷路隻有兩萬。例外是很少的。

其餘的“讀者社會”在讀些什麼?如果這一兩萬人的小團體——在這四萬萬的人海之中,還把其餘的人當人看待的話,我們就不能夠不說中國還在吉訶德的時代。“中國”!我是說那極大的大多數人的中國,與歐化的“文學青年”無關。

歐洲的中世紀,充滿了西洋武士道的文學。中國的中世紀,也就充滿著國術的武俠小說。中國人的腦筋裏的劍仙在統治著。西班牙中世紀末的西萬諦斯寫了一部《董吉訶德傳》,把西洋武士道笑盡了。中國的西萬諦斯難道還在搖籃裏?!或者沒有進娘胎?!

不錯,中國的《水滸》是一部名貴的文學典籍。但是,恐怕就一部罷。模仿《水滸》的可以有一萬部,然而模仿到什麼地方去了呢?草澤的英雄,結果不是做皇帝,至多也不過劫富濟貧罷了。夢想著青天大老爺的青天白日主義者,甚至於把這種強盜當做青天大老爺,當做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我們可以想得到:是有那種“過屠門而大嚼”的人!——這個年頭,這個世界,不但貪官汙吏豪強紳商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怨恨的對象又新添了貪工頭,汙那摩溫,大小買辦,黨國新貴。——恨得真正切齒,你可以看見他們眼睛的凶光,可以看見他們緊張的神經在那裏抖動,你可以看見他們吃燒餅的時候咬得特別起勁,這時他們在咬“仇人”的心肝,剛剛他們腦筋裏的劍仙替他們殺死了挖出來的。然而,既然這樣恨那些貪官汙吏,以及新式的貪什麼,汙什麼的,那麼,他們要幹什麼,他們打算怎麼幹?他們嗎?相信武俠的他們是各不相問的,各不相顧的。

雖然他們是很多,可是多得像沙塵一樣,每一粒都是分離的,這不僅是一盤的散沙,而且是一片戈壁沙漠似的散沙。他們各自等待著英雄,他們各自坐著,垂下了一雙手。為什麼?因為:“濟貧自有飛仙劍,爾且安心做奴才。”“欲知後事如何”?那麼“請聽來生分解”罷。

至於那些十五六歲的小孩子,偷偷的跑到峨嵋山五台山去學道修仙煉劍,——這樣的事,最近一年來單是報紙上登出來的,就有六七次,——這已經算是有誌氣的好漢,總算不在等待英雄,而是自己想做英雄了。究竟想做的和等待的是些什麼樣的英雄?那你不用問,請自己去想一想:這些英雄所侍候的主人,例如包公,彭公,施公之類,是些什麼樣的人物,那麼,英雄的本身也就可想而知的了。英雄所侍候的主人,充其量隻是一個青天大老爺,英雄的本身又會高明到什麼地方去呢?

武俠小說連環圖畫滿天飛的中國裏麵,那中國的西萬諦斯……還是在搖籃裏呢,還是沒有進娘胎?!不是的,這些西萬諦斯根本就不把幾萬萬“歐化之外的讀者”當人看待。你或者要說:這幾萬萬人差不多都不讀書。那麼,我反問你一句:你看不看見小茶館裏有人在聽書?曲的解放

“詞的解放”已經有過專號,詞裏可以罵娘,還可以“打打麻將”。

曲何妨也解放,也來混賬混賬?不過“曲”一解放,自然要“直”——後台戲搬到前台——未免有失詩人溫柔敦厚之旨,至於平仄不調,聲律乖謬,還在其次。

“平津會”雜劇

(生上白)連台好戲不尋常,攘外期間安內忙。隻恨熱湯滾得快,未敲鑼鼓已收場。(唱)

〔知柱天淨沙〕

熱湯混賬——逃亡!

裝腔抵抗——何妨?

(旦上唱)模仿中央榜樣:

——整裝西望,

商量奔向鹹陽。

(生白)你你你……低聲!你看咱們這湯兒呀,他那裏無心串演,我這裏有口難分,一出好戲就此糟糕,好不麻煩人也!

(旦白)那有什麼,咱們一夫一婦,一正一副,再來一出好了。查辦也還夠唱的。

(生白)是。(唱)

〔顛倒陽春曲〕

人前指定可憎張,

罵一聲不抵抗!

〔旦背人唱〕百忙裏算甚糊塗賬?

隻不過,假裝腔,

便罵罵,又何妨?

(醜攜包裹奔上,白)阿呀呀,嚇死我了。

(旦抱醜介白)我的兒呀,你這麼心慌!你應當在前麵多擋這末幾擋,讓我們好慢慢收拾。(唱)

〔顛倒陽春曲〕

背人摟定可憐湯,

罵一聲,枉抵抗,

戲台上露甚慌張相?

隻不過,理行裝,

便等等,又何妨?

(醜哭介白)你們倒要理行裝!我的行裝先就不全了,你瞧!

(旦)我兒快快走扶桑。(生)雷厲風行查辦忙。(醜)如此犧牲還值得,堂堂大漢有風光。(同下)

1933,3,9。大眾文藝和反對帝國主義的鬥爭

中國的大眾是有文藝生活的。當然,工人和貧民並不念徐誌摩等類的新詩,他們也不看新式白話的小說,以及俏皮的幽雅的新式獨幕劇……城市的貧民工人看的是《火燒紅蓮寺》等類的“大戲”和影戲,如此之類的連環圖畫,《七俠五義》,《說嶽》,《征東》,《征西》,他們聽得到的是茶館裏的說書,曠場上的猢猻戲,變戲法,西洋鏡……小唱,宣卷。這些東西,這些“文藝”培養著他們的“趣味”,養成他們的人生觀。豪紳資產階級所需要的,正是這樣的民眾的文藝生活!難怪上海最近的市民大會裏,發見法政學院的一種傳單:“大家要學《嶽傳》上的嶽飛大元帥,盡忠救國,大舉討伐番邦,打倒日本金鑾殿!”

好個“日本金鑾殿”!好個“番邦”!中國馬鹿民族主義大家就會利用這樣“民眾文藝”,來製造他們的武斷宣傳,這原來是駕輕就熟的。這次日本占領東三省的巨大事變,激動全國民眾的熱血。這種沸騰的情緒需要文藝上的組織。但是新文藝和民眾是向來絕緣的。民眾的痛恨——不論是痛恨日本帝國主義,或是痛恨命令他們鎮靜著等死的國民黨,——這種痛恨的情緒往哪裏去呢?難道不是幻想著一把飛劍把日本十萬大軍一掃而光,還是砍盡了貪官汙吏國賊民蟊的頭顱,或者,隻割掉他們的頭發和胡須,把他們嚇一嚇,嚇成精忠報國的嶽飛呢!再不然,有些什麼宣講團,編兩首時事小曲,鼓吹一下殺盡日本人,鼓吹一下努力生產提倡國貨,犧牲工人自由,替中國資本家賺錢——而叫做實業救國呢!

所以革命的文藝,必須“向著大眾”去!

文藝上的宣傳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反對一切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陰謀,反對帝國主義進攻中國革命,反對中國豪紳資產階級及其政黨的賣國鎮靜,投降和平,對於帝國主義無抵抗,而對於中國民眾的屠殺,宣傳中國民眾的唯一出路——隻有推翻豪紳資產階級及其政黨的統治,因為這樣才可以組織真正反帝國主義的民族的革命戰爭:中國兵士的槍炮快要在國民黨之下完全繳給帝國主義,不如快些,趕早掉過來打死賣國賣民的軍閥長官,自己組織紅軍去打日本帝國主義,兵工廠的軍械也快要被國民黨完全送給帝國主義了,中國的工人和貧民還是趕早去拿出來自己武裝起來,打倒中國的資本家地主官僚軍閥,組織紅軍去打日本帝國主義罷。……所以這些事,這次滿洲事變表現得何等明白,每一個不識字的“下等人”尚且隻要一兩句話就可以懂得。因此,我這裏不說反帝國主義的大眾文藝的內容,這在一般的正確的政治口號之下是很清楚的。然而,“一兩句就可以懂得”的話是個什麼話呢?是東洋話,還是西洋話,是周朝話,還是明朝話?!這就是說,文藝作品的形式,以及它所用的言語是非常之重要的問題。因為即使是一兩句就可以懂得的話,如果你說的不是人話,不是中國話,那麼,大眾怎麼懂得呢?大眾是不懂得。大眾仍舊迷戀著《火燒紅蓮寺》等等,大眾或者還愛聽聽自命為嶽飛的一班無恥國賊,來勸他們去做嶽飛的鬼話!

革命的文藝,向著大眾去!

簡單的是:向大眾說人話,寫出來的東西也要念出來像人話——中國人的話。小說可以是說書的體裁,要真切的,絕對不要理想化什麼東西的,說書就是說書,你說一件政事,你用你的人話說得清清楚楚,頭頭是道。要寫就這麼寫下,叫人家讀起來,就等於說起來可以懂得。寫的時候,說的時候,把你們的心,把你們真摯的熱情多放點出來,不要矯揉做作。歌謠小曲就是歌謠小曲,把你們嘴裏的中國人話練練熟唱出來,念出來,寫出來使大家懂得。這就是真正中國的新詩,大眾的詩。這將要產生偉大的詩!詩和小說並不一定是高妙不可思議的東西,什麼自由詩,什麼十四行的歐化排律,什麼倒敘,什麼巧妙的風景描寫,這些西洋布盯和文人的遊戲,中國的大眾不需要。至於戲劇,那更不必說。無聊的文明新戲,也曾經做過一時期的革命宣傳工具。現在所要創造的是真切的做戲,真正的做戲,把腳本,把對白,把布景,都首先要放在大眾的基礎上!

革命文藝必須向著大眾!

現在反帝國主義的鬥爭,和反對中國一切反革命派奉送中國給帝國主義的陰謀,——這些鬥爭正在一天天的高漲起來,破破爛爛齷裏齷齪的貧民區域正沸騰著,在等著自己的詩人!

1931年9月上海論翻譯

——給魯迅的信

敬愛的同誌:

你譯的《毀滅》出版,當然是中國文藝生活裏麵的極可紀念的事跡。翻譯世界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名著,並且有係統的介紹給中國讀者(尤其是蘇聯的名著,因為它們能夠把偉大的十月,國內戰爭,五年計劃的“英雄”,經過具體的形象,經過藝術的照耀,而供獻給讀者),——這是中國普洛文學者的重要任務之一。雖然,現在做這件事的,差不多完全隻是你個人和Z同誌的努力;可是,誰能夠說:這是私人的事情?!誰?!《毀滅》《鐵流》等等的出版,應當認為一切中國革命文學家的責任。每一個革命的文學戰線上的戰士,每一個革命的讀者,應當慶祝這一個勝利;雖然這還隻是小小的勝利。

你的譯文,的確是非常忠實的,“決不欺騙讀者”這一句話,決不是廣告!這也可見得一個誠摯,熱心,為著光明而鬥爭的人,不能夠不是刻苦而負責的。20世紀的才子和歐化名士可以用“最少的勞力求得最大的”聲望;但是,這種人物如果不徹底的脫胎換骨,始終隻是“紗籠”(salon)裏的哈叭狗。現在粗製濫造的翻譯,不是這班人幹的,就是一些書賈的投機。你的努力——我以及大家都希望這種努力變成團體的,——應當繼續,應當擴大,應當加深。所以我也許和你自己一樣,看著這本《毀滅》,簡直非常的激動:我愛它,像愛自己的兒女一樣。咱們的這種愛,一定能夠幫助我們,使我們的精力增加起來,使我們的小小的事業擴大起來。

翻譯——除出能夠介紹原本的內容給中國讀者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幫助我們創造出新的中國的現代言語。中國的言語(文字)是那麼窮乏,甚至於日常用品都是無名氏的。中國的言語簡直沒有完全脫離所謂“姿勢語”的程度——普通的日常談話幾乎還離不開“手勢戲”。自然,一切表現細膩的分別和複雜的關係的形容詞,動詞,前置詞,幾乎沒有。宗法封建的中世紀的餘孽,還緊緊的束縛著中國人的活的言語(不但是工農群眾),這種情形之下,創造新的言語是非常重大的任務。歐洲先進的國家,在二三百年四五百年以前,已經一般的完成了這個任務。就是曆史上比較落後的俄國,也在一百五六十年以前就相當的結束了“教堂斯拉夫文”。他們那裏,是資產階級的文藝複興運動和啟蒙運動做了這件事。例如俄國的洛莫洛莎夫……普希金。中國的資產階級可沒有這個能力。固然,中國的歐化的紳商,例如胡適之之流,開始了這個運動。但是,這個運動的結果等於它的政治上的主人。因此,無產階級必須繼續去徹底完成這個任務,領導這個運動。翻譯,的確可以幫助我們造出許多新的字眼,新的句法,豐富的字彙和細膩的精密的正確的表現。因此,我們既然進行著創造中國現代的新的言語的鬥爭,我們對於翻譯,就不能夠不要求: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中國白話文。這是要把新的文化的言語介紹給大眾。

嚴幾道的翻譯,不用說了。他是:

譯須信雅達,

文必夏殷周。

其實,他是用一個“雅”字打消了“信”和“達”。最近商務還翻印“嚴譯名著”。我不知道這是“是何居心”!這簡直是拿中國的民眾和青年來開玩笑。古文的文言怎麼能夠譯得“信”,對於現在的將來的大眾讀者,怎麼能夠“達”!

現在趙景深之流,又來要求:

寧錯而務順,

毋拗而僅信!

趙老爺的主張,其實是和城隍廟裏演說西洋故事的,一鼻孔出氣。這是自己懂得了(?)外國文,看了些書報,就隨便拿起筆來亂寫幾句所謂通順的中國文。這明明白白的欺侮中國讀者,信口開河的來亂講海外奇談。第一,他的所謂“順”,既然是寧可“錯”一點兒的“順”,那麼,這當然是遷就中國的低級言語而抹殺原意的辦法。這不是創造新的言語,而是努力保存中國的野蠻人的言語程度,努力阻擋它的發展。第二,既然要寧可“錯”一點兒,那就是要蒙蔽讀者,使讀者不能夠知道作者的原意。所以我說:趙景深的主張是愚民政策,是壟斷智識的學閥主義,——一點兒也沒有過分的。還有,第三,他顯然是暗示的反對普洛文學(好個可憐的“特殊走狗”)!他這是反對普洛文學,暗指著普洛文學的一些理論著作的翻譯和創作的翻譯。這是普洛文學敵人的話。